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52章

  秦玄策刚刚从外面骑马回来, 出了一身汗,正吩咐下人为他备水沐浴,无意中一回头,看见阿檀躲在门边, 偷偷地探出半张脸, 怯生生地望着他。

  芙蓉腮上凝雪脂,樱唇染却藕荷色, 她最近的脸色有些不好, 显得特别白,原本妩媚妖冶的容貌, 生生多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风韵, 越发勾人心神。

  很好, 她已经整整七天没搭理过他、没和他说过话了,现在终于冒头了。

  秦玄策暗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面上却一片冷漠,矜持地抬起了下颌,“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又躲在那里做什么, 过来,服侍我沐浴。”

  他说着,自顾自就去浴室了。

  周围的奴仆“刷”地一下,齐齐把目光转向阿檀。

  阿檀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啊?我吗?”

  长青用力点头:“你,对,就是你,二爷的贴身丫鬟, 快进去, 二爷指名叫你干活呢。”

  阿檀趴着门不放, 扭扭捏捏的。

  长青急了:“好阿檀,好姐姐,你行行好,别叫二爷等你,二爷这几天火气大,回头他要发作起来,我们可担当不起,你做做好事,救救大家伙。”

  阿檀没奈何,只得磨磨蹭蹭地为秦玄策取了衣物,硬着头皮跟进去了。

  到了里面,秦玄策已经泡在池子里了,上半身露出水面,双手大剌剌地搭在池子边沿,那样的姿势,越发显得他的肩膀和胸部宽阔又强健,漆黑如墨的头发打湿了,沾在他的身上,英俊而慵懒。

  “过来,替我搓背。”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阿檀许久没做这活计了,有些生疏,她犹豫了一下,走到秦玄策的身后,慢慢地跪坐下来,拿起棉布巾,想为他搓洗。

  巾子刚碰到他身上,他伸手过来,一下子抽走了,随手扔到一边,语气还是淡淡的:“用手。”

  他是在故意为难她。阿檀有些生气,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他一下。

  秦玄策微微地仰起头,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抽气的声音。

  阿檀了解他,知道这种声音的意味,她吓了一跳,脸上一阵发热,不敢再有多余的举动,低了头,规规矩矩地给他揉搓着。

  说是规规矩矩,但是,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的肌肤,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一寸一寸地逡巡而过,他的温度和脉动透过肌肤传递过来,令她指尖发烫。

  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伸了过来,抓住她的手,拉到前面,按在他的胸膛上。

  那样的姿势,她只能贴在他的身上,似乎是从身后拥抱着他,如同之前的许多个日夜,耳鬓厮磨。

  他的心跳浑厚有力,一下又一下鼓动着,传递到她的手心。

  她的手有些发抖,袖子垂到了水中,池子里的热气蒸腾上来,黏黏腻腻,她感觉到秦玄策的肌肉突然绷紧了。

  谁也不曾说话,似乎很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有点儿急促,还有水下面异样的动静,轻微的水声,动荡着,暧昧而模糊。

  他的气味又环绕了过来,松香或者是麝香,混合在一起,潮湿的、浓稠的,几乎凝固成胶质。

  阿檀不安起来,试图想要将手抽回来,挣扎了两下,却没办法挣脱,仿佛只是在他的胸膛上挠了两下痒痒。

  秦玄策突然转过身,水花溅起,阿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捧住她的脸,吻了上去。

  雄性的气息在浴室的热气中弥漫过来,他的嘴唇和舌头纠缠着她,先是温柔的试探,一点点,他用仿佛耳语一般的声音叫她的名字:“阿檀……”

  那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从前。

  阿檀晃了一下神思。

  他似乎得到了鼓励,变得霸道起来,不依不饶、不休不止,阿檀有点喘不气来,她别开脸,退后了一点。

  “哗啦”一声巨大的水响,秦玄策直接从池子里起身,大步上前,抓住了阿檀,一把将她拉起来。

  他这回有些粗鲁、又有些急切,像是等了很久,终于忍耐不住,一点也不容商量,紧紧地抱住了阿檀,吻她,热烈而狂乱。他身上都是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很快把阿檀弄湿了,她很不舒服,抗议地“咿唔”着,捶了他两下。

  他没有停止,双手慢慢往下,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探入她怀中。

  “阿檀、阿檀……”,他喃喃地唤她的名字,轻声哄她,“你已经好几天没理我了,嗯……”

  男人的声音带着浑厚的磁性,最后那个字的尾调微微扬了起来,拖得长长的,是一种明显的意味,他的手指勾住了她腰间的系带。

  “不、不、不行!”阿檀惊慌失措,赶紧推他。

  她的那点力气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兔子蹬腿儿、撒了个欢,一点不起作用,躲闪之间,愈发显得妩媚勾人。

  秦玄策闷哼了一声,手掌倏然收紧,几乎把阿檀抓疼了。阿檀那点微不足道的拒绝,在他那里,不过是欲迎还拒的撒娇罢了,蹭来蹭去的,反而惹得他心动难耐,他本来就是不是个细心温存的人,此际更加莽撞起来。

  阿檀弓着腰,努力护住自己的小腹,一直躲避:“不,二爷,不成,真的不成。”

  但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他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她的脸上,他的手像火焰一般燎过她的身体,好似今天要把她生生吞吃下去,凶狠又贪婪。

  阿檀又惊又怕,拼命挣扎着,还是挣不开,眼见得罗裙都已经被他褪下了,她一时情急,扬起了手。

  “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

  阿檀一记耳光摔在秦玄策的脸上,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得很重,纵然秦玄策皮糙肉厚,面颊上也出现了一片刺目的红印子。

  空气凝固了一下。

  秦玄策的动作停下了,他仿佛有点不敢置信,僵在那里,死死地瞪着阿檀。

  阿檀自己也惊呆了,她看了看打人的那只手,颤抖着缩了回来,抖了半天,慢慢地跪了下去。

  她衣裳已经散乱地落在地上,她跪在那里,惶恐地抱住肩膀,遮着胸口,雪肤玉肌,颤颤巍巍,宛如快要融化的羊脂。

  晶莹剔透,脆弱不堪,好似一盏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秦玄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翻腾上来,激烈的情绪在胸口一阵阵冲击,他分不出是愤怒还是心疼,想要把她揉碎了、再按在心口上,恶狠狠的。

  “起来。”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阿檀反而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她背部的脊线婀娜柔美,好似一触就会折断,她的脸几乎碰到了地上,啜泣着:“二爷恕罪……”

  “我叫你起来!”秦玄策暴怒,一把将阿檀扯了起来。

  他的力气那么大,阿檀的胳膊被他抓得很疼,眼泪终于滴了下来,她认命地闭上眼睛,整个人缩成一团。

  但秦玄策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刚才磕得重了点儿,这会儿额头还有些钝钝的疼,他的手掌粗糙,摸得又有些急,更疼了。

  阿檀微微睁开了眼睛,怯弱地看着他,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怎么也止不住,视野一片模糊,连他的表情都看不太真切,只看得到他的眸子一片赤红,如同穷凶极恶的野兽,散发着暴戾的气息。

  阿檀吓得更厉害了。

  他又摸了摸她的眼角。但是眼泪太多了,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沉默了片刻,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声:“不用跪、不用陪罪,阿檀,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一种突如其来的委屈猛得涌上心头,阿檀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嘤嘤呜呜”的,哭得很凶,但哭声全部咽在喉咙口,不想让他听见。

  秦玄策拾起了阿檀的衣裳,衣裳已经湿了,黏成一堆,他眉头打结,又放下了,转身拿来了自己原本要换上的那套干净衣裳,替阿檀穿上去。

  男人的衣物,又宽又大,上面带着他的味道,干燥而清冽,笼罩下来,就如同曾经他拥抱过她的感觉。

  他穿得很慢,一件一件,系上腰带、拉拢衣领、理好衣襟,最后,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握住了,想要握紧、却不敢用力。

  “阿檀……不喜欢我了?阿檀变心了?是吗?”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地问道。

  阿檀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流着泪,望着秦玄策。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桃花眼,春波潋滟,哭起来的时候也很美,是寒江秋雨、静夜烟水,诉不尽的哀婉凄凉。

  她并不回答,是或者否。

  秦玄策突然失去了等待的勇气,他不太想从她的口中听到回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陌生的、令他恐惧。他退后了一步,胡乱扯过旁边的浴巾,披在身上,就那样湿淋淋的,转身离开了。

  浴室里闷得很,阿檀头晕起来,周遭似乎都在旋转,令她无所适从。她不敢久留,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慢吞吞地出去了。

  外面的奴仆看着阿檀的眼色有些异样,方才秦玄策只披着浴巾出来,这会儿阿檀穿着秦玄策的衣服出来,那里面发生了什么,可不是明摆着吗?虽然,但是……时间有点儿仓促就是了。

  阿檀被众人的目光刺得站不住脚,羞愤难当,抱着头回自己房间了,很快换了一身衣裳。

  秦玄策的衣裳脱了下来,她仔细叠好了,放在手里摸了摸,又把做到一半的小兜子拿出来,放在他的衣裳上面,一边是大大的、一边是小小的。她想着、想着,有些儿伤心,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掉在他的衣裳上。

  或许是方才那一番折腾,过了一小会儿,她觉得小肚子隐约疼了起来,有些不得劲,她满心惶恐,坐卧不安,犹豫了许久,偷偷地叫了一个老嬷嬷过来,央求道:“我肚子不舒服,你帮我去一趟济春堂,把他们家的小张大夫请来。”

  又加了一句叮咛:“记得,是小张大夫,旁人都不要,他上回替我看过病,经验可老道了,我只要他看。”

  老嬷嬷不疑有他,应声去了。

  半天后,二门外的管事领着济春堂的张悯来了。

  小张大夫背着很大的一个药箱,正正经经地问了安,坐下来给阿檀把脉。

  阿檀的手腕上覆着帕子,低着头不作声。

  管事很忙,很快又被人叫走了,留下樱桃和石榴两个小丫鬟守在旁边伺候着。

  “苏娘子今日有何不适?”张悯问道。

  “肚子有点疼,从方才开始沉沉的,很不舒服。”阿檀差不多快要哭了,泪汪汪地回道。

  樱桃和石榴看得很稀奇,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能造作的奴婢,哪怕上面的正头主子都不如她娇气,不就肚子有点疼,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大晚上的要把大夫叫过来。

  偏偏那大夫听了,如临大敌,十分严肃地问:“苏娘子今日做了什么?可曾搬动重物?可曾蹦跳?可曾……”他磕巴了一下,医者仁心,他还是尽职尽责地问了一句,“呃、可曾行房?”

  阿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又刷地一下红了,好似开了胭脂铺子,十分精彩,她疯狂摇头:“没有、没有,不该做的事情我一点不敢,安安分分的,什么都没做。”

  她看了看旁边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小丫鬟,一时又心虚起来,刻意地补上了一句:“就好端端的,自己疼起来了,我想着或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了,才叫大夫过来帮我看看,若不打紧,也就算了。”

  张悯心领神会,“咳”了一下:“是,大约就是脾胃不适,安心清养就好,吃些好克化的东西就好,不须吃药,苏娘子勿忧。”

  阿檀听了,转头对两个小丫鬟道:“既这样,樱桃去厨房,叫她们给我做一碗开胃的酸梅汤,帮厨的几个嫂子手艺有些马虎,你要替我盯着,石榴去找管事的陈妈妈,说我最近要吃些花胶炖燕窝,叫她送些上好的过来。”

  这两个小丫鬟本来就是当初陶嬷嬷指派下来,专门伺候阿檀的,阿檀既这么吩咐,她们应了一声,很快去做事了。

  待小丫鬟一出去,阿檀马上掩了门,做贼一般,神情慌张,对张悯道:“怎么样?怎么办?方才和我家二爷有些争执,好像闪到腰了,要不要紧呢?”

  张悯摆手:“我替娘子把过脉了,眼下还算稳妥,若是肚子不舒服,躺着歇两天别动,不碍事,你把心思放宽,过分忧心反而不好。”

  阿檀这才放下心,拍了拍胸口。

  张悯又瞄了一下阿檀的小腹,吞吞吐吐地道:“只是有一事要提醒你,你如今还不太显,若是再过个把月,可能要藏不住,我之前就劝过你,你执意想要……”他顿了一下,有些含糊地道,“后头该怎么处置,你可要考虑周全,我见过一些和你差不多的,大户人家规矩多,若叫上头的主子发现了,下场都不太好。”

  阿檀的脸又变得煞白,嘴唇都褪了颜色,哆哆嗦嗦的抖了一会儿,突然咬了咬嘴唇,抬起脸,认真地盯着张悯,轻声细气地问道:“嗯,那个、那个……小张大夫,你可曾婚配?”

  她的声线柔美宛转,如同黄鹂儿娇鸣一般,嘤嘤恰恰,听得张悯一激灵,浑身的骨头差点都酥了,下意识地答道:“哎,还不曾。”

  阿檀松了一口气,捂着脸颊,扭扭捏捏地又问:“那你瞧瞧我的长相如何?可还过得去呢?”

  岂止过得去。张悯的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道:“苏娘子貌若天人,岂是吾辈所能评说。”

  阿檀露出了一点讨好又害羞的笑容,眼巴巴地望着张悯:“喏,你看看,我不但容貌好,我还很能干,又勤快,脾气也好,总的来说,我是个挺好的姑娘。”

  她笑起来的时候,柔软又甜蜜,嘴角边还有一点小酒窝,只消一眼,就能令人醉倒。

  张悯年轻、面皮薄,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他吓得坐不住了,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拱手立在那里,不住点头:“是、是,苏娘子自然是好、很好、非常好,不消说。”

  阿檀再接再厉:“我已经存够了银子,可以给自己赎身,不要破费你一分钱。”

  张悯听得一片茫然:“啊?”

  “所以,你能娶我一下吗?”阿檀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哀求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行行好,能不能先娶我过门,到时候……”

  张悯的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得“砰”的一声轰然巨响,房间的门被踢开了,整扇飞了起来,又“哐当”砸在地上,四散裂开。

  张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秦玄策站在门口,身形高大,脸色铁青,如同择人欲噬的鬼刹一般,用充血的眼睛盯着阿檀,恶狠狠地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檀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小肚子,蹭蹭蹭倒退了好几步。

  秦玄策方才听得老嬷嬷来报说阿檀不舒服,叫请了大夫过来,他暗自气闷了半天,还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却没想,走到门口,恰好听到了阿檀最后那一句话,只听得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他大步过来,一伸手就揪住了张悯。张悯是个正常的年轻男子,个头和寻常人也差不多,但在秦玄策的面前,就如同小鸡仔一般,显得格外弱小、无助,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秦玄策单手举着张悯,抖了抖,咬牙切齿地质问阿檀:“就这个?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女子,你负了我,就看中这么个东西?他哪里好?哪里比我好?你说!你说啊!”

  他声色俱厉、气势骇人,直逼阿檀,那模样,恨不得要把她撕碎了才好。

  阿檀被他说笨、说懒,她都忍了,但如今,说她“薄情寡义”,她不能忍,一时气性也上来了,哭着叫道:“你有什么好?就为着你许我为妾,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吗?我说过了我不要,我想堂堂正正地嫁人,我要我的夫婿敬我、爱我、一生只有我一人,我是个好姑娘,我值得,我不稀罕你的施舍,你懂吗?”

  她用力地握住拳头,流着泪,大声道,“你不会懂的!”

  秦玄策怒不可遏,气血涌上心头,大手倏然收紧。

  张悯被秦玄策提着,“呃”的一声,翻出了白眼,双脚踩不到实处,抽搐般地蹬着,眼看就要气绝。

  阿檀惊叫了一声,眼睛一闭,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玄策马上扔开张悯,扑过去扶住阿檀,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子:“阿檀!”

  阿檀不敢睁眼睛,她太紧张了,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啊抖,就像小刷子撩来撩去,看得秦玄策气极,顺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怒道:“出息了,知道骗人了,你装,再装,我打你一顿大板子。”

  阿檀又惊叫了一声,从秦玄策的怀里跳了起来,含着眼泪,跳开三步远,用警惕的目光瞪着他,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鸟,小翅膀都“刷”地竖起来了。

  她那样的目光,看得秦玄策心头愈发愤怒,他厉声道:“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了?你几时生出异心的?你和那个男人见过几次面了?今天是不是约好了故意来气我?”

  张悯还算机灵的,趁着秦玄策和阿檀吵吵闹闹,他连滚带爬地爬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逃了。

  秦玄策这一连串问话让阿檀脑瓜子发晕,她嘴巴笨,性子弱,气得狠了,连争辩的话都不会说了,一下趴在床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向软弱爱哭,动不动就抹眼泪,但总是嘤嘤唧唧的,哭得也如同春水缠绵,风情宛转,泰半像是在撒娇,似如今这般不顾仪态的大哭大闹,还是头一遭。

  她哭得声嘶力竭,双手抱着头,脸蛋通红,眼泪和小鼻涕蹭了满脸也不管,嗓子都破了,就像受了伤的小兽一般,伤心又狼狈。

  秦玄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急促地向前两步走了两步,但马上又停住了,僵硬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阿檀哭泣,突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烛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印在粉墙上,仿佛凝固。晚风薄凉,浸透了夜色,月光是透明的,落在烟罗窗纱上,恍惚间,是一种无从言说的苍白。

  秋天的虫子大抵已经乏力,偶尔在窗外发出一两下唧啁的声响,听不太真切。

  阿檀还在哭着,声音都沙哑了,更显得凄楚,她那么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哪里,叫他心疼得快要裂开了。

  秦玄策迟疑着把手缩了回来,他茫然四顾,此间只有他与她,他却不敢上前。

  他记得很清楚,她曾经对他说过:“……我就从凉州城墙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和这里的土、这里的沙子和在一起,捡不起来,权且就当作是和您在一处了。”

  言犹在耳,他曾经真的以为至死不离,而今日,竟至于此?

  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节都有些作响,就那样伫立在那里,良久、良久,而后,转身沉默地离去。

  周行之是个惧内的,妻子沈氏管得紧,晚上他基本不出门,早早就上床歇着了。

  夫妻两口子正捂在被窝里你侬我侬的,冷不防下人过来敲门:“大公子、大公子,有客人来了。”

  周行之被打断了兴致,十分不悦,冲着门外怒道:“什么客人,都这时候了,扰人清梦,好生无礼,不见,给我打发走。”

  “可是,是大将军,小的们打发不动。”下人为难地回道。

  “谁?你说谁来了?”周行之愣了一下,掀开被子,跳了下来,开始慌慌张张地穿衣服,“玄策?这大晚上的,他来作甚,奇了怪了。”

  耽搁了一些时间,待他穿戴整齐出去,刚踏出房门,就被秦玄策一把抓住了:“过来,陪我喝酒。”

  秦周两家是世交,秦玄策与周行之是从小打闹出来的交情,亲睦熟稔,秦玄策来周家也没什么客套,不用等主人出来相迎,抬脚直接就进来了。

  周行之闻到了秦玄策身上浓郁的酒味,他吃了一惊,摇了摇秦玄策:“喂,你是不是醉了,还要喝?”

  “屁。”秦玄策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老子清醒得很,不要废话,去拿酒,喝酒!”

  他看过去似乎醉了、又似乎没醉,神情冷酷,眼睛里却带着狂乱的情绪,如同一只暴躁的猛兽,恶狠狠地瞪着周行之。

  秦玄策幼时性子跳脱,恣意嚣张,和周行之时常一起惹事,被两家大人追着打,往往是秦家的长兄秦玄川出面救命,但及至后来,他继任国公之位,官至骠骑大将军,早已经变得沉稳刚毅,周行之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了。

  周行之窒了一下,即使亲近如他,此时也感到了一股逼人的威压,他不敢拂了秦玄策的意思,只得道:“好、好,喝酒去。”

  周行之的妻子沈氏被惊动了,出来看见这般情形,也不好劝,便披了大氅,亲自领着两个男人去了后园的花榭。

  花榭半面临水,遮了小竹帘,正宜对月小酌,周家的下人取了一坛琼苏绿酒上来。

  秦玄策拍了一下桌案:“忒小气,不够。”

  周行之擦了擦汗,又叫人再取两坛来。

  沈氏很不放心,吩咐丫鬟在小榭里点了温和的鹅梨香,又命两个老成的奴仆在外面盯着,别叫公子和大将军喝过头了,这头还要对着周行之咕咕哝哝,交代了许久,才肯离去。

  沈氏走后,周行之不自在地咳了咳,对秦玄策道:“女人就这样,我作什么事情,她都得念叨两句,比我老娘还啰嗦。”

  秦玄策默不作声,他连酒杯都不需,直接提起酒坛子,拍开封口,仰头“咕嘟咕嘟”地喝好几口,又“砰”的一下,重重地将酒坛放回桌上,幽幽地来了一句:“这挺好,人家心里有你才会念叨,你别显摆了。”

  这个人是谁?他在说什么?

  周行之惊恐万状,紧张地盯着秦玄策:“玄策,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秦玄策马上板起脸,再次拍桌:“我说得哪里不对?你眼睛睁那么大作甚!”

  幸而周家的桌子是花梨木的,质地还算坚固,被大将军接连暴击,摇晃了几下,险险地没碎掉。

  周行之觉得今晚有些危险,他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些,诚恳地道:“没有,你说得很对,是我错了。”

  秦玄策“哼”了一声,又提起酒坛,“突突突”地直接灌下去,他喝得太急了,喉结上下滚动,酒水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把衣襟都打湿了。

  周行之有点担心,过去试图把酒坛抢下来:“你慢点,玄策,你真的醉了,别喝了。”

  但秦玄策的手臂犹如铁铸一般,周行之哪里抢得动,白扯了半天,秦玄策闷声灌下了半坛酒才停下来,随便用袖子一抹嘴,怒道:“婆婆妈妈的,好生烦人,小心我揍你!”

  如秦玄策、周行之这样的世家子弟,自幼诗书礼乐教养出来的,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从容得体的气度,倨傲、矜持、恪守规制,他们仿佛生来就是高贵的。但此时,秦玄策就是一个粗野汉子,全然没有体统,就差要把脚踩到桌面上去了。

  他还要指着周行之,怒气冲冲地斥责道:“我喝,你怎么不喝?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和我过不去是吧!”

  哪怕是沈氏和周行之闹别扭的时候也没这么不讲理过。

  周行之气苦,只能拿起另一个酒坛,勉强也喝了两口:“你别逼我,我不和你闹,这大晚上的,喝多了,我夫人要生气的。”

  秦玄策听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精神一振,马上坐正了,十分严肃地问道:“喂,你家夫人生气的时候,你怎么哄她的?”

  周行之被酒水呛住了,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他没好气地道:“干卿底事,不要多问。”

  秦玄策的目光变得危险了起来,他放下酒坛,按了按指节,发出清脆的“咔吧”声响:“你说什么?”

  周行之马上怂了,老老实实地道:“给她买些漂亮的衣裳首饰,越贵重越好。”

  秦玄策摸了摸下巴,迟疑道:“有用吗?我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交给她管了,好似她也不见得十分欢喜。”

  “她?她是谁?”周行之的耳朵拉长了,“你什么时候把家当交到别人手里?哦,还是一个女人?谁?”

  秦玄策虽然醉了,仍能保持警惕:“闭嘴,不许问。”

  周行之是个聪明人,不须点拨,恍然大悟:“是不是上回在登云楼见到的那丫鬟?如此绝色倾城,无怪乎你为之折腰,原来外头那些传闻竟是真的。”

  秦玄策怒视周行之:“屁,老子折什么腰,老子的腰杆子特别硬!”

  周行之嗤之以鼻:“那你为什么要哄人家?有本事……”

  秦玄策的目光变得森冷,如同利剑一般盯着周行之,几乎要把周行之戳出一个血洞。

  周行之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转了一个调子:“有本事你别学我,我被逼急了,哄夫人开心的时候,是要跪床头的。”

  这话过于厚颜无耻,连秦玄策听了都呆了一下。

  周行之压低了声音,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这是夫妻之间的闺房之趣,你不懂得,反正你没夫人需要哄,不必学这个,至于要怎么哄家里的丫鬟,对不住,我还真不会,你今晚真是醉得厉害,居然连这种傻话都问出来了,放心,兄弟和你好,不笑话你,改明儿就忘了。”

  秦玄策不悦起来,把周行之的手扒拉开,继续埋头喝酒,抱着酒坛子猛灌,不但脸红了,连眼睛都红了,充满了骇人的血丝。

  周行之看着不对,伸手过去夺他的酒坛:“我说真的,玄策,少喝点,这样伤身。”

  秦玄策好似醉得更厉害了,他摇摇摆摆地甩了一下头,又不耐地扯了扯领口,他的头发有些散开了,凌乱地搭在脸颊上,衣领大大地敞开着,岔开腿坐在哪里,再没有半分大将军的沉肃威严,而是显出桀骜不驯的气息来。

  他放下了酒坛子,突兀地问了一句话:“你说,我算不上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周行之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拍着秦玄策的肩膀:“虽然你这话问得臭不要脸,但我还是要承认,你确实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有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之功,这世间没几个人能如你这般有作为,我是真心服你。”

  秦玄策慢慢地抬起脸,喃喃自语:“我戎马多年、出生入死,我的权势、我的体面是我自己搏出来的,我自诩英雄,顶天立地,为什么还需要我夫人的门楣为我增添光彩,这简直荒谬!有本事的男人,要将诸般荣耀给予他的夫人,而不是指着女人的身份来抬高自己,你说对不对?”

  “对!”这点周行之是同意的,他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大声应道。

  “既如此,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要委屈她?”秦玄策突然震怒,站了起来,长腿一抬,“砰”的一下踢翻了桌案。

  他咬牙切齿地道,“去他妈的世家门阀、礼仪规矩,老子就是喜欢她,老子要娶她,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