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谈及悬月峰上仙, 最多的两句是“不问七情”和“不闻世事”,而如今南恨玉的七情就在这片魔雾和花海之下,而她永远能听见那人的声音一般——她听见了猛烈风声中秋吟一瞬间乱了的呼吸。

  不安,愤恨, 委屈, 嫉妒, 像所有恶意的集合,沉默地震耳欲聋。

  “你做了什么!”南恨玉难得走了调,不那么好听。

  未等沈灼兰狡辩,不尘剑被悲风剑压制, 南恨玉便将自己的灵气“削”成寒剑, 穿透所有雾霭,义无反顾地向万魔窟底而去, 不顾悲风剑灵气急败坏的大喊。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啊, 你也有病!!”

  沈灼兰安静地坐在崖边,毫无阻止的意思, 不如说她就在等这一刻,笑意盈盈地问悲风剑灵:“你很熟悉小南仙子?”

  悲风剑灵乍听旧主搭话, 既没有久别重逢的热泪盈眶,也没有被“捉奸”的窘迫, 反而整把剑都僵住了:“毕竟秋吟是她的徒弟, 她俩天天腻在一起, 我想不熟悉也不行吧。”

  沈灼兰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听得悲风剑灵心惊胆战, 以防旧主刨根问底, 悲风剑灵主动说:“你对她做了什么?”

  “虽然问得很平和,但你话里藏的针对可骗不过我, ”沈灼兰说,“能得到你的认可,小秋仙子果然不一般啊。”

  “你这算变相夸自己吧?”悲风剑灵有些不满,“也不是谁都配我认怂,当然不是说我本性很怂,只是她是我主……哪怕是灼兰你,也不行。”

  沈灼兰并不在意悲风剑灵的“移情别恋”,倒不如说悲风剑从来没真的认她为主过,只是她把它挖出来有所求,它睡了千年正觉无聊,同行了一段路而已:“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她,而且比起我,她才是真正能成为悲风剑主的人。”

  悲风剑灵犹疑:“你也在阻止南恨玉跨境。”

  “我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万魔有破天之势,但万魔不是谁都认,连哥哥都瞧不上,除了我,恐怕就是小秋仙子,只有她能引万魔离巢,打破平衡,小南仙子便想在这之后引万魔到己身,练成跨境的天劫,以万魔窟的遮挡来躲避天的眼睛化神,以此破天,但她没想到一点,谁都不让进的万魔窟并不在天眼之外。”沈灼兰抬头看了一眼淡粉如薄血的花海,“我和小秋仙子都走过这遭错路,总不能眼看着第三个人陪葬吧?”

  “当然不、秋吟都入魔了,这是她心里的最下下策。”悲风剑灵复杂地说,“……南恨玉不比你们走过的路少。”

  沈灼兰一愣,一瞬想起南恨玉看向秋吟的眼神,自认含蓄的,实则千丝万缕的爱意,就像烟雨楼外细细的雨,能穿越偌大一个人世间,勾连背道而驰的天与地,甚至孕育出浓淡的花来。

  她知道这个眼神……她也曾这么望向一个人,一个凡人。

  是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不是路尽人绝,谁会希望爱的人深陷不可挽回的苦痛呢?

  她曾经就为一个“与所爱之人天长地久”,将世间能受的苦都走遍了,体温渐凉的那一刻,才恍然惊觉在那个最初单纯又美好的许愿前,早已堆满了血淋淋的荒唐,看不清来路了。

  沈灼兰漫无目的地想,红墙宫中,慈宁宫偏殿的那棵花树开了吗?

  “爱会让人做很多疯狂的事。”沈灼兰说起以前从不会和悲风剑灵说的话,“颠覆常理,颠覆命运,颠覆自我……甚至颠覆死亡。”

  悲风剑灵突然冷声:“就像你对姓刘那小子做的一样?”

  “就像秋吟和南恨玉对彼此一样。”沈灼兰狡猾地换了一个悲风剑灵无法责怪的说法,忽然笑开,“我不会伤害小秋仙子,我只是履行承诺,你记得那日雨夜吗?我说‘要么如蜉蝣不知日夜即亡,要么……’”

  “——要么破开这片虚假的天吧。”

  “若此间真有神佛,请将无法给予我的祝福,补给她吧。”

  那团模糊的虚影一瞬凝实,勾勒出悲风剑灵最熟悉的样子,婀娜又柔软,像托生于厚土的薄兰,随时都会化进风里,却旺盛地开出花来。

  悲风剑灵依旧记得那日拨开废土,魔族的姑娘忐忑又希冀地握住它的剑柄,带它走过一程又一程的山水,它见她握着那封旧人的遗书,离开相依的兄长,挥别难得的友人,义无反顾地踏上绝路,即使最终蒙灰而亡,也是它在混沌中孤寂千年后,第一眼看见最好的颜色。

  “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与她所受的苦难相比。”沈灼兰又化作虚影,像是终于支撑不住,慢慢溃散,“谢谢,悲风,一直。”

  “结束那天,”悲风剑灵在沈灼兰消失前,轻声说,“我会让她替我带一朵花过去。”

  那影子什么都没说,散了。

  身临其境是一件奇怪的事,秋吟不只体会过一次,听风城幻境,或者山海剑阵内的旧事,哪怕和她息息相关,她总有一种看他人故事的事不关己,并不是说她无动于衷,对苦难不近人情,只是感同身受大概需要一种隐晦的“安稳”,然后再去体会,而裹挟她的利刃往往不给她机会,如果有这样的幻境,比起去慨叹命运的巧合与难言,她更想在时刻绷紧的疲惫中暂作喘息。

  共鸣对她是件奢侈的事。

  这种接近浪漫的词,用在没心没肺、只想逆反捅天的血性混账身上实在浪费。

  就像秋吟时常挂在嘴边的两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秋吟现在知道了,不是简单的同名,她一直以为被她顶替的“他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糟心事都是她自己干过的,她就是那个自己经常骂的“大傻子”。

  当感受的记忆就来自自身,并且来自死过一次的自己,高于因果,她先接受到的是满溢的情绪,混杂而浓烈,不比万魔的哀嚎差,先她的记忆和理智站了起来,秋吟感觉浑身的血肉都在撕裂,就像本我的凶兽撕开她为人的皮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吼声,压抑又满是仇恨,抖着浑身的毛刺,踩着血印走出来了。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仇恨和不甘,代替了她的血肉前行。

  完全由欲望取代,秋吟竟然难得安心,甚至感到痛快的欣喜,像一直被劈开的两半缝合在一起,起码在这一刻,她的肉身和意志是合二为一的。

  那么,此时此刻,她想做什么?

  “……杀、”

  不是。

  那是什么?

  “……师尊。”唇齿先替她回答。

  秋吟血腥的脑海一滞,不可置信地清明了一瞬,此时此刻,前世回巢,血海深仇,她不想猛烈回击,以剑指天,竟然在想一个女人?

  她是什么离了师长就要哭的没断奶小屁孩吗?

  一根弦突然绷紧似的,不对……她将神魂献祭给万魔了,灵魂空荡荡,怎么会有……怎么会有这种近似于懦弱的依赖?

  就像她一直以来勇敢累了,只想失而复得后扑进谁怀里哭一样。

  秋吟咬牙痛骂自己:“你他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你也有病吗!”

  她又开始讨厌这些情绪了,因为对于以前的真我来说,还有一份沉淀而炽热的爱恋秘而不宣,却能与她背负的无尽血泪平分秋色。

  那是她不管入魔多少次,死过多少次,仍然不清不楚留下的“心”。

  “伸手。”

  有人清冷冷地说。

  秋吟再一次先于警觉,伸出了手,随后有温度穿过她的臂下,笼罩她的全身,与她紧紧相贴——一个拥抱。

  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似的,只是和记忆中的每次拥抱一样,稀疏平常,又温柔得像看见了悬月峰的雪。

  直到南恨玉薄凉的唇安抚地吻过她的眼角,秋吟才反应过来,飞走的细碎光亮是她的眼泪。

  ……眼泪?

  秋吟又迟疑起来,她的肉身和意志真的归位了吗?那为什么她的意志仍然不明白身体在做什么,万魔会哭吗?

  她会哭吗?

  有什么在体内躁动,不是粉兰,不是粉兰化作她的血尸,而是其他的东西,更合乎这具身体,本就该在这具身体,是她自剜丢弃的“芯”。

  ——她的神魂。

  神魂莫名其妙地归位,未等她想明白从哪冒出来,什么时候回来,便和灼烧的粉兰——

  不如说寄存的她的记忆,无二地融合在一起,才唤起了真正的情绪,不是同名的别人,不是万魔,就是秋吟。

  所有才会发出那声——

  秋吟呓语似的:“师……”

  浑身狼狈的南恨玉抱得更紧,又怕伤到她,只能攥青自己的手发泄,温柔地亲吻秋吟凝着泪渍的脸颊:“是我。”

  这声像逆着漫天风雨伸出的手,接住了飘摇过两世的孤叶,所有血海深仇似的深绪一瞬间回归懵懂,秋吟慢慢环住南恨玉的脖子,埋进她的颈间,像只是一个远走归家的孩子,难掩委屈地哑声,压着犹疑的呜咽:“……师尊。”

  南恨玉一颤,扶住秋吟头的手却稳得出奇,像用尽她毕生的力气,她温柔地靠近秋吟的鼻息,交互彼此炙热的呼吸,证明彼此的存在:“我在。”

  “师尊?”

  “我在。”

  “师尊。”

  “我在。”

  南恨玉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回答,既像安抚秋吟的不安,又像不断确认自己的失而复得,拥抱比亲吻更令人想要归巢,呼唤比拥抱更令人痛哭流涕,埋首她颈间的人终于忍无可忍,哽咽着哭了起来。

  不是压抑的低泣,而是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将两世的委屈都嚎啕大哭出来。

  就像南恨玉第一次游历人间,在流离失散的战火中,与那个跌在废墟中无力哭泣的小女孩遥遥相望,她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翻飞的棚瓦火石中,纤尘不染的白衣仙人逆着遍地牛羊般无力的死尸,穿过茫茫人间的鲜血与哭嚎,静默片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脏兮兮的小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南恨玉说:“我在,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