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浅的要求江如练当然不会推辞。

  她对除竹米以外的食物不感兴趣,但这并不妨碍她和师姐逛夜市小吃摊。

  这座城市的烟火气藏在老旧的长街里。

  无数吆喝的招牌、闪光的灯、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构成喧闹画面。

  连卿浅冷冽的气质都被冲淡了不少。

  她低着头,白发晕出温和的暖光,软软地落在肩上。

  视线则在白滚滚的芝麻汤圆,与热腾腾的红豆饼之间梭寻。

  江如练一手提着蛋糕,一边好心情地等待卿浅做选择。

  其间任由人潮汹涌,她都纹丝不动挡在卿浅身边,遮住那些窥视。

  她微微笑,实际上在想,师姐的发色太惹眼,得想个办法劝她染黑。

  殊不知她自己也属于花枝招展、惹人注目的那一类。

  第三次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讨论“她长得好漂亮,要不要过去要个联系方式”后,卿浅不自知地抿了抿唇。

  她不纠结了,拉拉江如练衣袖:“只要红豆饼,太多吃不完。”

  江如练立马殷勤地付钱:“老板,拿一个红豆饼。”

  “好嘞!”

  足有巴掌大、有着氤氲香气的饼装进纸袋里,又被江如练塞给卿浅。

  后者无比自然地去牵江如练的手:“回去了。”

  她走得稍显匆忙,吃得也快,三两下解决了大半。

  却突然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红豆饼递到江如练嘴边。

  江如练看都没仔细看,乖乖探头,吃了满嘴麦子香。

  她嚼了几口,还是只有饼皮,干燥且不够甜。

  看来是卖饼的老板不够厚道,红豆馅少而饼皮太厚,被卿浅嫌弃后才投喂给了自己。

  可是师姐和自己分享同一个饼,还亲手喂自己吃耶!

  想到这里,江如练就控制不住自己嘴角的弧度。盯着卿浅慢吞吞吃饼的小动作,笑容也越来越明显。

  她一笑,眉眼也弯弯,满街的灯火落进她的眼里,恰如春花。

  卿浅余光瞥见,有些不明所以地皱眉,这只鸟到底在傻乐些什么?

  只吃饼皮也能笑得那么开心。

  “快点、快去要她联系方式。”

  不远处的讨论声再次传来,江如练嘴边的笑容有些许凝固。

  那两个男人已经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

  她正准备走快点好把他们甩掉,卿浅却又停下了。

  路边是个卖传统油纸伞的小店。

  各式画工精致的纸伞打开,陈在石阶上供顾客挑选。

  她倾身捡起一把白伞,伞面上粉红色的桃花灼灼盛开,两只春燕在其中嬉戏打闹。

  江如练询问:“师姐想买一把吗?”

  说完就摸出手机准备付钱。

  哪知卿浅突然将伞往身侧一倾——

  灯光忽暗,喧闹的市场倏忽失声。江如练猝不及防,嘴唇撞上了同样的软玉温香。

  柔软、带着点红豆和麦子的甜香。

  她就这样被卿浅按头亲了个正着。

  清丽的容颜近在咫尺,江如练眨眨眼,发现自家师姐一动不动,就这样贴着,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最后更是垂眸往后退,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样隐晦的羞怯非但没让江如练满足,还生出了逗弄的心思。

  她笑:“甜。”

  如她所料,卿浅藏在白发里的耳朵好像染上点薄粉,无所适从地拿着伞,放也不是、举也不是。

  于是江如练眼含戏谑,当着卿浅的面咂嘴:“啧啧,这饼真甜。”

  身后跟着的那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卿浅把嘴唇抿得更红,转身就走,不过一瞬就消失在人潮中。

  眼瞧着逗过了头,江如练手忙脚乱地付完伞钱,急急跟上去。

  等拨开人群才发现,倒也不需要她追。

  她的师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眸光安静如水,倒映的全是自己。

  心下一松,像是打开了甜蜜的糖果阀门,灌了江如练满心满眼,晕晕乎乎。

  她几步追上去,小心翼翼地去牵卿浅的手,有意放软声音。

  “师姐,师姐。”

  像撒娇的小鸟。

  果不其然,她见卿浅偏过头,发丝滑落时露出半截耳朵,依旧是好看的浅粉色。

  但卿浅的声音宛如清泉泠泠,听不出喜怒:“早点回去休息。”

  实打实的“货不对板”。

  江如练乖乖从命,只是回去时念叨了一路。

  从各种角度、各种原因分析,劝卿浅把头发染黑。

  临到卧室门前,卿浅拎走江如练手里的蛋糕。

  “你怎么不把尾羽染成黑色?”

  她轻飘飘的斜过来一眼,像只猫爪子,啪的一下拍江如练心上。

  也就愣神的这几秒,卧室的门当着江如练关上了,咔擦落锁。

  江如练傻傻站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本来性子内敛的师姐,怎么就敢在大街上亲她。

  这样的举动就像在宣示主权一样。

  心尖仿佛被猫尾巴扫了一下,痒。江如练恨不得去山里飞几圈冷静冷静。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在走廊阳光地迈步、跳下悬崖啾啾撒欢。

  折腾了半小时,梳洗完羽毛,她从卧室的窗户外往里钻。

  卧室里有股清甜的奶油香。

  床头灯亮着,卿浅背靠枕头,手里捧着本《鸟类观察笔记》。

  书页上印着鲜艳的插画,并配有文字简介:“红腹锦鸡是极其漂亮的鸟儿,有‘山中凤凰’的美称。”

  江如练心情极好地在旁边躺下,伸手先合上书页:“我才是羽族里最漂亮的,就算染黑也一样。”

  卿浅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江如练没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对自己的美貌无比自信。

  自信大妖拿走卿浅的书,换自己抱着卿浅的胳膊不放。

  “我在外面受委屈了,要师姐亲亲才能好。”

  卿浅:“……”

  她垂眸,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江如练的额头:“你多大了?”

  江如练嘴角牵了牵,动作极快地捉住卿浅的手腕。

  随后坐起身,仗着姿势慢悠悠地打量。

  被挟持住一只手,卿浅也没反抗。

  细软的白发铺在枕头间,而她宽松睡衣下藏着的皮肤好像比这更加莹白。

  只是精致锁骨下有道浅色的痕迹,应是当初为了救她才留了疤。

  江如练收起了戏谑的态度,轻声叹息后对上卿浅无比坦然的眼神。

  她忍不住啄了口卿浅的指尖:“这疤还能恢复吗。”

  等不及回答,她倾身一路啄吻至卿浅的锁骨、脸颊。

  温度上升、气味相融合,仿佛置身于烘干的草木之中。

  江如练亲吻过卿浅的指尖,也亲吻她的唇瓣和脆弱的伤疤。

  一声闷哼,卿浅细密的眼睫微微颤动,明澈的双瞳渐渐蒙上水雾。

  “江如练……”连声音都模糊不清。

  江如练笑意渐深:“师姐还有多少伤是因为我才受的?”

  怀里的人没答话,只有略带压抑的呵气声拂过江如练的耳朵。

  但她知道,卿浅后腰上有比这更显眼的印记,一只赤色的凤凰。

  道侣契印,无法抹除、不可消解。

  这才是属于凤凰的宣示主权的方式。

  “啪”,书本掉落在地上。

  她在温暖的三春里接住一片雪花,揉化在手心,啜饮入腹。

  同窗外的雨一道酿成醉人的酒,此夜便可绵长无止休……

  *

  赖到日上三竿,江如练和卿浅再度回到青萝峰。

  昨夜下了点雨,玉竹叶被洗刷得格外青翠。

  隔着老远,江如练便看见了满脸仇苦的裴晏晏。

  与之相反的,是兴致勃勃摆弄手机的白云歇。

  她走近了才发现这一人一鬼是在对弈。

  棋盘上黑子白子各占据半边江山,厮杀尤为激烈。

  但卿浅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是表面上的平局。

  实际上黑子已经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

  她懒懒地挪开注意力,去看江如练从前呆过的梧桐树。

  总共也就三只石凳,裴晏晏适时站起来给江如练让座。

  后者毫不见外地坐下,开门见山:“那阵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修?”

  眼见自己的乖巧后辈被挤到一边,白云歇啧啧几声。

  “小裴呀,棋艺还得多磨练磨练。”

  “不重要,”裴晏晏摇头:“我只需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行。”

  她说完就溜溜哒哒地去给几人添茶,背影都透着股轻快。

  于是白云歇只能放下手机。

  再一瞧,自己曾经的听话徒弟正坐在江如练身边发呆,更加哀声叹气了。

  “我本来想按同样的方法献祭一个,只不过……”

  她摊手:“裘唐被你弄死了。”

  江如练嫌弃地皱眉:“就没有备用方案?”

  “有的话当初哪用得上你。”

  桌子被拍得一震,棋盘散落,惹卿浅回神。

  她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子,始终不参与讨论。

  江如练一口气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嘲讽:“就你这还叫阵法天才?!”

  白云歇笑吟吟地抱胸:“嗯?怎么不算呢?”

  眼看事情谈不拢,裴晏晏连忙冲出来劝架:“江前辈,有件事我正想询问你!我们这边来说。”

  她前后不过走了三分钟,这两人就要打起了!

  明明岁数加起来上千,怎么一个更比一个幼稚。

  江如练本想拒绝,衣服却被轻扯了扯。

  她偏过头,卿浅正在复原方才的棋盘,落子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的犹疑。

  而后漫不经心投过来的一瞥,嘴唇翕合。意思是——

  “去听听。”

  江如练瞬时垮下脸,不情不愿地跟着裴晏晏离开。

  直到走进院子,再也听不见那边的动静,她阴森森地开口:“你最好真的有事找。”

  裴晏晏大大咧咧地往门槛上一坐,不知从哪拎出壶茶水给江如练倒上。

  她还真有。

  “一月前,桃夭书院的解行舟不是托你帮忙找她师祖留下的画?她想问问有没有消息。”

  江如练寻思半响,从脑子的边角里掏出来点记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肖像画,其中最最好看的就是自己。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给忙忘了。

  她纠结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我和师姐回昆仑的时候,遇见了白云歇的契妖,那只祸斗。她说画是裘唐拿走的,为的是——”

  一瞬间,江如练捏着茶杯的指节收紧,泛出苍白。

  见她突然卡壳,裴晏晏拧起眉:“前辈,你是不是忘了?”

  “我没忘。”江如练反驳道:“那只祸斗说,裘唐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怕我们从中推测出什么。”

  可时过境迁,哪怕是白云歇都已淹没在浩荡时光里,如今还记得当初那些少年英杰的不过了了。

  没有恢复记忆的自己哪知道当年旧事。

  闯入桃夭书院偷画这个行为是多此一举,他不做甚至更好。

  除非,真正想要画卷的人不是他。

  江如练突然想起裘唐死之前念出的咒术,和脸上不敢相信的惊愕。

  她斜斜地往门上一倚,笑意不达眼底:“我说呢,裘唐怎么这么好杀,原来是被他的同伙捅了一刀。”

  螳螂捕蝉,怎么还有黄雀在后。

  上好的瓷杯点点龟裂,清静的小院有热风拂过。

  裴晏晏被江如练晦暗的神色惊得一哆嗦。

  不死木的木心,可活死人肉白骨,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为它发疯。

  而那只祸斗以“中立”的第三者身份出现,看着她们与裘唐斗,看着她们互换妖丹、实力大跌。

  如此心思,最后是想要谁活?

  *

  竹林里的另一边,卿浅轻声道:“你故意气走江如练,是要同我说什么吗?”

  她在白云歇身边呆的时间不算短,还算了解对方的脾性。

  眼前这样云淡风轻、气质温和的人才是白云歇。

  白子在她指尖打了个转,她回答道:“我不打算让你们掺合这件事,大阵我有别的办法修补,只是要花的时间太长。”

  卿浅沉吟片刻:“这不是你的风格,所以你强留在人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样的问题,江如练也问过一遍。

  白云歇笑笑,心想不愧是一对儿。

  她习惯性的想去摸自己的折扇,可手边空空如也。

  便只能将棋子摩挲又摩挲:“我有心结未放下。”

  竹叶飒飒作响,卿浅不禁意识到,这是少有的、白云歇谈起自己心事的时刻。

  “白负雪,我初见她时她正准备屠村呢。一时不慎竟与她结下主仆契。”

  白云歇支着头回忆,语调也慢:“她与我相伴百余年,本来我死之时主仆契会绞碎她的妖丹。”

  她稍稍停顿,显然略过了一些前因,继续道:“负雪性格偏激,我担心我走之后没人制得住,遂与她结血契,让她发誓无故不可伤人,更不能为祸人间。”

  卿浅蹙眉:“她是祸斗。”

  祸斗嗜杀,就像凤凰会为伴侣殉情一样,是镌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卿浅自认为无法阻止江如练的殉情,也不敢苟同白云歇的做法。

  “是啊,我特意回来看看阵,也看看她。如果她真这样做了……”

  白云歇笑着落下一子,棋盘上的胜负已然分明。

  “我会让她死。”

  作者有话说:

  差点又犯了不写完就不敢发的毛病,眼看结局章奔着1W字+去,赶紧从中截一章出来QAQ

  白负雪,详见5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