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练再一次听到白云歇的声音,是在她找到卿浅之后。白云歇还不让她跟着,把门一关,要和卿浅单独谈话。

  这怎么行!她当机立断,变成凤凰飞到屋顶。

  轻轻推开一片青瓦,探进半个小鸟头,偷窥这俩人在干嘛。

  她选的位置不好,只能瞅见一截雪白的衣摆。

  而后是卿浅平静的声音。

  “我想恳请师尊,把江如练从停云山除名。”

  除名。销毁魂灯、划掉弟子名册上的记录,从此以后就与停云山两不相干。

  江如练偏头,每个字排着队从她脑海里滚过,落进心里,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百年光阴过去,她们明明已经默契到可以同时出招、并辔比肩,也曾力竭到仰躺在地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

  为什么又突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白云歇像是打了个哈欠,语调慵懒。

  “我可管不住那只凤凰,就算除名了,她也不会走。”

  “可是——”

  卿浅的话明显带上了焦急,却被白云歇轻巧地打断。

  “卿浅,凤凰从来自由,你觉得她是因何停留在此?”

  “……”

  江如练整颗心都被卿浅的沉默淹没了。

  师姐聪慧,应该知晓她对自己有多重要。最后却还是选择了疏远。

  她果然不能接受与妖太过亲密。

  房间里静得像潭深水,而江如练觉得自己在坠落,越往下、越窒息。

  她一刻也待不得了,振翅飞出屋顶,向远处的山峦掠去。

  卿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发现那只小凤凰。

  她从来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道路,哪怕它千篇一律,也好过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无目的的梭寻。

  她的道路对于江如练来说,不仅坎坷还遍布荆棘。

  白云歇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抬手想晃扇子,摸了个空才想起,扇子被送出去了。

  她看着底下一言不发的卿浅,最后轻笑着嘱咐:“切记,我给你的剑穗不能离身。”

  卿浅垂眸,好半响后才答了个“是”。

  她有些恍惚,连白云歇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只记得白云歇说:“如果以后我的亲友犯了错,你无需顾忌我那几两颜面,可按规矩处置。”

  卿浅长长地呵出一口气,最后提剑出门。

  月色照往剑锋,一晃满目的光,她便想起那道托着腮、看她练剑的红色身影。

  起势掀起满地落叶,纷纷落下时恰如江如练为她撑伞挡过的雨。

  出招疾若电光,将竹叶一分为二,她和江如练分享过同一串糖葫芦,还有桂花甜糕。

  收剑,万籁俱寂。

  她们做尽了师姐妹该做的事,她作为师姐,却生出过难以启齿,且不属于师姐妹关系的希冀。

  她贪恋江如练的怀抱。

  每当夜里风冷,思绪不经意间便会滑向那个诛杀穷奇的雪夜。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江如练便会给什么。

  可她不能这样做。

  困住江如练的不是缚妖的法术,不是停云山,更不是世俗的目光。

  她如同候鸟一般,无论飞到多远的地方,最后总会回到青萝峰、回到自己身边。

  自己才是江如练的囚笼。

  这一认知让卿浅骤然失了力气,手中的剑摔落在地。

  思绪如同绞死的结,要如何才能打破江如练的枷锁?

  既然找不出解法,那便索性斩断。

  卿浅这样想。

  *

  江如练而后照常去找卿浅。

  她的难过像是层油花,浮在表面上,只是说说而已。

  把头埋翅膀里一夜后,第二天还是忍不住想她。

  然而有些事情确实变了,江如练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卿浅逐渐疏远她、拒绝她。

  而她并非一贯的好脾气,再怎么忍耐也会有失控的那一天。

  在一次危险妖怪名单的整理过程中,江如练发现钦原一族被标记为“极度危险,建议诛杀、控制数量”。

  而原因是钦原喜好捕捉人类,来喂给他们刚出生的幼崽。

  她手里懒散地登着记,嘴上随口道:“善恶是人族创造的词汇,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按照人族的想法划分妖怪。

  可对于妖来说,人类是好获取的食物、可以打发时间的玩具。”

  “他们抓捕、玩弄人类,就和猫抓老鼠一样,不过是本能罢了。”

  “……”

  卿浅的笔一顿,在纸上晕出大片墨点。

  江如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论并非处于人族的立场。反而对人族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

  当时就后悔了,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卿浅撕去被墨水弄脏的那一页,继续道:“你没说错。”

  “不是,对不起师姐,我——”

  江如练慌里慌张地想要解释,却被卿浅打断。

  她眸光沉静,语速不急不缓:“你没错,不用道歉。人与妖的确不同,比起待在停云山,你更适合自由。”

  自由?

  江如练的瞳孔刹那收缩,又恢复原状。她撑着桌子探身,眨也不眨地与卿浅对视。

  “说了那么多,师姐还是想赶我走?”

  猛地缩短的距离,和江如练眼中不加掩饰的偏执令卿浅微微皱眉。

  她直觉其中有误会,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而且,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多一点都会平添不切实际的希望。

  但她还是说:“并不是要赶你走。只要我在,青萝峰永远对你敞开。”

  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江如练心里憋闷得很,分不清其中掺了几分真心。

  那师姐会对我敞开心扉吗?

  “我明白了。”她深呼吸,丢下没做完的工作:“我这就走。”

  江如练承认自己当时是在和卿浅赌气,哪怕她知道,师姐绝对不会追出来。

  她跑出去整整大半年,四处游山玩水,起初还玩得很放松,到了后来便开始不安。

  担心师姐晚上睡觉不盖好被子,担心她又发了烧,喝完药没人给她准备糖。

  大妖向来能屈能伸,和人族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不要脸。

  她第无数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当晚就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返程。

  却在回去的路上听说,九婴要袭击停云山下的平安镇。

  “嗡——”

  大脑里瞬间充斥着蜂鸣,江如练以最快的速度飞回去,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平安镇几百口人无一幸免,连哭声都没有。

  街道和楼房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碾压过,碎成粉尘,曾经熟悉的一切都被损毁殆尽。

  随处散落的肢体,和破烂的布偶小老虎构建出另一幅地狱图景。

  而卿浅跪坐在废墟中,衣上满是尘灰,左肩更是被血晕红了一大片。

  双目空洞无神,像是被丢弃在地上的布偶。

  她在自责,怪自己能力不足,护不住那些普通人。

  江如练声音带着颤:“师姐?师姐!”

  卿浅闻声转过头,苍白嘴唇翕动,轻唤:“江如练。”

  “我在。”

  江如练强行按下内心的慌张,去查看卿浅的伤势。

  原本的灵脉宽阔且干净,此时却沾上了黝黑的妖毒,腐蚀着身体。

  “我给师姐疗伤。”

  她捉过卿浅的手腕,凤凰火还没放出来,后者就一点点的从她手中抽离。

  江如练愣愣地望着卿浅。

  “不必了。”

  卿浅捂着肩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早在中妖毒之前,她的灵脉就已经开始枯竭碎裂,以此支撑的生命已经快到极限。

  她没有理会江如练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独自向前走。

  她已经束缚了江如练好几百年。难道还要再让江如练搭上一条命?

  “师姐?”江如练的手顿在空中,仿佛想要留住什么。

  终究抓了个空。

  *

  江如练猛地从小憩中惊醒,想起自己还在车里时顿时松了口气。

  太吓人了,当初那场面她可不想再重复体验一遍。

  腿被压得有些麻,她低头才发现卿浅还没有醒。

  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

  江如练摸了摸衣兜里的木匣子,顺便轻柔地拍拍卿浅的背,想哄平她眉间的折痕。

  挖出了九婴的妖丹,她也不知道师姐会不会原谅她当初的所作所为。

  她将卿浅之后的冷漠,大部分归咎于自己当初的负气离开,没能及时赶回来,以至于平安镇损失惨重。

  自己

  车子下了高速驶入城市,卿浅也悠悠转醒。

  抬手打呵欠,眼里就沁出了些许水润的光泽。自己坐不稳,三番四次要往江如练身上靠。

  江如练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坚定了要问清楚睡这么多怎么回事的决心。

  “师姐做噩梦了,怎么一直皱着眉?”

  “嗯……”卿浅漫不经心地揪江如练的衣摆,掀起外套,去勾里面的毛茸茸羽衣。

  “我在想,怎么劝你和停云山决裂。”

  非常平静,且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

  江如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之前的谈话,她已经知道了卿浅没赶她走的意思。

  只是这种直白的态度她还没完全适应,有些吓妖。

  卿浅还在慢吞吞地絮叨,话比从前翻了好几倍。

  她提出疑问:“为什么会觉得离开停云就不能来找我了?”

  “停云山的护出大阵拦不住你,就算你做了一方妖王,也可以来。如果怕旁人说闲话,可以悄悄地来。”

  在前面开车的顾晓妆不敢说话,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悄悄见面,那不就是偷情?

  “实在不行,你可以把我带走。”

  顾晓妆:“……”

  这是自己可以听的内容吗?!

  作者有话说:

  如果卿浅早先这样说,那后续就会变成《正派大师姐和妖王师妹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其中包括偷情(?),强取豪夺(bushi),反目成仇(其实背地里好得很)。

  停云山上下都觉得大师姐为了天下苍生,不惜献身妖王,呜呜呜,他们每天努力练习只为救出大师姐。

  实际上只有妖王知道,某个人躺床上,吃糖连手都懒得伸,开口就是:“不想回去,你再靠过来一点。”

  嘻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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