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看着楚韶,没有回应她的话。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离开,事到如今,又该如何离开。
冷雪还在飘。
楚韶看着萧瑾身上单薄的囚衣,本想把自己的冕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刚摸上领口,却触及到了冰冷湿润的血。
于是楚韶站起身,环视了周围的各副面孔一圈。最终,她还ʟᴇxɪ是不愿意让萧瑾披上别人的衣服。
对身侧太监说:“去寝殿,把那件银狐斗篷拿来。”
太监看着楚韶脸上的表情,双腿发颤,诺诺地应了几声,连忙拔腿就跑。
新帝没发话,贵族大臣们就算想走,也不敢走。
跪在冰天雪天里,周遭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起身,也没有人敢说话,生怕楚韶的剑锋,下一瞬对准的就是自己。
尧国最尊贵的一众人跪在这里,等待着太监给敌国战犯送衣服。
要是换作往常,贵族们准会嗤之以鼻,心道就算是传奇话本,也不敢写得荒唐如斯。
如今见识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
太监唯恐贵人们等久了,掉面子。也唯恐陛下等久了,拔剑把他给杀了。
所以他跑得很快。
应该说,他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跪倒在地,把那件绣了白槿的银狐斗篷呈给楚韶,嘴唇打着哆嗦,双手也抖得跟筛子一样。
楚韶接过宫女递来的丝帕,把手上的血擦干净了,再展开斗篷,轻轻披在了萧瑾的肩头。
极小心地靠近几步,蹲下身,抬手替轮椅上的人系起斗篷领边的缎带。
楚韶的动作越温柔,越轻,跪在地上的贵族们眼睛就瞪得越大。
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这幅奇异到宛如发梦的画面,那位美而残忍的君主,就转过头,笑着对他们说:
“不准看。”
“再看,自己把眼睛剜出来。”
要是换作旁人说出这句话,贵族们大抵会认为,这是一句俏皮中含着嗔怪的话。
但这是楚韶说的。
所以贵族们丝毫不怀疑,这位君主是真的想让他们把眼睛给挖出来。
于是闭目,垂首,不敢再多看一眼。
楚韶不喜欢这架沾了血,冰凉的轮椅,所以伸出手,轻轻地把轮椅上的人给抱了起来。
她好轻,比从前还要轻。
楚韶站在飘洒的阳光下,抱紧了怀里的人,走过一众跪地俯首的臣民,走过大尧纷飞的雪。
衣摆浸了血,曳过石板,恍惚落了一地的梅花。
直到耳畔脚步声渐渐远去,众人这才睁开眼,抬头往高处望。
只瞧见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大殿尽头。
……
萧瑾窝在楚韶怀里,却在想,这座宫殿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反正在记忆碎片里,她从没看见过。
从外看,黄瓦盖顶,斗拱交错。论及匠艺,比齐宫的宣政殿还要精致雅奢几分。
现下虽是白日,但步入院落,回廊檐角悬挂的宫灯却亮着一盏。旁侧那片空地上,还植有几株槐树。
想来翻年入了夏,晚间躲在树底下乘凉,能够嗅到清透幽淡的槐花香。
有了槐树这种极具标志性的植物,对于这座宫殿究竟是何时修建起来的,萧瑾大致已经有了猜测。
进了房,里面的布置熟悉到让萧瑾略有些怀疑,楚韶是不是把燕王府给搬来了。
唯一的区别,恐怕只有这里的陈设崭新明净,而燕王府的要略旧些。
这时候萧瑾也想起来了,殿里面明明没住人,楚韶为什么还要点一盏灯。
几年前,她为了做给楚韶说晚安的任务,曾在亭子里摆过一桌子菜,燃了一炉银骨炭。
结果不想,等到楚韶回来时,菜凉了,炭也冷了。
能留住的东西,就只剩下亭角边那盏灯。
对着孤零零一盏灯,为了完成任务,偏生还要故作郑重,瞎扯一大堆胡话。
美其名曰,留这盏灯,是为了等王妃回来。
说,燕王府还在等你回来。
如今回想起这些,萧瑾明白了楚韶的用意,却只想叹息一声。
果然世界上最扎人的刀子,还是从前的自己跑过来,刺现在的自己一刀。
按理来说,被人这么细致地对待,原本是应该感到幸福的一件事。但萧瑾只觉得难办,因为,她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思绪刚飘到这里,楚韶松开手,把她放在了床被上。
底下羊毛织的毯子质地柔软,后背被泼过冷水泛出的凉意,顿时消减了些。
不过由于背上的伤尚未愈合,即使楚韶的动作很轻,柔滑的毯触及到伤口,萧瑾还是下意识微微皱了皱眉。
楚韶的眉也跟着蹙起:“疼吗?”
过了半晌。
萧瑾回道:“不疼。”
许久没开口说话,嗓音依旧冷脆,只不过略有些沙哑。
楚韶垂目看着躺在床上的萧瑾,十二条旒珠在眼前晃,容颜被玉珠遮掩了大半,教人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同时也意味着,她也不可能看清萧瑾的脸。
这身冕服,还有发顶上的冠,本是楚韶为了见萧瑾,特意回寝殿换的。
只不过如今,却显得十分碍眼。
想到这里,楚韶伸出手,抽出华冕两侧的玉笄,解开了下颔处所系的丝带。
萧瑾望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了楚韶要干什么,还没来得及出言制止,面前人就已经抬手,掀了头顶冠冕。
“砰——”
冠冕坠地,白玉旒珠断了线,滚落一片。
萧瑾的心也跟着这声脆响,颤了颤。
她确实没有想到,楚韶当上皇帝之后,已经豪阔到了这种地步,把重要场合才会佩戴的冠冕,当成石子摔。
楚韶当然也不知道,萧瑾正在想着刚摔下去的冠冕。
只是垂下眼睫,凝视着面前人,然后伸出手,去解那件沾血的囚衣。
刚触及到湿润的衣料,就被萧瑾握住了指。
楚韶顿了顿,对上萧瑾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露出温柔:“我不做什么,只是帮您看看伤。”
萧瑾沉默。
良久,才缓声吐出一句:“韶儿,不要看。”
此时身在殿内,屋中不可能飘雪。
但楚韶的眼睛里依然有雪,连带着含笑的眉目,都显得冷情。
“如果我偏要看呢。”
“这样,您会厌恶我吗?”
萧瑾没有回答。
楚韶默认,没有回答就是不会。
而且,就算萧瑾会因此对自己多添上几分恨意,她也还是要看。
更何况,恨也是一种情绪。
萧瑾对她还有情,而且深刻,这很好。
想到这一点,楚韶的眼瞳里又多了几分笑意。
从袖间掏出那枚系了红线的白玉扳指,在萧瑾怔愣之际,取走了扳指,捏起纤细的线,轻轻捆住了面前人的两只手腕。
“……”
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萧瑾盯着那根细到不必用力都能扯断的红线,对楚韶说:“陛下,虽说我现在已是一介废人了,但用这东西就想捆住我,未免也太不像话。”
听见陛下一词,楚韶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其实这词,是萧瑾这几天耳濡目染学来的,刚才也只是随便叫一叫。
若是换作旁人这样喊她,楚韶不会生出任何情绪波动。但被萧瑾说出来,听在耳中,却多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她似是被取悦了,心跳都快了几分。
解释道:“我怕用其它东西捆,会伤到您。”
楚韶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握住玉扳指,执起萧瑾的指节,重新替她环上。
萧瑾看着指间的玉戒,又是一愣。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她那颗自诩凉得透彻的心,已经愣了两三次。
她这样的人,若是剃度去了白马寺,大概参不了禅,只有去庙外撞钟的份儿。
萧瑾微微叹了一口气,觉得果然像自己这种贪念重的人,是不可能做到彻底放下,看破红尘的。
也就在她叹气的间隙,楚韶解开了萧瑾穿的囚衣,指节却顿在半空,停住动作。
方才只是快了几分的心跳,此刻快到几乎有些失控了。
克制住了内心的杀戮欲,楚韶才动了动指节,轻轻把囚衣和亵衣往下褪,继续解下去。
萧瑾能挣开楚韶绑的细绳,但没必要。
因为她明白,楚韶要是想看自己身上的伤,凭借如今这具孱弱之躯,肯定是拦不住的。
与其挣扎,不如躺平,认命。
直到萧瑾身上的伤痕悉数暴露在空气里,以及楚韶的视线内,寒风吹进来,这时候她才感到有些冷。
还有,轻微的尴尬和羞耻。
毕竟她的衣服没了。
毕竟,这是白天。
楚韶坐在床边,就这么垂眼看着。半晌才后知后觉殿内灌了风,又捏住被褥,想给萧瑾盖上。
只不过刚掩住那双缠了血色绷带的腿,她就撂下了。
蹬了靴,跪坐在床上。
双手撑在被褥间,指节颤抖,泛白,深深陷进去。
楚韶盯着底下的人,俯身,三千青丝泻落。
拂过萧瑾的脸,略有些痒,却还是从前的柔软顺滑,如绸一般。
她把唇凑近了,轻轻吻上萧瑾的眼睛,微冷的脸颊,沾了雪水的鼻梁,ʟᴇxɪ散落在枕间的发。
小心翼翼,虔诚到不含一丝情.欲。
只有颤抖的唇和眼睫,暴露了楚韶那颗并不虔诚的心。
她绕过伤痕,亲吻着萧瑾的身体,内心却在想着血和屠杀,这种肮脏丑恶的事。
但很快,楚韶就反应过来了。
她自己也是肮脏的,也正在干着亵渎的事。
不过,楚韶并不在乎。
因为她本就想用这颗并不虔诚的心,来引诱神明,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但高高在上漠视众生的神明,即便被众人合力拉下了神坛,始终也只是用无悲无喜的眼神注视着她。
抬起指,抚上她的眼睛,轻声说:“别哭。”
水珠滴在萧瑾脸上。
萧瑾没有去揩,只是用手给楚韶擦着眼泪,声音里充满无奈:“韶儿,我不疼的,你别哭,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
楚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掉了眼泪,任凭萧瑾说什么,她却只是微笑。
因为她的眼泪源于喜极而泣,丢失多年的珍宝,终于失而复得,如今就装在她精心建造的房子里。
楚韶还是不懂,到底什么才是爱。
但却明白了,原来有时候流泪,是因为感到幸福。
而幸福这种无用的东西,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她身边。并且以恩赐的姿态降临,让内心涌动的每一种情绪都甘愿为之让步,臣服,包括肆虐不止的杀念。
这已经有些不像她自己了。
可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能留那个人在身边,她自己像不像自己,是不是她自己,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