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影子逐渐成了视线中的一抹黑点。
又消融不见。
玉岭仰起头, 看向一望无际的碧蓝天幕。
明光书院的天空永远如水洗过般的澄澈,偶有几片漂浮的白云点缀其上。
在这粲然天光之下,是来自各个地方的修士。
有来自遥远世家的修士,也有出身普通家族的修士, 还有许许多多来自不同种族的妖修。
他们长相不同, 天赋不同, 阶层背景也各不相同。
但他们都在同一片天空下熠熠生辉, 散发着独属于自己的光彩。
这般宁和又美好。
这是裴明光所期待建设的世界, 可惜直到他死时,都没能见上一眼。
玉岭常常会想, 这个世界公平吗?
若是公平的话, 为何只有好人受罪?
而那些诸如裴殊光之类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却可以高高在上地接受众人的朝拜。
若是不公……又有什么意义存活下去?
他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没有阻止裴明光去做什么家族任务。
或者没能和他一起死在那场阴谋当中。
玉岭慢慢垂下脑袋。
也幸jsg好裴明光已经死了,不然,如果让他看到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变成这副模样。
该是要失望了。
玉岭摊开手心,在其中, 是一块完整至极的时光石。
……
……
天光院。
夜色正沉,房间里只点着微弱的一盏灯烛。
但修仙之人耳聪目明,所以依旧能够看清身边躺着的少女秀气灵动的眉眼。
裴离用指尖虚虚沿着花映的面容描摹。
她们今日闹得有些晚了,还试了试双修之典中的其他方式。
花映疲乏得沉沉睡了过去, 裴离却没什么困意, 支着头微微笑着。
若是半年以前有人告诉她, 有朝一日她将会和旁人如此亲密,因为另一个人的一言一行而牵肠挂肚。
她只会觉得是在天方夜谭。
但当她的一切情绪都被这个小花妖而左右的时候, 滋味是如此的奇妙。
这些陌生又炙热的情感,似是温暖的水流淌过身体的每根筋骨。
裴离觉得, 每当面对花映那双晶亮亮的眼眸时,她的灵魂仿佛都分成了两半。
一半理智地用挑剔的目光看着身前的人,分析判断她的一举一动究竟带着什么样的目的。
另一半甘愿沉沦于这样的欢愉之中,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只想抓住眼前的这只手,眼前的这个人。
纠结又拉扯,最后在花映笑盈盈的喊一声:“裴离。”之后,胜利的天平轰然倒倾。
裴离最终做下了决定。
她可以纵容着花映接近她的世界,陪着花映去做些平淡又琐碎的小事情。
哪怕裴离心底分明清楚,这小花妖最开始来接触她的动机并不纯良。
但是她仍然能够选择性地遗忘这一点。
因为对于裴离而言,探究背后的真相,远远没有花映带给她的欢喜来得重要。
哪怕是假的,她也要将之变成真的。
“不说那些花言巧语的时候,”她的指尖落在花映的额边,将被吹乱的碎发掠到耳后,“果然可爱多了。”
正准备睡觉的时候,裴离突然听到了门边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裴离眸色一变,警惕地直起身子。
她从床上走下来,放轻脚步走到房门边上。
指尖搭上门框,略微开了一个缝。
天边银月洒下清辉,将院子里照亮。
透过缝隙,她并没有看到任何身影。
疑惑地皱了皱眉,裴离心道难道是她听错了吗。
刚刚她的心神都放在花映的身上,并没有分出灵识来注意院子里有没有旁人。
所以此时裴离也不确定,刚刚的声响,是不是自己犯疑心病。
就当她准备关门就回床的时候,余光一瞥,忽然看见了地上有一小块闪着微光的东西。
裴离心头微动。
她推开门,朝院子中走了出去。
目光四顾,裴离闭上眼沉下心神,将灵识散开,笼罩住整个天光院。
灵识如同一双双无形的大手,一寸寸地仔细扫过天光院内的每个角落。
良久,裴离才睁开眼,眉心微不可察的轻轻蹙起。
别说有人存在了,她连一丝旁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可如果没有人,眼前这堆东西又是怎么出现的呢?
裴离的目光紧紧落在地上,散发着莹莹亮光的时光石身上。
曾经需要她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取下一小块的时光石,现在就整块整块的堆在她的面前。
月光之下,洁白光滑的石面映射着清亮的光辉。
如梦如幻。
又像一个披着绚丽外衣的陷阱。
裴离走到时光石堆的跟前,蹲下身来子,仔仔细细的用灵力探查了一遍。
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很明显,是有人故意将这堆东西送到她的院子里。
那人是谁?
为何给她?
难道说在明光书院之内,也有人洞悉了她的计划吗?
能够无声无息地隐藏身形,钻进天光院内留下时光石就离开,这人显然不是普通学子。
一个个疑问涌上心头,却像一团乱麻,怎么也找不到线头。
她有预感,如果取了这些时光石,恐怕会跌进更大的陷阱当中。
可不拿……
这些天来,她所收集到的时间法则又实在不够。
裴离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将这些时光石放进了空间袋里面。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许是带起了一阵凉风,床上的花映轻轻打了个呵欠,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裴离。”
裴离应了声。
“你刚刚出去了吗?”花映艰难地睁开眼,瞥了眼外面的沉沉夜色。
“这大晚上的,你出去做什么啊?”
裴离顿了顿,回答道:“没什么,只是听到了院外有猫叫,想给你抓一只来玩玩。”
花映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卡顿了下,“明光书院怎么会有猫呢?”
“所以应该是我听错了。”裴离重新回到床上。
她伸出手,给花映掖好被角,轻声道:“无事,睡吧。”
裴离探手将人圈进怀里。
她的体温偏凉,在这温热的夜里,像是一块透着冰爽的凉玉。
花映不自觉地往她怀里拱了拱,再次睡了过去。
裴离却只是睁着眼,想着那些突然出现的时光石,神色莫名。
-
醒来以后。
裴离便找了个借口,让花映回去云影院了。
她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半晌,打开了装有蛇族内丹的小匣子。
经过时间法则淬养的内丹,外面的红色更加深了几分。
她犹疑地拿出了空间袋中时光石。
那些时光石的数量完全能够支撑她将这份残损的内丹修补。
要用吗?
裴离默然地看了片刻。
这是她一直以来想要达成的目的,但是在将内丹放往时光石之上时,她的手顿了顿。
脑海中忽然浮现小花妖的弯眉浅笑。
如果没有了灵力,她还要怎么待在花映的身旁。
裴离手心握紧,慢慢地缩了回来,将时光石放回原处。
她走到床边仰躺而下,很是疲倦地叹了口气。
世界安静下来,胸膛里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甚至,她好像还能听见血液冲撞血管的声响。
从她懂事以来,裴离就知道在她的身体里面流淌着一半人修的血。
另一半,是蛇族的血脉。
这妖力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好处,除了遭受众人的奚落和排挤。
每到月圆之时,她还要经历一遍身体里每条经脉被拉扯的痛苦。
如同诅咒一般,将要跟随她永生永世。
不止是因为痛苦,这妖血对于裴离来说,是一生不幸的开端,更是种耻辱的象征。
后来裴离从藏书阁中找到一本古籍,古籍上记载,想要彻底脱离这种痛苦,只能吞服相应的蛇族内丹。
不过,副作用便是,她将失去现在所修炼的所有灵力。
从此以后,变成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份子。
在认识花映之前,裴离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想法。
对她而言,当修士还是当凡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比起弱肉强食,勾心斗角的修仙界,凡人还能另有一番乐趣。
可现在,裴离犹豫了。
花映是西洲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她的家人怎么会容许花映和一个凡人成为道侣。
修者的生命岁月绵长,与之相比,凡人便是那沧海一粟。
她如何能甘愿只和花映共处短短数十年。
可若是就此放弃……
裴离闭上眼,许久后,只将蛇族内丹锁在了箱箧中。
日复一日。
这夜晚。
正是月圆之时。
身体内传来阵阵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裴离容色苍白,紧紧咬着唇。
正当她强忍着剧痛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里透着嘲讽之意,打碎了夜的沉静。
裴离抬眸,看见有人倚墙而站,黑衣和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你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玉岭开口,眸光意味不明。
一个照面间,裴离突然知道了当时放下这些时光石的人是谁。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她冷声问道。
“我?”玉岭轻轻笑开,下垂的狗狗眼看起来无辜得不行,“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裴离不信。
玉岭目光晦涩地道:“为何不用时光石?”
蛇族内丹分为两半,可以隐约察觉出另一半的情况。
但他一直没有从中感受到裴离使用过时光石的痕迹,所以才终于坐不住径直赶了过来。
裴离冷淡道:“与你无关。”
玉岭似乎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笑点,低低地笑出声来。
“怎么会和我无关呢?”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手中的那半内丹是怎么来的吗?”
裴离瞳孔微缩,急声问:“什么意思?”
内丹离体,保存不了多少年,如今是最后的机会。
玉岭悠悠长叹,自嘲地低语道:“怎么办呢哥哥,我还jsg是不能干干净净地去见你。”
他转眸看向痛苦中的裴离,语气平淡地说道:“你母亲,那个蛇妖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蛇妖名叫陆露,因为天生带着眼疾,被族群抛弃,常年独自生活在深山老林里。
陆露虽然是只目盲,法力又低微的小蛇妖,心地却很善良。
她认识裴明光的时候,是在刚刚采药回来的路上。
在她日常通行的路上,突然被多出来的东西绊倒。
陆露茫然地摸索了下,才发现是个浑身是伤,还残留一口气的人。
她将那人拖回了自己住的山洞中,将刚刚采的药材熬煮,不甚熟练地照顾他吃药。
那人在两日后醒来,却发不出声音。
陆露心想,原来是跟她一样可怜的小哑巴。
她叽叽喳喳的时候,小哑巴会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叩下桌面发出动静表示自己在听。
小哑巴的伤很重,数个月后都没能下床。陆露丝毫不嫌弃地忙前忙后,为了有个人能陪着自己而感到开心。
孤男寡女,日久生情的戏码,自然而然地上演。
小哑巴给了陆露一块玉佩。
陆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便带着她的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玉佩上刻着的字——“光”。
陆露认识的字不多,这正好是其中一个。
于是,她就开始叫他阿光。
有一日,她再次从山林间采药返回的时候,听见了山洞中有动静。
她的妖力很弱,比普通人好不到哪里去,连灵识都没办法展开。
只能小心翼翼地喊了声:“阿光?”
有道声音应了,随后,是稳健的脚步声。
陆露惊喜地问:“阿光,你能下床了?还能说话了?”
男人道:“是,都好了。”
“啊,”陆露可惜地说,“那这多出来的一副药怎么办?”
男人道:“无碍,你熬过来,我一并喝了。”
陆露觉得阿光果然是个很好的人,跟她一样不舍得浪费。
她兴高采烈地熬了药汤,笑意盈盈地递给男人。
很久以后,陆露才从玉岭的口中得知——
那碗汤药里加了毒,被男人当着她的面喂给了真正的阿光。
裴明光。
少年死在无声无息之中,最后看到的便是毫无所觉的她跟着裴殊光离开了山洞。
玉岭将一切都查明后,已经是好几年后。
蛇妖生下了裴离。
她不敢接受这样的真相,疯了一般要找裴殊光拼命。
可她哪里是裴殊光的对手,轻易便送了命。
她死的时候,玉岭就在旁边。
他没有施以援手,因为他觉得蛇妖也该死。
蛇妖的内丹自行断裂,有一半落到了小裴离的手中。
从那时起,玉岭就有了这样的计划。
他走遍天下,将剩下的另一半内丹中灌输满魔气。
古籍,秘境,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刻意引导。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会出现一个花映,打乱了裴离的心,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裴离,”玉岭定神,“你根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她也该死。
他眼中狠色浮起,手中厚重的灵力涌动,带着那半满是魔气的蛇族内丹,便要强行打进裴离的体内。
裴离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勉力抬手抵挡。
忽的,清风乍起。
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裴离睁开眼,竟然是花映。
花映回头对她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花修瑾从旁边走出来,没好气地说:“喂喂,出手的明明是我,你做了什么?”
他执剑和玉岭缠斗在一起。
明光书院的长老们也都纷纷赶来,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