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你哪儿。”
画良之放心不下,满脸写着紧张拽着季春风不放,更是让这骁卫小将憋得胃痛,想说个“无事”二字都吐不出来,生怕一张口全是哈哈大笑。
画良之见他表情扭得古怪,四处氛围也有些尴尬,往下欲言又止,忽闻背后一声马鞭炸得响亮。
“殿下!”
后边儿的骁卫们拦不住人,桂弘一鞭子下去,良马甩开四蹄瞬间带他没了踪影。
“您去——”
“哪儿。”
季春风话问一半儿人便绝了尘,徒留画良之愣在原地,被马飞奔掀起的头发还没落下,剩一身茫然。
“这是气了。”季春风拐了画良之的胳膊。
“气什么。”画良之眉头深皱,哗啦一踹地上碎石:“我怎么他了。”
季春风无奈作笑,搭上画良之肩膀,揽着他道:“睡得舒坦?”
“舒坦个屁。”
画良之扭掉死老沉的胳膊:“皇城危在旦夕,大家伙忙得烂额,你说我能躺得安心?垫子都成长刺儿的了,他还说什么不让我动。”
“那不是关心你。”季春风嗤笑道:“礼贤下士。没看出来,咱太子还是位仁君啊。”
“我教的,我教的。”画良之把腰板一直,拍拍胸道:“不容易。”
“可给你能耐坏了。”季春风不置可否,甚觉得画良之这幅自卖自夸得模样有趣:
“来年首辅还得是您,富贵莫相忘。”
“我可搞不来文官那套。”画良之翻了个白眼:“成天矫揉造作说些没用绕圈话,分明一拳头就能揍醒的人。”
“……那您该坐太后的位置。”季春风调侃。
“皇城外大阵布得如何了。”画良之重新正色,问道:“我真是什么消息都不通,人躺废了。”
“交给秦昌浩跟老爹弄去了,放心就是。”季春风拍拍画良之,安慰道:
“那俩全都是真刀真枪打过仗的,别看平日里花天酒地没个正行,实际认真起来顶可靠。”
“也是。”画良之一叹:“险忘了他秦昌浩是边沙营出身,平白长了副不务正业的模样。”
“可谁又能知道边沙营本是什么模样了。”季春风望远斜阳,红彤彤地淋在皇城午门的白玉街上,将宫门映成血红,轻应道:
“潇洒自由,披月而眠,逐日奔波,差不多能养出他这样的野种。”
——“我看你们边沙营的人就是有病!”
秦昌浩还是端着一副随心自在的逍遥模样,带人走了十几里路,绕着四个城门仔细埋了火炮。
回来北门复命的时候辛苦得大冬天的挥汗如雨,衬得脸上那刀疤都发亮,气喘吁吁靠在角楼里拿酒润着嗓子。
他才刚歇下,背后一嗓雄亮比起洪钟,更像是高塔铜钟撞掉下来的巨响,直接把人炸清醒了。
詹勃业过来很劲儿照他屁股一脚,骂道:
“看你这熊样,朝廷委屈你了似的。楼下战马那么多,随便牵一匹就是,哪儿有人会死脑筋到用脚绕着皇城四处大门跑啊?”
秦昌浩揉着屁股抬头,咯咯笑个不停,把酒葫芦晃晃——
笑的时候脸上的疤跟着皱。
“权当锻炼了不是。”
“没嫌你慢都是好的。”詹勃业看不惯地啐他脚下,一悠荡了铁锹在肩上,挥汗望了眼堆在城墙后承重的土山。
厚土结实夯在城墙后头,足抵御敌方投石机的攻势,以防城墙坚石破裂,撑不住轰塌下去。
玄铁铸的城门后备了几十辆刀车,全是厚重铁板上倒插无数利刃,就算城上此间生了裂缝,有这东西挡着任谁也跳不进来。
“老爹放心,我腿脚快着呢。”秦昌浩洋洋笑了,把手中酒壶递给老爹。
他抱怀挤靠在墙角,扶着地嗨呀一声坐下去,打浑道:“马么,上半辈子骑腻了。”
“说的什么废话。”詹勃业仰头灌下一大口,重新将酒壶抛回,百般嫌弃似的瞪着人道:“怎不说你饭也早晚吃腻。”
“年轻的时候在大漠里头,边沙无际,看不见头,望不见尾,只能用马跑。如今一眼望得到头的城墙,用不着劳苦那些四条腿的兄弟。”
“我看你们边沙营的就是洒脱得成了风,反倒脑子进了沙,不灵光。”
詹勃业说着跟他坐下,揉转着开肩。上了年纪,身子骨难免有跟不上野心的时候。
只还能拎得动斧头,便可再是干上几年卖命的差事。
“哪儿还有我们呢。”秦昌浩凝着怀中牛皮包的旧酒壶幽然叹气,目光萧然暗淡几分,神色倒还是个吃了酒的畅快。
“弯刀瘦马,烈日扑沙的边沙营啊,而今就剩我一个了。”
“我看你也快没了。”
詹勃业讽刺似的随口,听着也算自嘲:
“他娘的。怎成想啊,老子为这朝廷做牛做马做猪做狗,脏事破事干了一辈子,最后还得落得个要慷慨赴死的下场!”
“谁知道呢。”秦昌浩闭目像是个半憩的眯着:
“说不定能活,战局瞬息万变,以少胜多不是无稽之谈。兵强马壮,无畏生死的一方也未必会胜,弱小一方或许会得天相助。自负,反倒害人。”
秦昌浩再吞了口酒,酒气氤氲时眯了眼,仿佛看得见大漠落日,风萧卷沙下,火堆融熠,犷气高昂的军歌调子嚷得响亮,传得长远。
他抱膝坐在火前,身边卧着马,看只穿了半身,皮肤在烈日下烤得炭黄健硕的前辈们拍着马皮鼓放声高昂地吆喝,酣畅淋漓地浇酒,痛痛快快地大笑。
他们在黄沙边陲上举目无人,娶不到媳妇,成不了家,便把吃睡同行,片刻不离的马当做爱人。
这群沐着烈日的汉子们身外除了把狼头弯刀什么都没有——或许,是还有一腔热血吧。
泼洒在大漠,渗入了沉沙,真就成了肆意的风。
“话是这么说。”詹勃业冷哼:“可给咱们掌帅的太子爷,瞧那德行,信他能是有那能力反败为胜,以少胜多的人?真打起来怕是要跑得比兔崽子都快!”
“是吗。”秦昌浩搬腿起来盘着,把酒壶全倒空,还不忘掂上几下:
“不信也得信呐。”
“你们这些无后顾之忧的,生死随命那样是真讨人嫌。”詹勃业气不打一处,甩了脸子下来。
“有人兢兢业业活得辛苦,您们一两句话随便把命交出去,晦气。”
秦昌浩知道他心情不对,扭回头笑道:“说不定,我可能是真信他的。”
“啥?”詹勃业诧叫。
“总觉着他逃回皇城一事没那么简单罢了。”秦昌浩道:“近日见了他几次,怎么呢说呢,好像哪儿不太一样。总之,或许就值当。”
是夜,詹勃业忙得直到过了子时才解决完一身事,匆匆往回家赶。
老将心里头惦记了一路。以往从不晚归家的,也不知道自家女等不回自己又要闹成什么样子,再说这个时候,街坊吃食早就收了摊,能往城外跑的人也都跑散了,带不回去什么新鲜玩意儿哄她。
适才秦昌浩与他讲过的话还响在脑子里,想着秦昌浩这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收买拢心的,如今却是轻而易举为人卖命,怎都掰扯不明白。
不过他也很快就没了心去寻思这个,长街本是幽寂清冷,昏暗昧然的,怎行至自家宅邸附近,忽地盈盈起了些暖光。
詹勃业心里头一毛,紧着加快步子往回走。果不其然,还不等他开门,那院内灯光明亮,早透着门映了出来。
油灯虽不算贵,但这深更半夜点得灯火通明也不是回事儿,平时日舍不得点的灯,怎么这会儿全燃得热闹?
出了什么事儿不是?
老将心里略微有些硌楞,毕竟他家省吃俭用,全都要留着给詹念买药,哪儿来如此挥霍的机会。
更是急着迈进家门,就看见平日里照顾詹念的老阿婆满面喜色跑来迎他进去,院子里亮堂的像是明日。
“阿婆,这……”
詹勃业瞧着门口百年难点一次的对儿灯笼愣了神。
老阿婆见他满心奇怪,赶紧解释道:“大人,府里头来了贵人,您不在这儿,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接待好,只能这样啦。”
詹勃业难免起疑,跟着她往里走着,道:“什么贵人。”
“那贵人不道身份。”老阿婆佝偻着腰解释道:“咱也不认识,但从四爪暗龙纹的衣裳来看多半是宫里头的,咱真不好轻易得罪怠慢,更何况——”
詹勃业攥紧拳头,加紧冲了进去。
“更何况那贵人送来了好些吃的用的,还给小姐请来个专职的郎中,说以后的药钱,要给咱全免呢!”
詹勃业脚步一滞,眼见个披着黑氅得男人从自家内屋出来,低头才迈过了门框,詹念早从后头追上抓了人衣摆,挂着鼻涕笑嘻嘻地一口一个“哥哥”。
问他何时何日再来呢。
“待念儿想我的时候,就来。”桂弘摸摸她的头,温笑着应。
“那念儿现在就想您!想您!”
詹勃业大惊失色。
目瞪口呆看着桂弘转身过来,视线对上一瞬,猛然抱拳跪下,慌张道:“太子殿……殿下,您怎么……”
“呦,孤这赶着正要走呢,巧了碰见詹大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