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片江山了吗。”楚东离背身向前,云遮月影,割得人间片片点点。他站在山涧,半冻的川汩汩缓流,风摇枯枝,丛山叠嶂,延伸无限。
山外漆黑,又没半点人声,桂弘的背后是发麻的,不过一味忍着罢了。
“看得见。”他捏着手心道。
“终有一天。”楚东离挥袖伸前,抖出风声:“我要你将他收入囊中。这大好河山啊,我不希望它是由鲜血与猜疑铸成,只望殿下能知道,先生如此教导你,养育你,并非全为仇恨私欲,更是希望往后人间再无这等苦难,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楚东离,第二个姑获,而你——”
楚东离回身带笑,月下彷若天仙。
“亲历苦楚仍不颓败,太子殿下。只有你做得到。”
“可是先生,您看我这样。”桂弘扯得苦笑,他把自己扇得嘴角丝血,依旧抑制不住恐惧感排山倒海的侵袭:“连我自己都不自信。”
“您的疯病不是不治。”楚东离负手转身,正色道:“正如画大人所言,是先生的一味挑拨毁志,伤口不能结痂,才至如此。或许十六年间,先生只是想要你活,只是为今日隐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大可以责怪,先生不后悔。不过往后,若是画大人在,常伴身侧,或许无关疯癫、恐惧,一定会好。”
桂弘晃神片刻,瞳孔细微地颤抖,挣扎,再沉气吐息,颔首诚恳道:“谨遵先生教诲。”
洞内画良之见两人迟迟不进来,不知道又在背着自己说什么悄悄话了,
虽然眼下楚东离应该不会发什么羊癫疯的再去扰乱桂弘心智,但他心里就是别扭,悬着放不下。
赶早睡了得了。
画良之挪了窝,把割烂的兽皮披风抖开,当成被子裹进去缩在火边上。临睡前扫了一眼,目光正撞见边上盯着自己发呆的柴东西。
画良之:?
那少年见视线碰上,慌地尴尬一笑,忙是扭过身子,蠕动几下装成睡着的样子。
苦寒中睡睡醒醒,昏昏沉沉。
终是火光衰弱,天蒙了。
画良之摸爬起来,用楚凤离先前给他的角号唤醒众人。角号声脆得像鸟叫,却又入耳醒神,的确适合藏身唤兵。
柴东西第一个从地上滚起来,掀开身上盖的兽绒披风。
他心思纯净,又是与楚凤离同岁,没几会儿便混得相熟。
昨夜山洞里凉,没裹袄子,他把靠火的位置让给了年纪大的战友,自己睡不踏实,是楚凤离看不过去,把自己的兽绒披风盖给他的。
“我跟我哥挤挤就是,你明儿个还得打仗呢,休息好才行!”
于是小兵起来的时候脸都是朝气通红的,他把自个儿身上鲜亮的红披风摘下来,笑眯眯捧到画良之面前。
画良之一愣,看着柴东西伸手去摘自己脖领上的结扣,边解边说:“大人,虽然可能朴素了点儿,您大抵看不上眼的,可这是我娘听我临征前亲手给我缝的披风,去观里求神跪过香,说是战无不胜的披风嘞!我家代代都是瘦瘦小小,种了几辈子的地,终于出了我这么一个兵,光宗耀祖的事儿呢,她可用心啦。”
画良之不知当不当接,顿了顿:“所以你昨儿晚上盯着我看,是因为这个?”
柴东西小脸一红:“是呢。”
画良之被他这股单纯劲儿惹了笑,啪一声打了他的手,责备道:“是你娘给你缝的,给我做什么?你家大人又不是没有穿的。”
“凤离跟我说今儿个要真的动刀打仗。”柴东西目中明亮,抛去战争的恐惧,少年心中竟都是憧憬与自豪:
“大人是我们的顶梁柱,当是风风光光的,慑敌七步,不能穿得破!”
画良之这才想起是昨日给桂弘包手套,把自己兽皮的披风给裁了。确实少了几块儿没那么好看,也便不再客气,接过来系在身上,说:
“那回头替大人谢谢你娘。”
里头的人还在扑火收拾,时候没那么紧迫,画良之便顺道抓了柴东西:“你这么出来了,家里还有人照顾娘亲吗?”
“有吧?”柴东西拽了个问调:“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呢。就是还小,不指望他们照顾我娘了。”
“年纪不大,当家了。”
“大人,等咱们打了胜仗,还能再回长陵了不。”柴东西想了一会儿,忽然问。
“怎么,回来做什么。”画良之问。
“我想……”少年脸又开始发红,眼见着耳垂都开始泛红,绞着手指头嗫嚅:“想提个亲,娶妻。”
“哦?”画良之立刻来了兴趣。
柴东西红着耳根子道:“就是,我家里穷,那三分地里种的粮食自家都不够吃,哪儿好意思和人家好姑娘张口提这个。可殿下如果打了胜仗,那我就算立了大功,到时候光宗耀祖了不说,也该有了家底,有足底气!”
“倒是如此。”画良之看他那羞涩咬定决心的可爱模样有些想笑:“但你先得把你这束手束脚的习惯改了,谁家男子汉大丈夫像你这样,要我是那姑娘,我肯定瞧不上。”
柴东西一听这急了:“大人,您也真觉得我窝囊!她……也嫌来着……我……我真就那么窝囊吗……也是,本事没有,就会哭,可我忍不住啊,我就……”
画良之眼看这孩子开始掉金豆,一下慌了手,安慰不是,骂也不是,左右为难地压声道:“诶,别哭,谁家男子汉说一句就哭了!立功,大人带你立功去!立了功人有了底气,肯定不窝囊了!”
谁知道这孩子非但没停,反而哇哇哭得更厉害,甚至得寸进尺扑到他身上,抱着人痛哭流涕:
“大人您待我真好,我从小到大都吃的不好,被人嫌弃长得弱小,当不了家,干什么都没用,种地抡不动锄头,做工担不懂扁担,当兵抗不起刀,我……只有您没嘲我,愿意教我,我柴东西肝胆涂地,一辈子都愿意当您的部下!”
桂弘绑着马鞍,瞧见这边儿抱着人哭的,当即眉头一皱,隔着挺老远的大步走过来,一脚把柴东西踹出好几个跟斗,哎呦呦翻了几个圈儿。
“你干什么啊。”画良之阴阳怪气地斜他:“踹个孩子了。”
“孩什么孩子。”桂弘嘁道:“老大不小,蹬鼻子上脸抱着自己家大人哭,成何体统。走走走走了。”
“我看你也是老大不小的。”画良之哭笑不得,在背后揶揄道:“连我同自己部下说些掏心的话都要偷听。”
桂弘耳尖子一动,舔了舔唇,装成没听见他这话,大摇大摆着回去给马喂草。
一行人在洞外刻意留了些痕迹,再往林子深处里跑去。
南疆人不愧为擅长穿林的兵士,天明见了光,寻得马蹄印迹便是嗅得息的狼。
他们陌生野林里追人难免要分割成小队,穷追不舍,太子护卫队几度闻得远处密林攒动,大抵是沿途留下的陷阱起了作用。
护卫队跑得飞快,不敢歇气,似要奔向白茫茫的地平线,奔向天际,眼看丛林将尽,背后却已经闻得杂乱铁甲马蹄。
流矢“嗖”地一声贴耳穿过,桂弘马上巡视警惕,原是左侧密林影间持弓的敌兵颠马追了过来。
南疆的兵不像是蛮族羯胡,他们不善骑射,飞箭大多被拦在林间,勉强穿得过来箭也大多剐蹭得失力,瞄不准人,刺不透甲。
即便如此,护卫队这二百余人都不是精兵,从未真刀真枪打过仗,眼见这么多支箭密密麻麻窜过来本能生畏,惊叫中险些乱了阵脚。
这些在李肄手下临阵磨枪了不过三四天的心新兵能稳当跟住马就不错了。桂弘心道:“至少不能这么快就被人抓了尾巴。”
眼看马队间随飞箭簌簌倒下几人,跌下马的兵不能救,他们也不能因几个伤病停步,南疆的兵不善骑射,可若追到人,拦下马,林子里鬼踪难觅的刀法才更难敌。
很显然,画良之的实战经验比他多得多,且早就意识到会出现这般局面。
不等桂弘施令,他挑枪撞开飞箭,朝队伍里大喊:“拔刀!挑箭!别发愣!丢了人也别停!顾好自己的命,跑!”
禁卫平时虽然看着像白食皇粮的仪仗,只穿得漂亮,仪态端正,撑足脸面就够。
实则皇城看似安定,背地里想谋权的,害命的,复仇的,层出不穷,全是高手。
入了夜在城内小巷,或是宫内殿阁间追凶血战,暗器飞刀全粹了剧毒,稍有不慎擦破些皮面都要暴毙,都是豁出命去的针锋相对。
天子脚下没有想象中那般安宁,哪个武官不是刀尖上舔血过的日子,正好得派上用场,反映变通,敏锐行事,更是成全局关键。
南疆的兵见留不住人,收了弓夹马紧追。马蹄声在丛林里迭起成浪,雪雾掀得一层一层,碎叶成舟,造浪的人卷着云奔不停。
密林到前就是尽头,翻上山顶是小块旷野,跃了山才能再进林子。
四周顿成开朗,穷追不舍的南疆人像是见了火的柴,刀枪立刻从背后笔直冲杀而来。
护卫队紧地往前跑着,但那些人斜逼过来,刀奔着马腿,要将他们齐齐拦截在这里。
桂弘跑得快正快,斜前方的骑兵并到一侧,忽地夹马松缰,像壁虎似的贴在马肚子上,既降低身位拉近距离,又能腾出双手,刀刃擦着他的马腿过去,拦在战马铁甲上高速摩出火花——
一刀下去砍不断战马玄铁的甲,桂弘弯腰薅住兵盔上的雉羽,挥剑下去让他身首分离,人血哗啦溅在无人糟蹋的平整雪地上,热气腾出层白烟,融出一片猩红。
他来不及喘息,南疆的兵众多,多半是被指了目标开了价,团团只朝他围攻——不想也知,
这条命绝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