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弘含了胸,把脸埋到楚东离背上,咬着牙的颤透过棉衣都感受得到。
起先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祈求,娓娓道出真心的时候,天师难免将眉头紧皱。
竟还从未听过这疯子与自己说过这么多心头话。
他一直只像个断了念的傀儡。
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欲求,满心只剩仇恨,倒也因此格外听话,任人摆布,只要复仇的目的相同,他就是个悉听尊便,十分适合重塑,捏造的。
啊。原来他不是断了念,只是藏了,埋了,烂在心里了。
而今重新生了萌芽罢。
“老师,我听您的,听,只是……”
“血仇必报,但我无法祭他。这世间一切念着我的,曾予我真心的人,全葬于那一场苦夏屠杀之中,本以为人间再无牵挂寄托,我赌上性命,人生,承千古唾骂亦无所畏,若我真凭己力,平不反那冤案——
桂弘闷声而侃,哑音带哽,却不寡断怯懦,反慷慨厉色:“那我便是装疯卖傻,自刎在父皇面前,血溅三尺高台,让他真沾上亲子血色,让他亲眼见着那被他一手逼疯,最为内疚愧对的儿子因他头颅落地,余生怀罪,便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复仇,是我所能给他最大的罚!”
楚东离叹出口气,未应,却将大袖下的拳握出青筋。
听他道出那句最不想听的话。
“可老师,他对我笑了。”
桂弘缓然直起身,颤抖着抬双手捂脸,指缝中一双缩成点的瞳孔颤如秋风芦苇。
“我……我深陷泥沼,神智不清,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还能笑着牵住我的手,说欲与我共存亡,与我赏人间景,说这世上有海,有晚霞,跨过这无尽的冬后终有春光,有……我……原还有念我的人,我非孑然一身,我……”
“老师,我突然想活。”
怎么办。
怎么办。
寻不出那答案。
然所望求索之人,唯楚东离一人。
能为自己教导指路的人,只有他。
于是话到此处,彷徨的孤狼才将乞求的调子附在身上。
“东离,我不能……我没你不行,你得帮我!仇我报,我要报的,我报!你别走,我没想过安生日子,我没选择跟他逃的,无论处境如何,只要我桂弘还在这皇城一日……!”
楚东离将脸隐在大帽下,蓦然苦笑。
回身轻轻掰开他茫然遮脸的手,天师指缝中残留的血迹未擦,带着浓烈的铁腥味,像抚摸禽兽似的,摸了摸桂弘的头。
“你选了条好难的路啊。”
那冰凉的指尖向下,顺脖颈拍上肩头。
分明语气平淡,听进耳朵里,怎就成了最毒的蛊。
“想想那些惨象吧,殿下。夏日腐烂生虫的头颅摇如风铃,长街染血三年不净,亦如二十余年前,我从被开膛破肚的母亲怀中捡起那成型断首的婴童尸体,罪恶皆由谁起?三殿下,安宁,眷恋?您再也豁不出性命,享得好啊,可他们呢。”
“我……”
“他们就活该含冤而死,活该阴魂不散,活该落得个妻离子散,不明不白。”
“……”
楚东离再是一叹,略显无奈道:
“罢,你自己好想,我也不过劝诫,噩梦在依旧您身上,洗不掉诅咒的人是您。您的事,别反应得像我在持剑逼您,毕竟多年心血,我且也无法就此与您一刀两断,实在可惜。而今放眼人间,您除了我,又有谁会付之真心,推心置腹地教导,信任?辨清眼前吧,且老师知道——
您不会让我失望。”
楚东离推门而出,画良之像个猎犬似的蹲在旁边,看他戴起大帽,凛然瞥了自己一眼,纵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可放不下焦心焦虑,赶紧起身往回走,却在才迈步间。
听闻屋内乍然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嚎,接竟是崩溃般号啕大哭。
画良之登时一骇,心念不好,快步冲进屋去,推门就见桂弘蜷在一角,紧抱着头,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十指狠力抓破头皮,甲缝中满是血痂,张皇瞪眼,咬嘴痛哭。
即便是见了他这副模样不止一次,仍无法冷静相对——那么大一个人如何将自己缩成刺猬似的弱小一团。
不过厉刺根根皆向自己,体无完肤的是他,越是想要自我保护,越是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阿东,阿东!别……别抓了,阿东!”
画良之掰不过他。
“那个混蛋……那个狗东西跟你说了什么!好端端的人怎就成了这样!清醒点,看我!是我!”
“你别过来!”桂弘扯破嗓子的嘶吼,眼中血丝迸出,双目通红,下意识地愤然朝他挥了一掌。
“滚,别管我,滚……滚啊!”
画良之紧地一闪,才没被他正甩到脸上,但落得个下盘不稳,一下子栽坐带地上,指尖扣着地面,略显惊恐地蹭退出几步。
桂弘神智不清地从喉底含糊:“走远点,伤人的,我要伤人的,我——”
画良之止了倒退,咽了咽口水,跪撑起身子。
重新爬过去,抓住桂棠东的手臂。
要施的力气大,他哪儿挣得过个朗壮的疯子,手腕疼得把嘴角都咬出血。
“我怎么不管你!”
他便也跟着使劲喊,又低头看了腰间半缠的七煞伐杜,一瞬想过把他绑起来算。
“我管,我管你!想哭咱就哭,别憋着,阿东啊,没事,我在呢,良之哥在,我陪你,我不走,再不走了,没事……”
画良之到底怕伤了他,直接扯了七煞伐杜下来搁在一边,扑身将团成一坨的桂弘整个围进怀里。
血顺着新缠的绷带往外洇,发癫的疯子抱着头摆得像离了水的鱼,难免身体各处碰撞得狠。
他没放,肚子遭拐了几肘,也还是又往前紧抱了些许,让他的头好枕得上自己肩窝,不至于再乱扯头发,发浑的手乱摆着打在自己身上,倒还庆幸这回儿换了目标,总不至于让他自己把他自己伤个好歹。
紧接着,一阵湿热传上肩头。
厉虎尖牙抵在他肩上,牙关绷紧的力道足咬下大块肉来,画良之跟着缩紧槽牙,正闭眼准备遭他一口下去——
怎那含在肩头的齿抖颤得皮肤处清晰可触,当是拼了全力去忍似的,低沉呜咽,到底没下去口,徒把口水流了他满身。
“我让你逃了……”
“哥不走。”
“我是疯子,废物,我吃人,我伤你……”
“哥不疼。”
“可我疼,我好疼,头疼,心疼,疼死了……!呃啊!!!”
“揉揉就好了。吹口气,痛痛飞走,飞走……”
【痛痛飞走,阿东,不疼不疼。
小狗崽子,不疼了。】
依稀追回儿时光景,温柔拍着他的背,想他儿时遭师父罚板子,或是登山崴脚摔坏,午夜梦回想家念娘。
也是这么哄的来着。
一模一样。
他内心有一堵打不破的铁墙,拦了他的魂。于是真就有那么躲在深处的一魂,躲在十岁风起的南山上,再没长大过。
偶尔出来作祟,扰他意乱,逼他发疯。
“没事,阿东,没事了。”
“哥在这儿呢。”
“接着睡吧,哥替你把噩梦都揍跑。”
怀中人渐得宁息,急促的呼吸缓了下来,就成了脱力的半昏半睡。
他被冷汗湿得满身,歪栽在画良之身上,细密的抖。
画良之探手去把被子扯下来,一整个裹在他身上,生怕再着了凉。
抱着把人裹成个棉球才罢,扶起额头给他摆正姿势——想把他这么大个人弄回榻上去,还得缓缓力气。
只好且先就这么让他靠着墙,抬袖擦干那额角混着泪的汗。
没事了,没事了。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