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秋苦,人易凉。
木屋单薄,不堪夜雨,相依为命的孩童只能依靠体温相互取暖,粗麻的被子下,拱起两坨小山。
“还冷?”
“嗯……”
“那你再靠过来些。”
大些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他在薄被里张开手,把旁边五六岁的小孩抱进怀里,拿衣袖替他揩了鼻涕。
“别再伤风寒,你师父又该骂我。”
薄被只够盖单人,幸亏大些的孩子瘦得过分,他往里挤了挤,顾不上半边后背着风,还是把大半的被子全掖进小孩身下。
“良之哥,你好怕我师父啊。”
小孩奶声奶气地窝在他怀里,闷声说。
“哥不怕他。”他用手梳着小孩头发上的结,道:“哥只是怕他真动了怒,嫌我照顾不好你,没用,要把我赶下山去。”
小孩嘿嘿笑了几声,鸡崽子似的往怀中再钻几分:
“山下多好啊,下了山就能回家,二娘在家等我,二哥也在家等我呢。山下可好了,好吃的,好玩儿的,我什么都有,也不用再住这么冷的地方,我还可以把良之哥带下去,让哥睡全天下最暖和的屋子,和哥一起玩乐!”
“是吗。”他悠然笑笑,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哄着,困顿的散声喃喃:
“小崽子,看来你家中甚是富裕啊。”
好玩儿……吗。
他闭了眼,眼中全是那西街的乞儿,望面前人来人往,材质不一的靴履。
人声鼎沸,交谈声涌,极少会有人丢下颗铜板,他都忙起身争抢,跪着说谢。
“少东家,看那儿,满脸是泥那个小东西,一双眼睛多摄魂呐,洗干净了,指定漂亮!”
乞儿慌忙后退,被人一脚踹翻破碗,强行拽起头发打量几番后,问:“饿吗?”
乞儿泛着惊恐的泪花,点头。
“我给你饭吃,脱了衣服瞧瞧。”
乞儿疯狂摇头。
便是挨了个巴掌,打得耳朵好半天都听不清。
“五六岁的小孩知道些什么?脱了衣服就有饭吃,怎么不答应!”
乞儿吓得发抖,绝望间看见群服饰统一,带着剑的不知什么门派侠客从面前经过。
再不敢僵持,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抓着为首男人的衣角死不松手,哭喊着说他什么都能做,杂活,累活,砍柴做饭,我不妄图学武,只要肯当成个杂奴收留……
“良之哥?”小孩睁着双水灵的大眼从怀里仰起脸,疑惑的看他。
“好玩儿啊。”
画良之再是温柔一笑,将那不安分的小脸按回怀里,道:
“那哥等咱们阿东以后出息了,带哥出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好啊,一言为定!”小孩声音稚嫩,笑声也轻快。
“一言为定。”
……
好吃好玩,全天下最暖的屋子。
画良之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月光顺窗打在枕边的黄金假面上,诡笑中散发着非现实的辉芒。
厚砖良瓦的房子,就算到了深秋,也不会让人觉得一丝寒冷。天再冷,这屋里垫着地龙,烧起来寒冬也能暖成春。
他把自己蜷在一床锦织的蚕丝被里,想抱些什么,到最后也只能抱了自己。
荣华富贵和那些凄风苦雨,如今看来,倒是分不清孰好孰坏了。
世难两全啊。
他不敢闭眼。
今夜梦里那个撕心裂肺的叫喊求救声,格外鲜明响亮,几乎要撕了他的心肝魂魄,攥着脚腕,把他往无尽业火里拖。
好想……
好想死啊。
秋分一过,黑夜越来越长。日头升得晚,鸡也就叫得晚。
也便越来越难熬。
王府难得开了门。
潜王一向独来独往,孤僻难处,又没朋友——巴结讨好的事儿轮不到他头上,几乎没人会闲得来访这幽深府门。
画良之把自己箱里最好的一件衣衫翻出来,套上臂甲,穿得整洁,头发束得精神,去陪桂弘迎客的时候。
把假面极为仔细地扶了个稳当。
桂弘今日也是难得的梳妆整齐,客还没走到中堂下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迈开长腿,自个儿跑出去迎了。
画良之没办法,只能跟出去。
“思安哥!”
桂弘喊得声可大,全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
“小人冯思安,见过潜王殿下。”
青衣劲袍那男子才跨府门,见三皇子主动来迎,赶紧停在半路屈膝礼拜。
他身旁跟了个着男袍的姑娘,飒爽英姿,笑得爽朗自信,年轻的脸上确有几分季春风的模样,也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像只漂亮的游隼,身上带着深府大宅锁不住的,吹了自由的风,见过开阔的平野。
画良之步子滞在一半,奈何脚腕坠了千金,没再往前走。
桂弘连忙把人扶起来,责备道:“思安哥,与我客气些什么呢。快起来,咱们有个多少年没聚了啊,成日就知道仗剑江湖,四处游玩,怕是要忘光了我这个义弟!”
“怎说你都是个王爷。”
冯思安笑得俊朗,他体内本是大昭西境异族的血,生得高挑,骨架大气,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发色微泛黄棕,显得高贵英武。
“我一无官爵,二不入军的,平头百姓而已,不跪不成礼节。”
桂弘和季春惠也笑回了礼,再揽上冯思安肩膀,兴奋道:“快,快进屋,咱们可得好好叙旧!”
侍女燃了上等的香,冯思安帮春慧把背上披风解下,没等他挽到臂弯上,后边侍女已经抢先一步,低头给抱走了。
“待人好些吧,阿东啊。”冯思安视线落在那小心退远的侍女身上,颇有些长辈身训教似的语气。
桂弘耸了耸肩,问:“茶还是酒?”
“茶吧。”冯思安把垫子扶正,拉春慧坐下,春慧则顺道把杯替他摆过去。
“后天新婚,怕是要喝整天的酒,先空空肚子。”
桂弘挑眼看着这对儿新人恩爱有佳,虽不是多么如胶似漆比翼相连的,但处处可以见得细节的关爱疼惜,相爱相持,大气,毫不矫情。
“行,你们几个去备上好茶,然后就全出去吧。”
桂弘打发了陪侍,画良之闻言扭头要走,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你得留下啊。”
冯思安略微抬眼,视线略过桂弘身后带妖狐金面的侍卫,未加多虑,直言道:
“阿东,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莫说笑了,都多大人了,还高呢。”桂弘忙摆手笑笑,倒还没有厌烦的意思。看着就知二人定交情深厚——
画良之还从来没见过他能这么心平气地和同谁坐一起,聊家常。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儿。”冯思安抱歉笑笑,又问:“病呢,可好些了?”
桂弘扬眉后倚,淡然一笑,只把视线落回杯中水中,默然。
冯思安看懂,跟着叹一口气。
“不怪你的。”
桂弘未做言,又将余光瞥向画良之。见画良之蓦地一僵,他斜身偏倚太师椅,撑脸讪笑着说:“怪我。”
“谁在那个年纪就能是人间清醒啊。”冯思安将手肘撑在桌上,两手交叠,认真看着桂弘,正色道:
“就算不是你挑这条引线,那群人依旧有万种方法备用着,等在后头。他们定要亡他,便不在乎手段如何卑劣。”
画良之站在后头,就像根木雕,融进满屋华饰中去,成了件荒谬多余的摆件,一动不动,除了脑袋僵硬地转了下。
“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先前托东离叫我查的那个……”
冯思安这才注意到桂弘身后的侍卫,顿上片刻后,移高视线,同他道:
“不然,你先出去?我不会把你们王爷怎样,十几年的交情了。”
桂弘茶杯端到一半,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揶揄笑说:“思安哥不也带了个人,怎么还不许我这多一个呐。”
“混小子,那能一样吗!”冯思安被他逗笑,道:
“怎么,单独设了宅府,如今连贴身护卫都有了,还要与我显摆一通?”
“可不是吗,父皇钦差的禁卫首领呢,我这面子可大。笑面狐翊卫大人,思安哥当认识的。”
冯思安满不在乎,只低头把自己才剥了皮的果仁倒在春慧手里,抱臂道:
“我哪儿认识。你明知我对殿堂之事一窍不通,父亲碰都不让我碰,满朝文武没认识几个,更何况深宫里的禁卫。”
屋外阴云逐渐堆积漫来,略微泛了些许阴黑,就已经有侍女开始陆续点燃外灯。
“属下……出去。”
画良之低声颤接。
桂弘慌不迭将人手臂拉住,面挂格外灿烂的笑,笑得他脑仁发麻。
“哥,还不摘面具啊。惊喜吊久了,也倒胃口的。”
桂弘那一脸天真中藏的穷凶极恶,只有画良之看得出。
但他没办法,唯有造作。
汹涌的心跳声聩耳欲聋,胃里烧灼翻滚着犯着恶心,提线木偶似的遭人纵着动作,即便身体分寸都在叫嚣着逃避。
还是听话把手绕到脑后,解了扣绳,取下面具。
低头茫然盯着地上的兽皮地衣几许,漠然抬头,嘴唇翕动。
再弯起狐目,扯出个焕然笑脸。
“思安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