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醒, 柳云的目光仍有些呆滞,她瞧着沈月章走到床沿坐下,缓慢又有些懵然的眨眨眼。

  汤药里的安神药效还没过, 柳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皮子也重的很,这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让她更多了几分光润单薄的柔和,像是易碎的、盈盈泛光的透明瓷器。

  她瞧着沈月章在床沿坐下,又俯身欺到跟前。

  沈月章托着下巴,手肘就撑在自己肩膀旁。

  近在咫尺,近到她能看清沈月章澄澈又明亮的眼睛里,自己病怏怏的倒影。

  哪怕如今脑子里一片混沌,柳云都几乎本能的撇过头——她厌恶自己废物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出现在沈月章的眼眸里。

  柳云偏头看向床榻内侧的木制挡板, 细微的动作惹得浑身泛起迟钝又接近麻木的疼痛。

  疼痛并没有让柳云彻底清醒,它已经持续了太久, 久到已经无法敏锐的刺激感知, 久到人也会渐渐习惯。

  而后,一只微凉的掌心落在侧脸——柳云几乎更加笃定这是在做梦了。

  沈月章一贯是滚烫炽热的,这样与她截然不同的温感, 怎么会是真的呢?这只能是梦境里的假象!

  假象...倒是更叫人放心。

  柳云卸除了抵抗, 只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又再次和“梦境”里的沈月章四目相对。

  然后面前的沈月章微微皱着眉, 不悦时略抬下巴的角度,都和柳云预想的一般无二。

  她问:“为什么不让我进宫?”

  那只落在侧脸的手并不安分, 很快又落在她的眉弓和眼角,将碎发撩至耳后的时候, 又捏着耳骨和耳垂把玩。

  见柳云没开口,她又忍不住凑上去咬了口柳云的下颌,像是炸了毛的狮子狗似的,“我生病的时候不想见的都是讨厌的人,你不想见我?”

  柳云睫毛微颤的受着她酥麻的啃咬,心道果然!

  人说在梦里有了意识,便能控制梦的内容,柳云这会儿便是愈发笃定,也愈发不敢轻易动作,生怕将这梦境惊醒。

  “没有。”

  柳云舔了舔干涩的唇,眼睫下垂,是沈月章从未见过的沉寂萧索。

  她还没解释,只这副模样一出,便叫沈月章这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愤慨少了一半。

  瞧着她唇瓣干涩,沈月章还去倒了杯热水来。

  柳云是生怕梦境破碎,迟迟不敢动作,犹豫间,便见沈月章含了一口,朝她渡来。

  沈月章只在话本子上瞧过这样的事,自己上手是头一回,动作尤可见生涩。

  她小心的抬高柳云的下颌,每一次喂的缓慢又小心,愣是没叫热水露出来一滴。

  一盏既空,沈月章满意的瞧着柳云的唇上一层润色的水光,有些自得的扬唇笑了笑,又听着柳云明显气力不足的喘息,再出口时,质问便荡然无存,只剩娇气的撒娇。

  到底人还生着病呢,生着病的人都是要好好照顾,好好哄的!

  “下次你再不舒服,叫人去告诉我,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沈月章乖顺的时候像猫,黏糊糊的抵靠着她的肩窝撒娇。

  可她又不是猫,猫撒娇是为了食物,为了水源,为了爱抚,她却用软到人心坎里的语气,撒娇的说要来照顾她。

  柳云的心脏一缩,酸涩感铺天盖地地席卷全身,而后随着她小心的呼吸,酸涩成了羽毛扫弄一般的软和痒。

  这梦...让柳云有种颠倒的眩晕感。

  是了,颠倒!

  强与弱、主与从、照拂与被照拂...

  柳云一贯将自己放在主的位置、放在照拂着的角色,她需要强,也必须强!

  她需要强到能够掀起一场对于家仇旧敌的报复,这是她对柳家的责任。

  她需要强到能够让沈霍两家对自己放心,这是她对沈月章的责任。

  她需要强到安排好所有的退路,这是她对自己的责任。

  于强而言,弱无疑是危险的、羞耻的、难以示人的、意味着失去和不安的。

  许多年前,柳家因为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因为弱,沦落到了一介罪奴,任由买卖的下场。

  她想方设法进了沈家,又想方设法进了宫,这一切的种种,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她自始至终都是坚定的朝着强走,所以平心而论,哪怕入宫这件事,让沈月章误会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后悔过。

  因为她根本别无他路,因为一旦她选择了向弱妥协,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得了沈家恩惠的下人,届时就算她可以留在沈月章身边,她也不过是...沈月章眼里,一个特殊些的婢女。

  饶是太后都需要在沈大人和霍太师面前费尽心思证明自己,一介婢女,除了接受主家的一切安排,还能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柳云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错误,不论再来多少次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她坚定信奉着强与权,这是她千辛万苦赚来的本钱,更是她的依仗!

  可现在,沈月章说要来照顾她。

  一句话,就好似颠倒了她们之间的身份与定位,柳云成了自己最为恐惧的弱者。

  这感觉让她近乎本能的涌上抗拒,可沈月章压在身上的重量和体温又让她有种荒诞的沉迷。

  这果然是个荒诞的梦!

  美好和恐惧并存,依恋和抗拒对峙,它们混杂着出现在柳云的脸上,继而化成含蓄克制,又不易察觉的放纵。

  既然是梦,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柳云的头微微偏过去一些,额头抵着沈月章的侧脸,像是倚靠似的,微颤着睫羽。

  “好!”

  近朱者赤,这语气控制不住的带着娇和软,听的人耳根发烫,心里羞耻,柳云甚至没敢看沈月章的神色,她轻阖着眼眸,却觉唇角一阵温软的触感。

  所求皆应,沈月章满意了,只是这会儿还不能留在宫里,她是去给外祖父传话的,这会儿还得回衙门回一声,否则文大人又要算她溜号,回头还得扣她俸禄。

  沈月章瞥了眼地上被砸的细碎的青花瓷,心头一阵凌迟的疼痛。

  这得多少个月的俸禄才能还清啊!

  再垂眼,柳云的眼皮已经很重了,她强撑着的模样太过明显,沈月章便一下一下拍着柳云的肩膀。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出宫一趟,等散了衙就来找你。”

  毕竟单是自己一个,悄悄入宫还能瞒一瞒,可皇帝的去向、身边跟了什么人可是不好瞒的。

  沈月章跟着皇帝来了,就得跟着皇帝走,还得从正门出了宫这才算完。

  只是柳云一听沈月章要走,立马又努力睁了睁眼。

  走?不可以!



  她试图挽留的态度很是明显,但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她的梦,只要她尽可能的少动少说话,让这个梦持续下去,它就应该按照她的意愿来的!

  但这意愿显然敌不过安神的药效,更敌不过沈月章用二十年被人哄睡的经验,进而表现出来的能力。

  她很快进入了真正的梦境。

  待到柳云的呼吸平稳绵长,沈月章这才悄声离开内室。

  *

  外头的风雪更紧了,皇帝在正殿等着风雪稍歇,沈月章披了件柳云的大氅,捧着热茶坐在下手。

  她盯着眼前的金鼎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外头的宫人来报,说风雪小了些,她这才缓过神,跟着皇帝起身往外走。

  风确实小了,只有雪还零零星星的,皇帝没坐轿辇,就连刘福顺也跟的远远的。

  沈月章一路的沉默没叫人安心,只让李建云频频看向她的脸色,眼瞧着路程过半,他这才打趣的看向沈月章。

  “人都说了不想见你,你还这么费劲的进宫,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这有什么的?”沈月章的语气不复来时的轻松,甚至有些烦躁,另外还有些被被李建云这句话招惹出来的小小得意。

  “当初她入宫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要跟我绝交。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怎么想的,说不定过了会儿就变了呢!”

  李建云轻笑了一声,实在没想清楚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他拧着眉摇了摇头,可转瞬又听出这话的另一番意思。

  “你觉得,她当初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回应他的,只有沈月章满脸的“不然呢?”

  李建云却笑得更无奈了,他回望着茫茫白雪中,寿康宫的方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半晌,他方长长出了口气,白色的雾气遮掩住了年轻帝王的面容。

  白雾散去,那重新清楚的面容好似释然了些什么似的,他这才悠悠开口,“欲与人绝,言中恶语,非无情,俱悔也。”

  “荀子的《荣辱》篇,当初方先生教过的,你都忘了?”

  沈月章老老实实摇头,“不是忘了,是压根没有记过。”

  她听着李建云的话,仔细斟酌,却还是没琢磨出什么关窍。

  不管说的是真是假,“欲与人绝”还是真的呀!至少她当时是真的要和自己绝交的,那李建云干嘛流露出那份奇奇怪怪的模样?

  她想不通,便直接问了,而李建云垂眸默然了半晌,才道,“她当初入宫时,也不过十几岁,不说她们家的血海深仇,只说她,她刚刚蒙昧的喜欢是惊世骇俗,无人能帮她承担开解。”

  “你的心意尚且未能明了,但按照当时你对她的言听计从来看,她其实...大可以诱哄你一道的。”

  可结果已然证明。

  沈月章道,“她没有。”

  “是,她没有。”李建云喉结上下滑动,接着道,“所以入宫就成了唯一出路了,不论是为了感情,还是为了复仇。”

  “我起初以为她是怕自己会越陷越深,所以才迫不得已离你远些,但她和你之间的绝交,至少应该婉转些、委婉些。留出日后回寰的余地,她不可能不明白,有时候少一个敌人,比多一个朋友还要划算。”

  她至少该强调她是为了顶替沈月章才入的宫,让沈月章愧疚,而不是让沈月章这么多年,都傻傻的以为她真的是放弃了自己,放弃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毕竟,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有纯粹的感情呢?感情从来都掺杂着利用,这可是大梁唯一铁帽子侯爵家里的嫡女,拿住她,最直接的,不就相当于拿住了掌握京城巡防营的沈侯爷,和当朝文官之首霍太师?

  柳云当初可是敢为了博一个可能,不惜以身试毒的人,在这样大的好处跟前,却要和沈月章断交,那就不是“怕越陷越深”这么简单了。

  那么面对这样大的好处还能雷打不动,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柳云觉得,这样做于她而言,损失更大!

  会损失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看她这么做之后,得到了什么就好。

  那她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沈月章五年明明白白的怨恨,得到了自己孤身一人,念而不得的落寂,得到了和沈霍两家的泾渭分明。

  自然,在李建云眼里,柳云这样做,是什么都没得到的!

  他习惯了从自身的利益去考量,也认为柳云是和他一路的人,他这么多年都想不明白,柳云怎么会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可就在刚刚,他似乎了悟了。

  他和柳云这样的人,自然都是自私的,可当心中有一个人的地位,已然凌驾于自己之上,那这些自私的筹谋算计,就会自然而然的为那个人让路。

  而在柳云决绝的要选择推开沈月章的那一晚,她甚至让这份对沈月章的感情凌驾于她筹谋已久的复仇之上!

  她让那段感情干干净净地开在那片满是泥淖的上空,一如此刻,听的蒙蒙昧昧的沈月章。

  沈月章自然是意识不到,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为了感情放弃利益,是多么可笑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利益为了情分让路是最基本的准则。

  而李建云也没有打算和她讲的这样透彻,见她没什么兴致,便适时住了口。

  有些事情殊途同归,李建云也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这绕了远路的分析面前,沈月章是直抵重点的那个——她自然是深知柳云对自己有多好的人!

  沈月章对李建云的话兴致缺缺,却有许多话想要借机问他。

  首一条自然还是那饮冰的毒,她问,“饮冰的毒虽然是南疆那边的,但咱们大梁这么多人,就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解的吗?”

  养心殿近在眼前了,可风雪又急切起来,雪花遮住了皇帝的面孔,沈月章似乎听见他叹息了一声。

  “起初,南疆是我们盟国,这事儿闹大了不免影响两国邦交。”

  “那现在呢?”沈月章追问,“现在南楚才是盟国,这事儿也不能闹大吗?”

  李建云的脚步一顿,没再向前,沈月章回头看他,李建云沉声道,“如今楚国是同盟,不过两国如今对准的还是锦州,若此时暴露大梁太后身中南疆之毒,保不准会分散国中主意,给了杨率可乘之机。”

  瞧着沈月章就要大放厥词,李建云又补充道,“这是她的原话,她为了此事劳心劳力这么多年,哪里肯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她是病人,她不信大夫、不肯医治,旁人哪里劝的动?”

  “能让她去看一看圆慧大师依然是不容易,只怕此事,还是要等到锦州之事了结,可我只怕...”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地开口,“就怕多年苦心孤诣,一朝事成,人会卸了那口气。”

  扯呼的风声吹透了人的胸腔,李建云说,“这几日,你多劝些她。”

  *

  柳云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沉。

  屋内掌着灯,她瞧见沈月章坐在一张桌案后,跟前摆着厚厚的一沓账本。

  柳云缓慢的眨眨眼,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比起沈月章在她的内室里处理公务,果然还是刚刚沈月章跳大神的情景,更像是现实啊!

  她瞧着沈月章起身过来,在她床边站定,片刻后,柳云微微皱了皱眉。

  沈月章有些不解的看着柳云眼睛里的催促,“怎么了?”

  柳云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还不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