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权贵勋爵之家, 教训后辈最常用的,就是一骂二罚三禁.闭。
这是一项流程,按着犯的事儿的严重程度和累计次数来循序渐进, 一般来讲,禁闭之前的罚不过是罚不许吃喝、罚面壁思过、罚跪守祠堂。
毕竟大家都是要脸面的,出去见客带着伤,难免会惹来人的打听,不符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整体观念。
而对于关禁闭的应对方式,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老三套,一哭二闹三上吊,摆明不好说话, 不听指挥, 不服管束, 走的就是一个鸡飞狗跳的路子!
鸡飞狗跳之后,紧接着就到了实实在在的杀鸡儆猴环节, 也就是要请家法了。
这是寻常的正规流程, 也是柳云放心她能回家的原因——老侯爷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当时都没气的动手,后头直接动手的可能性也不大, 至多骂完了关禁闭, 关上十天半个月的,还有功夫慢慢来。
但沈月章不是寻常人, 走的也不是寻常路,她说了不用柳云操心, 便一点机会也不给,在别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便雷厉风行的从挨骂飞跃至了挨打阶段!
于是乎,比皇帝册封贵妃的消息更加惹人注意的——沈月章挨了打了!
沈月章能当上京城头一号的纨绔不是没有来由的,最重要的就是沈家和霍家对她的宠溺。
当初她在建德帝刚刚登基,朝堂不稳的时候夜闯皇宫,前朝余孽未清,后宫波涛汹涌,老侯爷捧着铁帽子王的谑称宛如怀抱着烫手山芋!
他急于急流勇退的心思满朝文武皆知,可偏偏沈月章这样招摇——夜闯皇宫啊,在那要紧的时刻,可是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上刺王杀驾、勾结逆党的罪名!
可老侯爷事后也只是把她关在家里。
说关也不准确,毕竟之后建德帝大选那次,她又闯了一次...
第二次不似上次那般声势浩大、人尽皆知,沈月章是装着太监进宫的,只有紧盯着皇宫的亲臣近侍大家心知肚明。
那之后,沈月章又是叫道士到家里弄得乌烟瘴气,又是去千金坊拿嫁妆做注豪赌,亦或是在万花楼彻夜买醉。
这些落在公子哥儿身上也荒唐浪荡的事儿,偏偏老侯爷也只是一句“居家静心养性”,便打发了。
当年那般行径都未曾受过责罚,如今又是做了朝中女官,又是帮着大理寺破了大案,还兼顾着对接南楚郡主的官员,怎么着也是实打实的稳重能干了,却冷不丁挨了打!
这可真是稀罕事!
别说裴尚榆和郡主,就连文大人、江大人都派了家丁前来问候,可老侯爷一个也没见,还在次日的时候,替沈月章递呈了一份奏折,说要请假半个多月。
看来是打的都下不来床了。
期间霍老夫人亲自来看了一趟,大老远就泪眼汪汪,心肝宝贝的叫着来的。
毕竟是自己唯一闺女留下的唯一血脉,别人家女儿被打,还有亲娘上前拦一拦,她这外孙女又没亲娘在身边...老夫人眼泪止不住的流,心都要哭碎了,迈着小步,几乎健步如飞的就进了侯府大门。
然而半个时后后,默然的老夫人乘车离开,滚滚车轮渐行渐远,那车厢内的沉默简直震耳欲聋!
老夫人这前后反差的态度,更让京中的猜测纷纷,流言四起。
有说沈月章是做了女官不满足,撺掇老侯爷想做女皇的。
有说沈月章是在猎场中了邪,当时众目睽睽,都瞧见沈月章从林子里出来,脚下一晃,那之后他们就觉得沈月章很不对劲。
还有人说,沈月章是给自己找了个夫婿,猎场那些时日,他们便发现沈月章和柳家将军走得很近,说是每晚出去跑马,但他们的马压根没动过地方,就是冲着人约黄昏后去的!
要说柳将军人也不错,年纪轻轻,军功显赫,于旁人,自然是绝好的夫婿人选!可沈家也是手握巡防营的侯爵,皇帝要是能通同意这两人联姻,那猎场之日,显然中了邪的不止沈月章一个,明显皇帝病得更加厉害些。
说到底,流言嘛!主打的就是一个离谱和热闹。
但这份热闹随着沈月章的闭门不出,也渐渐转移。
*
九月二十八,沈月章二十岁的生辰。
宫里同日传出皇后有喜三月有余,六宫诸事暂交贵妃掌管。
朝堂之上,柳将军请奏想重新修建禁军校场,散朝之后,他请教了沈老侯爷一路,之后更是直接把人打到了郊外的东郊校场参观学习。
借着这个空档,严防死守的沈家墙上,翻下来两拨人。
第一拨是跟着柳统领学武学了小一个月,结果翻个墙还能把自己挂在树上等人来救的郡主。
第二拨是只顾扶着她们家裴小姐稳稳站上墙头,结果自己脚下一滑,砸在郡主身上的阿桑。
沈月章听见动静,艰难的翻过身,从窗子里看出去的时候,便只见最知礼的裴尚榆迎风站在墙头,遥遥冲她招了招手。
沈月章眼睛蓦的一亮,而后便见阿桑顾不得满身的落叶,小心翼翼的扶着裴尚榆下来。
沈月章忽然捂着胃口处倒吸了口冷气,她眉头极轻的蹙了蹙,轻声叹道,“...阿桑当初果然是故意把我挂在墙头上的啊!”
春蕊:......
*
她们几人,自然是为沈月章送贺礼来的。
郡主一份,还替柳录生带了一份,裴尚榆和阿桑各一份,还捎带着帮江大人也送了一份。
沈月章欢欢喜喜地叫春蕊收了起来,然后又叫厨房上了桌席面。
一群人来的快去得也快,送了礼,又有说有笑的吃了顿饭,而后裴尚榆午后还有公务要忙,郡主驿馆里也都是眼睛,加之侯爷差不多也快回来了,三人便没多留,又原模原样的翻了出去。
不过裴尚榆倒是给沈月章吃了颗定心丸——她爹给她请的假快到日子了,她就要去衙门了!
去衙门她爹可挡不住,等一出了侯府的门,那还不是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
心情愉悦的沈月章美滋滋的翻着几人送来的礼物。
*
院子的墙头迎来第三拨访客时,夜色正浓。
开门声没引起床上那人的注意,柳云绕过屏风,只见沈月章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趴坐在床上。
她在泡脚,只着着亵.裤,露出白生生又长直的腿,而腰扭过去,只用侧边的胯骨抵着床褥。
腰身在那处一折,而后蔓进床头半垂的帷帐,帷帐内烛光明亮,照出沈月章趴在床头的侧影。
柳云走过去,沈月章只当是去拿擦脚布的春蕊,头也不抬的,只将两只常年不见天光,故而格外白润的脚从水里抬出来。
柳云好似无奈的笑了声,四下打量一圈,没找着擦脚布,便半跪下去,一只手握住她两只脚踝,拿自己的衣袍汲干了水珠。
擦干了脚,沈月章又好似耍杂技一般,学着螃蟹,横着一蹭一蹭,将自己挪进了帐子中央。
柳云不用看都能猜到她在做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上前,直接扒开了沈月章的亵.裤。
屁股上的伤已经结痂了,不需要上药,沈月章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回头,却和柳云四目相撞。
她要拨开柳云的手顿住了,继而眼睛和嘴角一齐扬开灼灼的笑意,继而撇了撇嘴,晃着手里的腕子撒娇。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
屋外,去而复返的春蕊大老远便看见了,那位存在感迫人的寿康宫大宫女垂首静立的门前。
她朝屋里看了一眼,闪过一丝了然地走到瑞雪一旁。
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定了,安静良久,春蕊寒暄着看向瑞雪。
“听小姐说,你们之前去了皇家山庄?”
瑞雪惜字如金的点头,春蕊便又问,“那庄子怎么样?听说庄子里有处温泉呀!”
她这话的语气像是在问今日天气怎么样?瑞雪有些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又深深看了屋内一眼。
“挺好的,花都能泡澡。”
花都能泡澡?!
“不会死的吗?”春蕊眼睛瞪得像铜铃,实打实吃了一惊。
但看着瑞雪一脸习以为常,想起人家是宫里人,自己不好太过显得没见识,便眨眨眼,“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花草!”
呵,一茬一茬的...
瑞雪仰头轻出了口气,“生死也不过是个轮回罢了!”
春蕊更惊了,太后身边的人还真是有禅性!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手臂,却见动作猛地一僵,倒吸了口冷气。
瑞雪这才正眼看过去两眼,想到京城的那些传闻,眸中也闪过几分的柔软,“怎么,替你们家小姐挨了打?”
“啊?”瑞雪愣了愣,又揉着手臂活动一番,“不是,我想冲上去来着,但是管家一把拽住了我胳膊。”
“然后呢?”
“然后把我拽脱臼了。”
瑞雪“......”
春蕊叹了口气,“结果就没冲上去,眼睁睁看着我们小姐从堂屋跑到了柴房。”
瑞雪抿唇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为什么要跑去柴房?”
“因为我们侯爷在后面追啊。”
瑞雪“......”
瑞雪觉得沈家的人脑子都不正常,她已经决定不再和这个丫头说话了,可却又听她怅然地开口,“要是没跑去柴房,我们家小姐说不定就不用挨打了!”
“......”瑞雪一脸认命的,“为什么?”
春蕊脸上的惆怅更甚,“因为只有柴房的门槛老朽了,被我们叫小姐一踢就断了。”
这次没等瑞雪追问,她便已经接着道,“侯爷气急了,顺手就捡起那截断掉的门槛,打了小姐一顿。”
合理,但又很诡异。
“你们沈家就没有个像样的家法吗?”
像是文臣家的戒尺藤条,武将家里的板子和马鞭,总不至于...打人的工具还得靠被打的人自己创造吧?
春蕊这次倒是释怀的笑了笑,“小姐说了,我们家人丁稀薄,用不着专门备一个,而且我们是武将出身,家里祖祖辈辈,主打的就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
瑞雪一脸生无可恋。
可以了,收起你的骄傲吧!
*
屋内,沈月章已经将今日收到的礼物,一一在柳云跟前炫耀过一遍。
“这是郡主送的玉佩和话本子,裴姐姐送了我一把玉梳和一包糕点。”
她顺手塞进柳云嘴里一块,然后拿起那段两截的发簪。
“还有这个,”她把两截放进柳云手里,“阿桑送的,里头藏着一根钢针,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弄回去了,回头再问问阿桑。”
话音刚落,便听“咔哒”一声,沈月章“啊”了一声,满脸惊喜地看向柳云,又顺手将合成一体的发簪插到发髻。
她气势汹汹的拿出江大人送的礼物。
那是一本字帖,江大人诚意十足的亲手写的,但内容不是什么名家碑帖,而是短短百字的《劝学》。
沈月章把那本字帖气狠狠的摔在柳云跟前,“江大人现在骂人可越来越高级了!”
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挨了打,结果给她一篇劝学?
江大人这个人,看着温文尔雅,结果也是个蔫坏!
柳云只静静看了沈月章半晌,而后也撑着胳膊,趴到沈月章身旁。
“你爹...为什么打你?”
沈月章一听这个话题,便肩膀一耸,闷头撞进柳云肩窝,语气立马变得委屈地几乎要哭出来。
“那天我一回来,他就劝了我好多。”
沈月章深吸了口气,抽抽搭搭的,“他说男人的各种好,我就问他,既然觉得男人好,他怎么没有娶个男人回来?”
柳云听得眉心狠狠一跳,又是心疼,又是想笑,那安抚的手掌停在半空半晌,才好笑又无奈的落下去。
“你就这么跟你爹说的?”
“我是真不明白!”沈月章低低啜泣起来,“他觉得男人好他就去娶啊,我又没拦着他!”
沈月章抬起泪眼朦胧的杏眼,可怜巴巴的眨了眨,瞧着柳云,“结果他就追着我大半个院子打!”
“你都不知道有多恐怖,我爹他,他就跟疯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