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要亲自背沈月章回去, 沈家的下人们不敢多跟,更不敢多看。
春蕊叫聂二哥他们将回府的路先行探查了一遍,只留自己隔着大半条街的, 远远跟在二人身后。
月色皎皎,脚下路亮如同银锻,平坦宽阔延至目之所及处。
柳云背着沈月章,一步步走的极稳。
沈月章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落在脖颈,夜风吹散了她那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柳云站定,把人往上托了托,又接着往前走。
她脑海中不断闪过柳录生看她的神情。
多亏了血脉相连,哪怕两人没有明说,但一个眼神的交汇, 也足以让明了对方的用意。
柳云不知道柳录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人要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昔日她抱着“两人人绝无可能”的悲观,放任了瑞雪, 今日柳录生都问到了她跟前, 她自然不能让柳录生有机会怨怪到沈月章身上!
于是就在刚刚,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锣鼓喧天,她在三言两语的交错里, 交代了自己的心之归属!
有点虚、又有点空落落的, 但更多的,是奋力挥出一拳之后, 虽浑身沐血,却看见了前途光亮的希望和振奋!
柳云心中一阵难以言喻、又超出预料的痛快!
她想, 她从前或许过于高估了那未知的风雪,致使她迈向沈月章的每一步, 都提前被她假象中的山海阻隔。
昔日,
为着那山海,她踌躇再三,举棋不定。
为着那山海,她也曾想断了自己和沈月章的所有可能。
为着那山海,她不惜在入宫时恶语相向,试图将这关系、这情谊埋没于未发之时。
为着那山海,她哪怕发觉了沈月章的心意,亦不敢轻易挑明。
一段感情非进即退,故而山海是她的阻隔,却是沈月章的保障,是柳云竭尽心力,又小心翼翼留给沈月章的退路。
柳云在保护沈月章的“退路”上已经努力了许多年,可今日的意外,她终于在保护她的“进路”上尝到甜头!
像是浪过桅杆,船只渐渐露出惊涛骇浪之上的激昂。
像是雪卷高山,漫天白花如尘埃一般落定脚下的震荡!
第一次,她不是通过推开她、阻止她,来保护她。
而是...
“唔!”
思绪戛然而止,柳云被沈月章忽然的勒紧手臂而呼吸一窒。
沈月章忽然兴奋起来,她晃着腿,语气亢奋,“我想到了,你先说,不说你就...呃,罚酒!”
柳云握着沈月章腿窝的手用力捏了捏,眸子里带着从前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她恨恨出了口气,咬着牙,半嗔半怒的撇过头,看着沈月章,“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沈月章用力睁着眼睛看去,悠悠晃晃的,好半晌,她才用手掌夹着流云脸颊,语气狐疑,“你是柳云?”
不等柳云说话,她又软着脖颈歪在柳云肩膀,“不是,你才不是柳云!”
“柳云才不想见我”沈月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语气却听着是委屈的要哭,“她只想见她弟弟,她弟弟回来了,她就...她就不要我了。”
柳云一听这话,嘴角的扬起微微落下去些,眸光一软,心脏也软成一片。
她放柔了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缓流的山涧,“没有不要你。”
沈月章似乎轻“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柳云一脸无奈地偏过头,鼻尖碰到沈月章光洁的额头,柳云脚步更慢了,呼吸也渐紧,忍不住用唇瓣蹭了蹭。
“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
“骗子!”沈月章声音中的哽咽更重了,“她好多年前就不要我了。”
闻言,柳云的眉梢嘴角一片涩然,她感受到沈月章将自己抱的更紧,垂下的头颅趴在肩头,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夏衫,在锁骨处的皮肤上晕开一片的直达心底的凉。
“...没有。”
她干瘪瘪的解释压不过耳边隐隐的低哭,柳云站在街头,好似当年被先生当众指责的无措。
但好在,她在沈月章面前还是自在的。
而比这更自在的,是在醉酒的沈月章跟前——沈月章压根不记得醉后发生的事情,平日里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此刻便说的毫无后顾之忧。
“不让你进宫,那是为了保护你!”
柳云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有些人、有些事,并不能随心所欲去做,一旦做了,外面就会有很多人想要伤害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沈月章醉归醉,可还是一贯的油盐不进,“没有人伤害我,只有你不要我,让我现在好难过。”
柳云眉心皱的更紧了,嘴角也紧抿着,可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翘起来。
她好像猛灌了一口苦茶,苦涩之后是从喉头泛起的回甘,回甘渐渐又变成了酥掉骨头的酸,让她一边觉得手脚都没了什么力道,一边又觉得心里某一处被填满了,像是松软的土壤被踩的瓷瓷实实的安心。
柳云喉头微动,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沈月章却是被激出了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她按着柳云的肩膀,猛地直起上半身,一副不要柳云背的样子。
“不见就不见,我也不见你,你还来管我干什么?送我回去,我要去见郡主!”
她挣扎的柳云几乎按不住,柳云背着她原地转了一圈,“行吧,这就去见郡主!”
后头,目睹太后背着自家小姐转了一圈,就成功压制住她闹腾的春蕊:......
就...柳将军说的下咒,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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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提前回去探路的聂二哥一行人还没回到府中,便先撞上了饭后消食,溜达到一半,顺便接人回府的老侯爷和管家。
三言两语讲事情汇报之后,聂二哥一行人先回府中,老侯爷带着管家慢慢悠悠往酒楼这边走来。
“这小畜生,又喝醉了,还陪着郡主,这会儿还指不定又闹出什么笑话!”
话是这么说,但老侯爷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急切。
虽说之前他不赞同沈月章入朝为官,但沈月章做官的好处又实在显眼!
稳重了,懂事了,有事忙了,也不会随意给他惹祸了!
先头要账的差事做的还算不错,后头又破了案子,且不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吧,没临阵脱逃,也算是没丢了他们侯府的脸面。
如今沈侯爷出门,人家也能真心实意夸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个比早些年,人家满是同情和担忧地和她一起叹息沈月章的婚事好了太多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沈月章如今不常在家,他又要时常巡查军营,父女俩这个把月也未能见上几次。
这次好不容易提前回府,结果人又出去了,沈老侯爷不肯说,只骂完了家里不争气的儿子,神清气爽地说要出来消气,却是半步不错地朝着云肩酒楼的方向!
只是在听说她又醉了之后,老侯爷的脚步不急反慢。
一旁的管家心领神会地笑道,“小姐自做官之后,早已稳重懂事了!侯爷可放宽了心吧,人家如今可是朝廷的官员,做事都有数。况且,还有宫里的太后照抚着。”
“娘娘细心稳重,又最是了解咱们小姐的人,到底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会护着小姐顺遂的!”
老侯爷也叹了口气,“是啊,从前能治住那丫头的就是她,还当那事之后,这两人真是要闹掰...”老侯爷顿了顿,又长叹了口气,“罢了,这丫头算是找着靠山了,我也终于能省省心,只家里那个小的!”
他说着,脸上便带了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干什么,什么不成,这么些年了,给他请了多少的文师傅武师傅,结果呢?跟着沈月章好的不学,坏的精通,整日琢磨着那些个吃喝玩乐,我看我这条命,迟早叫他姐姐气掉半条,他再气掉半条!”
老侯爷越想越气,最后重重一甩袖子,“照我说,他就一点用处,小时候把她姐姐折腾的,对那些有弟弟的人家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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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好不容易才把沈月章哄的温顺下来,便又顺着方才的话接着道,“你刚说你想到了,你们之前在玩什么?”
“玩交换秘密!”沈月章晃着腿,“郡主说一个秘密,我说一个,谁要是不说,谁就喝酒!”
柳云闻言,却是气笑了,就她这醒了全忘的脑子,跟人家玩这个?
沈月章不知道柳云在想什么,只语气一沉,稍显落寞地,“郡主说她是个男人,所以声音才会那样浑厚。”
“......”柳云“...你信了?”
“我信了!”沈月章软趴趴的点了点头,毛茸茸的发丝蹭在柳云的脖颈,很痒。
柳云眼中的火气更甚,却是遥遥对着驿馆方向。
她冷哼了一声,压低了火气,低声不忿道,“就你这什么都信的,还说什么没人伤害你,怕是人家真要了你的命你都不知道!”
说罢,她又在一旁店铺门口的木桩上踢了三脚。
“呸呸呸!”
后头目睹一切的春蕊:......
证据越来越确凿了!
而沈月章浑然不知的,她长叹息一声,“后来她说她骗我,她说她是女子,还说她娘没死,只是疯了,因为她娘想要个儿子。”
“她娘被关在小院子里,每次郡主压低声音,装成男人的她才会和郡主说说话。”
“后来郡主被人下毒,她说她知道,但是她不在乎,尤其吃了药之后她嗓子彻底坏了,她更开心了,因为听起来更像男人的声音了。”
“......”柳云听着肩上低低的呜咽,已经不想问她信不信了。
顿了顿,到底还是看她哭的可怜,“...觉得郡主好惨?”
沈月章泪眼滂沱地,“郡主说我好骗,她胡编的我也信。”
柳云生气又心疼,但沈月章哭的实在好笑,她忍不住的笑弯了眉眼,长长出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地,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看着肩膀处毛茸茸的脑袋,又是发愁又是无奈的笑问,“那你把你什么秘密告诉她了?”
沈月章哭的打起了嗝,“没有,秘密,谁也不能说!”
“......”
柳云默然片刻,行吧,虽然脑子时隐时现,但心眼子还是扎实的!
柳云背着扎实的沈月章走了许久,到底是累了,便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把人放下来休息。
沈月章靠着后头的墙,盯着头顶的天幕看了许久,再低头时,趴在膝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柳云喘着气,见状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只一脸无奈的,“秘密不是没说出去吗?又怎么了!”
沈月章:“天黑了!”
柳云失笑,“是啊,天黑怎么了?”
沈月章哭声更惨,“天都黑了,还没人祝我生辰快乐!”
“......”柳云深吸口气,而后挑起沈月章哭的湿漉漉的脸,“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今天本来就不是你的生辰?”
“嗯?”沈月章歪着头,“今天没人生辰?。”
“有,而且很多人在今日过生辰,只是不是你的生辰。”
沈月章破了大防地哭起来,“那么多人能在今天过生辰,为什么我不行!”
“我不在乎!”她嚎啕着,“我只是想有人在今天祝我生辰快乐!
柳云按了按额角,“说了你就不哭了?”
沈月章通红着眼眶,狠狠点了点头,然后一脸期盼的看着柳云。
柳云沉了口气,“那我祝你生辰快乐,好了吧?”
沈月章说话算话的拿袖子擦了把脸,抽噎的哭腔也戛然而止。
她探身到柳云跟前,脸上甚至露出了个称得上甜美的笑,双手摊开到柳云跟前,“那我的生辰礼物呢?”
柳云只一脸的“果然如此”。
问完,沈月章见柳云没有动作,便自顾自扯着柳云外衫,甚至连半个脑袋都伸了进去。
柳云只顾着护着她别从石墩子上掉下来,一时之间也没功夫拦她,然后便见着沈月章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很大的锦囊。
锦囊的收口处露出一点红色的软丝绸缎,被沈月章一点一点扯出来。
那是一条三寸宽的红绸,很长,长到柳云不出手,沈月章能自己把自己绑起来。
“这是干什么的?”
柳云重新整好握在手里,道,“绑喝醉了闹事的酒鬼的。”
沈月章闻言,异常乖巧的点点头,还把自己的手送到柳云跟前,相当有自知之明地,“那你绑吧。”
柳云沉默片刻,看着手中绸带,又看着沈月章一脸的跃跃欲试,“...你又喜欢?”
沈月章终于面露羞赧,“好看。”
宫里的料子,自然不会差的,红绸的底纹事飞鸟祥云,确实算得上好看,但...柳云总怀疑沈月章看得那些话本子里,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要么便是她心思龌龊,连这句话听着也不对劲。
柳云轻咳了一声,将绸缎收起来,“你听话就不绑你。”
沈月章却像是跪坐不住似地,一头栽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你绑了我,然后给我爹写信,让他,让他拿钱来赎我。”
她在柳云的肩窝处蹭了蹭,“赎金咱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又是钱?
柳云终于面露狐疑,“又是要礼物,又是要赎金,你要钱?要钱干什么?”
沈月章一副理所当然的,“给郡主买礼物啊!”
送郡主礼物,还想从自己这里要钱?
柳云生生气笑了,“你就这么喜欢那个郡主?”
沈月章叹了口气,“郡主和亲,好惨!”
柳云只冷笑一声。
她身世也凄惨,怎么不见她送自己礼物?
柳云任凭沈月章在自己怀里说着那郡主在南楚的凄苦,不做声了。
沈月章说了许久,却不见柳云应声,她这才抬起头,皱着眉心,“你怎么又不理我?”
柳云心中憋着气,却忽地想到什么,低声哄问道,“你还想亲我吗?”
沈月章眨眨眼,看向柳云薄红柔软的唇瓣,意识再一次被带偏,一脸雀跃的肯定道,“想!”
说罢,她仰着脖子就要往上凑,柳云却微微退开了,“那我们也来玩交换秘密的游戏,你把你秘密告诉我,你就亲我一下,好不好?”
“好!”
沈月章答应的很快,然后攀着柳云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其实,我是男的!”
说罢,也不等柳云反应过来,一偏头便重重吻在柳云唇上,她抱紧了柳云的肩膀,柳云一做挣扎,她便像是呜呜咽咽的小兽一样哼唧两声,舌尖莽撞的抵开齿关,学着柳云的样子长驱直入。
柳云被她吻的喘不过气,她技术稚嫩,却一副要把人吞下去吃掉的架势,柳云饶是有天大的气愤,此刻也没功夫去计较。
她只能温和地回应沈月章这态度嚣张的诈骗和生猛的技巧,渐而反客为主。
她仍旧记着身后的春蕊,故而特意背对着她,但却在沈月章没看到的一旁巷子深处,老侯爷的脸色黑如墨盘。
一旁的管家噤若寒蝉,看看远处的...又看看身前的老侯爷,想到聂二哥说的,太后和柳将军姐弟一同出现来酒楼的话,心中喟叹一声。
小公子如今是连最后一点用都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