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下, 冰肌玉骨的美人倚窗而坐,用银簪挑开手臂伤口里的脓血,重新上了药。
这就是阮棠一睁眼看到的画面。
这是……哪里?阮棠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是在柳明玉的身边。
呀!她忽然想起:
“那个晴眉要害你, 她在你的酒里下毒!”
柳明玉的所有精力都在伤口上, 并未注意到小狗醒了。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她的手顿了一下,但只是说道:
“孤知道, 你别管。”
阮棠很诧异:
“你知道?为什么不让我管?”
柳明玉没有回答, 因为她正在专注地清理一处脓血。
银簪挑得深了一些, 她蹙了蹙眉, 忽然被一只软软的小黑手覆住了手腕。
“伤口还没好吗?”
阮棠问道, 圆圆的眸子中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伤口本该好了,只是上次用簪子挑弄, 所以又裂开了。
抽出银簪,柳明玉的眉头舒展开来:
“孤身子弱, 伤口自然好得慢。”
哦……小狗爪局促地挠了挠,收了回去, 很乖巧地在她身边坐了。
阮棠感觉脑海中像是宿醉喝断了片, 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粉红色的梦。虽然梦中的情形早就忘了,但那旖旎幽深的芬芳仍缠绵在唇边, 舔一舔, 就有香甜的余味。
而且防咬器没有戴在脸上,而是放在枕侧。
今天早上起来和柳明玉说话,这个女人的反应又这么怪怪的。
阮棠挠着脖子, 别扭地小声道:
“柳、柳明玉……”
柳明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
迎着柳明玉的目光, 阮棠有些莫名心虚:
“昨晚……发生什么了么?”
在手帕上擦净血污,柳明玉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有个不知好歹的登徒子以为你也是群芳苑的人,给你下了情药,孤已把那人杀了。”
柳明玉望着小狗的侧颜,若有所思:
“至于别的……”
阮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别的就没什么了,”柳明玉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你睡得那么熟,都打呼噜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颈后的腺体还在肿胀作痛。
柳明玉说罢,却没有听见小狗的回应。
果然,一抬眼,就看见阮棠正在咬下唇。
小狗磨牙呢?柳明玉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但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她开口。
阮棠的脸微微涨红,时不时地抬眸看她一眼,纠结半晌,才问道:
“上次,瑶瑶……”
是说那件事啊。柳明玉手上的动作一滞。
反正已经打开了这个口子,不如一口气说清楚了。想着,阮棠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问道:
“瑶瑶没死,你给我的不是毒酒,对吧?”
对吧对吧?
如果阮棠有尾巴,此时一定直挺挺地立着。接下来这尾巴是耷拉还是摇起来,全都决定于柳明玉的回答。
亲手将毒药一点一点地喂进瑶瑶的口中,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这种感觉,阮棠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不想杀人,更不想此生杀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是自己的好朋友。
甚至……不希望柳明玉也是逼迫自己杀人的一份子。
她满心期待地望着柳明玉的唇,祈求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想听柳明玉说:对,那不是毒酒。
然而,柳明玉只是乜了她一眼,然后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你想什么呢,那是赐死专用的鸩酒。”
柳明玉云淡风轻地说道。
阮棠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什么?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连柳明玉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将这饱含血腥味的几个字拆开,颠来倒去地咀嚼了好几遍,阮棠才回过神来,被猛然爆发的难过撞了个踉跄。
阮棠的身子剧烈颤抖:
“不、不是的,你骗我!那肯定不是毒酒,你只是在做戏!”
“孤为何次次都要做戏?”
柳明玉打断她的话。
柳明玉知道她在想什么。上次赐给小狗的毒酒是假的,小狗就以为,这次的毒酒也是假的。
怎么,孤是个戏子吗,天天陪你们这群小东西演戏?
阮棠说不出话来,咽喉处被浓烈的酸楚堵住了,一个劲地流泪却哭不出声。
忽然间,堵塞的情绪终于决堤。
她哭得直干呕,脑子里什么都忘了,连自己在哭都忘了,只知道自己难过到绝望。
哭了好久好久,浑沌的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可她宁愿不清醒。一清醒,那无法接受的痛苦就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此时,柳明玉慢悠悠地问道:
“你伤心什么?”
阮棠几乎要骂脏话了,但是她不会,只会哭鼻子:我伤心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柳明玉换罢了药,往床头一靠,心说药酒那么名贵,除了你,孤可舍不得给。
她原本是不想说的,就让阮棠恨她,离她远远的,哪怕是在日后杀了她,柳明玉也不会说什么。毕竟等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她早晚要结束这条烂命。到时候,她倒宁愿给自己解脱的那个人是阮棠。
但见今日的情形,如果不说,只怕小狗一辈子都要背着杀害朋友的重担了。
小狗会崩溃的。
“罢了。”
柳明玉轻叹一声。
阮棠抽咽着抬起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孤确实给了瑶瑶毒酒,”柳明玉将哭泣的小狗揽过来,让小狗枕在自己的膝上,“难道孤不会提前把解药喂给她?”
阮棠瞪大了眼睛。
半晌,才傻傻地发出了一声:
“……啊?”
这个小傻狗,孤真拿你没办法。柳明玉认栽了,伸手刮了刮阮棠的小鼻头:
“你以为孤当时为何要捏她的脸?”
小狗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片刻,恍然大悟。
解药藏在柳明玉的手心里。
大喜大悲来得太突然,一时间,阮棠只会傻呆呆地瞅着柳明玉。过了好久,才“呜”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藏在柳明玉怀里,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
小狗的鼻子贴在柳明玉的小腹上,吐息热滚滚的。柳明玉知道,小狗不好意思了。
“那……”阮棠埋住半张脸,“瑶瑶现在在哪里?”
柳明玉没有回答她,只是说道: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阮棠没有再追问。
按如今的情势,最好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瑶瑶在哪里,包括她自己。就让瑶瑶完全退出她们的生活,不留一丝痕迹,这才是最安全的。
知道瑶瑶还活着,这就够了。
况且……只要是柳明玉亲口说的,阮棠就非常相信,瑶瑶一定已经被送去了安全的地方。
真是莫名其妙,我干嘛这么信这个女的。
阮棠咬了咬唇。
这点小心思,柳明玉都看在眼里。
“行了,既然得到了答案,以后就别再来找孤了。”
阮棠觉得自己应该直接答应下来,没想到竟然下意识地反问:
“为什么呀?”
小狗怎么这么多话,不知道孤身边很危险吗?柳明玉面有愠色,话不由得说重了些:
“孤不想让你来!”
话落,两个人都怔住了。
阮棠低下了小脑袋。
人家是摄政王,我只是个小奴罢了。这女人不是自始至终都没看得起我么?当时我的那张身契,还是她亲手交给英王的。
我如今在英王的手下做事,娘亲和晚云姐姐的死与柳明玉也没直接关系,如此说来,我确实不该再来了。
毕竟摄政王的身边,也不缺我这么一个人的吧……
“是我多嘴了,”阮棠站起身来,“我以后不来找你了。”
柳明玉的唇轻轻颤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阮棠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听见身后的人唤她:
“小狗……阮棠?”
她忙回过头去。
然而柳明玉只是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桌上,让她自己去取。
“我、我不要你的施舍!”
阮棠赌气地说道。
柳明玉淡淡地:
“不是施舍,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不知道这女人又在耍什么花招,阮棠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将这个小东西放在手心里。
这是一粒红色的小石头,只有小拇指的指甲那么大,晶莹剔透的。这石子似乎本该是凉的,但因为柳明玉始终贴身带着,所以还残存着这女人温热的体香。
阮棠的脸有点红,小声问道:
“这是什么?”
“这叫还情,是一种蛊,”柳明玉平静地解释道,“还记得你脸上的红斑么?就是它造成的。”
直到被人绑架的时候,那些人用刀把这东西挖了出来,刻上“摄政王”三个字,那块红斑才逐渐淡了。
坑杀了那群人,这粒还情就落到了柳明玉的手中。她起先也不认得,后来暗中问了一位贵人方才得知。
阮棠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何会种在自己的皮肤下面。
柳明玉的语气放缓了些:
“孤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那人应该是不想害你。”
她娓娓道来:
“这东西不仅无毒,而且还是一味上好的药材。它来自塞北,生于沙漠之中,治疗癔症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东西多半与阮棠的亲生父母脱不了干系,因此,柳明玉在验过无毒后就决定还给小狗。
治疗癔症吗……阮棠把还情小心翼翼地收好,瞄了一眼柳明玉,小声道:
“谢谢。”
若是靠她自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查清楚这东西。
柳明玉没有回答,只是淡然道:
“这个时辰孤要进宫了。你走吧,往后,别再让孤看见你。”
说罢,柳明玉也不正眼看阮棠,径自离去。
……
阮棠悄悄从后门回到英王府,正看见方婶儿带着岁岁在这里玩。
这条路平时里就人烟稀少,岁岁只敢在这里玩,恰好阮棠今日有意避人耳目,这才撞见。
岁岁正摆弄着那只竹编的小狗,一看有人来,下意识地就想躲起来。等看清来者是阮棠,虽然仍怯怯地躲在方婶儿身后,但破天荒地主动唤了声:
“姐姐好。”
给方婶儿高兴坏了。
阮棠也笑了,蹲下身来,抱了抱小岁岁,又问方婶儿:
“婶子,咱们府里有没有人老家是塞北的?”
方婶儿眼睛中的光闪了闪,似乎有些话想说,但犹豫半晌,只是摇了摇头:
“没……我不知道。”
好吧。阮棠心说我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就有进展的。
她揉了揉岁岁的脑袋,暗中摸了摸怀中的还情。
除了娘亲的名字,恐怕这是查明自己身世的唯一线索了。
和方婶儿道了别后,阮棠接着往府里走,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她赶紧回头,见是一只皮球不知道从墙外飞来,正砸在小岁岁的脑袋上。
岁岁缩成一团,抱着脑袋,呜呜地哭。
墙外,一伙半大的男孩子正嬉皮笑脸地起哄:
“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原来会出声啊!”
“会出声却不会说话,敢情是个大傻子!”
方婶儿急了,又想和他们理论,又想照顾岁岁,气得团团转。见此,那几个男孩更加起劲:
“傻子,你爸爸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喊我一声爸爸我听听……干,谁他娘的打我!”
话音未落,为首的男孩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这巴掌的响声太清脆,所有人都听见了。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只见这男孩已经被提着一只耳朵拎起来,口中期期艾艾地求饶:
“疼疼疼……快放我下来!”
阮棠没松手,也不说话,而是把他提得更高了。
男孩疼得脖子上的筋都爆了起来:
“你他娘的谁啊!放开我!”
方婶儿怕给她惹上什么事:
“阮姑娘,别给你惹上麻烦……”
“您别管,”阮棠拦住她,又命令这男孩,“给岁岁道歉。”
男孩一脸的不服气:
“我凭什么给一个傻子道歉?”
不服气是吧?阮棠一把将他扔在墙上,掐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道,歉。”
剩下的那群孩子都吓傻了,此刻见自己的老大翻起了白眼,才纷纷回过神来,屁滚尿流地跑了,边跑边哭:
“杀人啦——”
见此,阮棠一松手,这男孩顺着墙掉下来,差点没把尾巴骨摔碎。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哭着乞求道:
“我道歉,我道歉,你别……”
没等他说完,阮棠已掐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压趴在地上,咬着牙命令道:
“磕头道歉!”
“好好好,我磕,”男孩赶紧跪在地上,邦邦地磕头,额头都撞出了淤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混蛋,我不该骂你的!”
男孩说了好多好话,双腿跪麻了也不敢站起来,仍然一个劲儿地磕头。
阮棠故意不说话,过去了好一会儿,才问岁岁:
“你原谅他了吗?”
岁岁怯生生地点点头。
阮棠这才抓起男孩,搜干净他身上的铜钱交给岁岁,柔声道:
“岁岁乖,回头去买些糖吃。”
然后在男孩屁股上狠狠一踹:
“滚!”
方婶儿抱着岁岁,如此强势的女人,此时也抱着女儿默默流泪。
见她们母女这个样子,阮棠的心中忽然酸涩。
娘亲在时,她与娘亲也是如此相依为命。
若是我和岁岁得了一样的病,娘亲她……
想到这里,阮棠终于还是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她摸出珍藏的那粒还情,交给方婶儿,将这东西的来历简单说了,只道:
“您拿去,给岁岁治病吧。”
方婶儿赶紧推辞:
“这、这怎么行呢?你还得用它查你娘亲的身世,我不能收……”
“您拿着吧,”阮棠将还情塞到方婶儿的掌心,“如果我娘亲在的话……她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做。”
……
此时,一个下人飞速穿过长廊,来到英王府的内室,跪地禀报:
“王妃,阮棠在后花园南路与方芜和岁岁说话。”
英王妃放下手里的针线,若有所思。
英王一早就去了佛堂焚香,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因此才敢派人去盯着阮棠。怪不得找了一早上没找到,原来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岁岁得了那种病,方婶儿带她在僻静之处玩耍也是常有的。
这人接着说道:
“阮棠给了方芜一样东西。”
英王妃怔住:
“什么样的东西?”
下人回忆道:
“是一粒石子般的东西,红色的,像血滴似的……您怎么了?”
说话间,英王妃全神贯注地听着,竟连针尖刺破了手指都不知道。
这么一问,她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说道:
“你下去吧。”
王妃看起来面色不虞,似乎连神情都恍惚了。可是既然主子都这样吩咐了,下人也只好退了下去。
空寂的房间里,只有英王府喃喃自语的声音:
“红色的,血滴一样……”
她手上的血汇成一颗血珠,落在还未做好的女红上。
“阮棠,阮棠,”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难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