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泱一怔, 像是被人登时击中了一般,愣愣顿了好一会儿,她双眸失神,略有些恍惚似的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由春看着她, 试探地问:“公主要去探望一下么?”
师泱抿唇不语, 长睫轻轻盖下来, 没有说话。
闹成了这样的局面,卫若漓不再相信她了,要取得她的信任,实在太过艰难。
一个林叶, 叫她们的关系, 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可到底怎么样呢?
她不能将明晃晃的把柄交到别人手中,她陷在这深宫之中, 如今林叶也离开了, 她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能抓住的, 唯有一个自己。
一个空衔的皇后之位, 只取决于卫若漓的一念之间。
她忽然觉得可悲,卫若漓心里放不下她, 所以冒着风险地将她留在身边, 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谁都明白, 一个被灭了国的敌国公主,她如何会忘记家仇国恨,在仇人的身下婉转承欢。
不论她到底有没有失去过往的记忆, 她都不能被留在大梁,甚至于成为大梁的皇后。
可卫若漓却这样做了, 缘由再明显不过。
不过是因为她在意她,爱她,放不下她。
他日,不论这样的关系如何,如果她失败,背叛了卫若漓,或许没有命活着了。
又或者,她复仇成功,那时,那她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卫若漓?
杀了她?还是像现在这样,将她囚禁起来?
或许有一千一万种的方法,可只有一条,她不愿意卫若漓死去。
所以,不论她们之间如何,这样的关系都无法改变了。
脑子混沌得厉害,师泱撑起乏力的身体起身回内殿,由春叫住她:“公主……”
师泱顿住脚,没有回头,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有点累,想再躺一会儿。”
由春欲言又止,她看着那道消瘦落寞的背影,终究是没有开口。
她能感受到,公主明明也是不开心的,她感伤于陛下冷落她,感伤于她们如今的关系,当公主听见她说起陛下生病的时候,她心里明明也是动容的。
这些天来,她们之间的相处,她全都看在眼里,或许是公主自己不自知,但旁观者却可以看得清楚明白。可为什么,只短短的一天,因为一个林叶,原本温馨缓和的两人,就变成了这样?
由春看着师泱独自躺回了床榻上,背朝着里,淡淡的粉色薄衫披在身上,消瘦的腰背像是要凹进去,三千发丝散落在身后,只露出脖颈上的白色纱布。
她看得心酸,只觉得喉咙刀割一样。
屋外的天空灰蒙蒙地,由春坐在殿外门槛上,看着空荡寂静的院子,一个人也没有。
似乎没有人再来璇玑殿了,帝后冷战,遭殃的都是她们这些身边人。
由春坐在那里发愣,抬头看着天,忽然想起南玥。
南玥的天空,和大梁的,此刻会是一样的吗?
也不知,家里的母亲和妹妹,过得好不好?
想到这里,由春忙起身,跑进旁边她的小屋子里,搬出床头底下的箱子,又数了一遍她这半年来存的钱。
不比从前,公主总会赏她很多,她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那日匆忙都没有带上。
她算了算所有的钱财,原本她都要送回家留给母亲的。
可后来遭遇变故,她怕公主和桦儿陛下流落街头,所以一直暗暗存了起来,以备将来回到南玥后再作生计。
他们或许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可她却明白,没有钱的日子,是很惨的。
由春算着自己积攒的体己,算来算去都觉得不够,这样一想,忽然又怀念起从前来。
她沮丧地收起匣子,苦恼着什么时候能回南玥一趟就好了。
正叹气,忽然看见窗外廊庑下有人走过来。
由春探头过去,发现是裴嫣。
她立马跑出去,喊住她:“裴医女。”
裴嫣拎着药箱,转头看见她从偏殿里出来,扬了扬嘴角,笑着说:“我来给娘娘换药。”
由春站在那里,院子里的槐花开得正盛,落了满地的白,她看见裴嫣站在那里,那白色的花将眼前的人面颊映得白皙,她这才发现,其实裴嫣长得很好看。
她长得白,笑起来也很温婉,而且身上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香味。
很多人都不喜欢草药的气味,可莫名的,由春很喜欢这种味道。
这味道叫她想起小时候,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由春屏了屏呼吸,忙抬脚走过去,她看向裴嫣说:“公主刚睡下。”
裴嫣抬头看向内殿的方向,狐疑了下,道:“怎么还睡着,是不舒服么?”
由春忽然满脑子都是裴嫣,她只看得见裴嫣上下相碰的粉色唇瓣,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听得见裴嫣的话。
后知后觉,她才啊了一声,忙道:“没,没有,只是有些累,昨天出去了一天,有些累了。”
裴嫣这才放下心来,说了句那就好,转头又看向由春,眨巴了下眼睛,说:“你有哪里不舒服么?我见你面色有些过于红润了。”
由春一惊,生怕被人看穿自己的龌龊心思,忙抬起双手捂住脸颊,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还没来得及开口,裴嫣伸手就拉住她,在廊庑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拿出旁边药箱里的脉枕,垫在自己的膝盖上,转头对由春说道:“我给你把个脉吧,来。”
由春看着那脉枕,忙缩手,说:“没,我能有什么毛病,皮糙肉厚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生过病,别忙活了。”说着就要把那脉枕拿起来放进她的药箱里。
裴嫣却不肯依她,拽住她的手,强行地拉过来,替她把着脉,声音温温柔柔:“不管是谁,都会有生病难受的时候,不分高低贵贱的。”
由春微怔,不知怎的,这句话忽然就流淌进了她的心坎里,热热的,暖了起来。
她忽然就想起娘来,在这世上,除了娘对她是最好的,剩下的,就只有裴嫣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连公主都没有过。
由春没有动,任由着裴嫣替她诊脉,彼此并坐着,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午后的院子里,虽然没有阳光,天也灰蒙蒙的,但却出奇的平静温馨。
由春听见耳边的声音说:“脉象实热,血行加速,快而有力。”
裴嫣收起手,笑着对她说:“没有什么,就是轻微的热症,回头我给你开两贴药吃一吃。”
由春也跟着笑,道:“我就说我没有事,从小我娘就说了,我生下来体格就比旁人结壮,将来身体一定很好。药也不用吃,我回头喝两碗绿豆百合水就成。”
裴嫣抿起唇瓣,说那也行,“人生在世,能有一副好身体,就比常人幸福很多了。”
由春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是啊,人生在世,能平安地好好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荒年的时候,连树根树皮都是奢侈。
只有体会过苦日子,才能明白,吃饱穿暖的日子,就是天堂。
由春抿着唇眨巴了下眼睛,忽然问她:“对了,听说陛下生病,她好一些了么?”
裴嫣摇摇头,说:“我才从太元殿过来,她发烧了,很严重,一直都没有醒。”
由春想了想,道:“那你快过去吧,钟大人没准待会就要找你了。”
裴嫣也想了想,起身说那行,又转头朝殿内看了一眼,说:“那我晚点再过来,替娘娘换纱布,你要是有急事,直接去太元殿找我就行,我今夜应该会一直在那儿。”她顿了一下,踌躇片刻,又说,“凌晨的时候,我听见陛下睡梦叫了娘娘的小名,你若是能劝,就劝娘娘去太元殿探望下吧,我瞧着,陛下还是在意娘娘的。”
昨日一场变故,身边人都能看得出来,帝后之间又闹了别扭。
她们二人,彼此心里都是在意对方的。可偏偏两人的脾气都不好,谁也不肯拉下脸来。现下,一个受了伤,一个又生了病,叫她们这些底下的人,跟着一起操心。
由春站起来送她,沉吟道:“好,你放心,我都记得的。”
由春一直送裴嫣出了大殿,寝殿内,师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将刚刚殿外,裴嫣和由春两人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
她生病了,而且很严重。
是被她气得吧。
可就是这样,也没有差人来告诉她。
或许怪她,又或许在生她的气。
师泱躺在床上,只觉得心绪烦乱,似乎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起来。
由春送走了裴嫣回来,她悄声走进寝殿内,看见屏风后床上的身影,她不知道刚刚裴嫣的话,她听到了多少。
她走过去,靠坐在床边脚踏上,最后还是背着身开口对她说:“公主,陛下生病了,您还是去看看她吧。”
师泱用力扣着指腹,闭着的眼睛烦躁地睁开来,她头也没回,只说:“不是有太医去瞧么,我又不通医理,去了又有什么用?!”
话里带着气,由春听得出来。
昨日一场闹剧,林叶劫持皇后,以此相要挟逃走了,陛下怀疑她们二人勾结,但皇后也生气于,陛下不肯相信她,怀疑她是大玥的奸细,又或者,怀疑她与别人暗通款曲,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两人暗自较劲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由春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寂静,偶或间传来一两声知了叫声。
半晌沉寂,由春才忽然慢慢开口:“太医能治病,却又治不了人心。”
师泱长睫轻垂下来,她望着床里的帷幔,神色怔怔,默默恍惚了良久。
由春没有再停留,什么也没有说,起身出了寝殿。
入夜,由春传了晚膳,喊起了内殿的师泱。
她躺了一天,自午后就一直不吃不喝,独自躺在床上,也没有说话。由春扶着她走至桌旁,她淡淡看了一眼,只扒拉了碗筷吃了两口就扔下了,说是没有胃口。
由春没有勉强她,就撤下了所有的吃食。
由春抬头看见她脖颈间的纱布,已经一天没有换药了,她劝解说:“公主脖颈上的纱布要换了,我去叫裴医女来吧。”
师泱叫住了她,漫不经心地说:“不用叫了,没什么好换的,我已经好多了。”她抬眼,继续说,“我头有些昏沉,你替我更衣,我要出去走走。”
由春一怔,看了眼漆黑的殿外,踌躇道:“天已经黑透了,公主要上哪儿?就在院子里转转吧。”
师泱有些不耐烦,只道:“不必了,你替我更衣,我自己出去,不用你跟着。”
由春隐约猜出来她的意图,她抿住唇没有说话,扶着她进内殿,换了衣服,替她披上大披风,又提了一盏琉璃灯与她,怕她外出漆黑看不见路。
送她到二门,由春不太放心,又说了句:“公主,还是叫由春跟着您吧。”
师泱头也未回,只说:“不必,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由春站住脚,看着漆黑夜色里的身影越走越远,走的方向是太元殿。
一整天的心绪不宁,究竟是为哪般呢?
由春勾了勾唇瓣,无声笑起来。
或许是不记得了,但嘴硬这一条,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