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师泱脚崴伤之后, 卫若漓停了十日的早朝。
因中间又隔着端午,她答应要带师泱出宫游玩,所以朝中大事一应全部由殿阁大学士代为处理。
这几日,卫若漓一直都在璇玑殿内陪着师泱。
勤勉久了, 难得闲下来三五日, 就越发觉得从前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 过得实在是没有滋味。
端午这日清晨一大早, 师泱就爬了起来,缠着卫若漓让她带她出宫。
卫若漓从睡梦中醒过来,她笑着看着坐在床边急着要穿衣的人,手一伸, 又将人捞进怀里, 她贴近她耳后细腻的肌肤,懒散地说:“才几更天, 在躺一会子, 好么?”
说着, 那只手从她腰间探进来, 师泱被她弄得浑身发痒, 她笑着推搡地去抓她的手,拒绝说:“不行, 我难得可以出去一回, 宫门酉时就下钥了, 我想多出去玩一会。”
卫若漓无奈,只得依她。
她单手捧起她的下颌,将那张脸置于掌间, 师泱生得白皙,刚起床的脸颊上, 未染丝毫粉黛,依旧白得透亮,卫若漓看得痴迷,笑问:“宫外到底有什么,就那么吸引你?”
师泱听见她这句话,身形微顿了下,有种心虚的意思。
她不动声色垂下长睫,整个人往前贴去,双手抱住卫若漓,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她认真地说:“你不知道,我在这大梁的皇宫里,除了由春、林叶,还有你,我一个认识的人和朋友都没有。我每天在这璇玑殿里,待得都快要发霉了,我没有朋友,也没有自由。”
说到最后一句,卫若漓微怔了下。
师泱撑过身,抬起头来看她,和她承认道:“我知道,你每日都有派人监视我,对不对?虽然我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但那些眼睛,我能够感受得到。阿漓,我从前真的很坏么?”
她问得很真切,也很诚恳,将自己的姿态也放得很低。
有种,即便是有错,仿佛也是无奈之举的意思。
卫若漓看着眼前那双明亮的双眸,里面布满真诚和无辜,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些心软。
卫若漓伸手替她拢了拢额角的碎发,动作温柔地将其挽至耳后,轻声道:“我会将那些守卫都撤去,从今往后,我都不再监视你了,好不好?”
师泱听见她这话,慢慢低下双眸,失落地说:“没有事阿漓,我知道我是大玥来的公主,朝中一定有很多的人忌惮我是不是奸细,我也明白,你是一国女帝,肩上有许多不可卸下的责任。没有关系,我只要知道,我与阿漓的心在一处就好了。”
一招以退为进,师泱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尘埃里。
卫若漓也果然掉进她的圈套里,她伸手将人拥进怀里,埋在她的颈间,恨不得将她身上所有的气味都吸进身体里,愧疚地说:“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撤去所有暗卫。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么?”
师泱往她怀里又蹭了蹭,声音里带着颤意,道:“嗯,我不离开阿漓。”
两人起床,因是要出宫游玩,所以并未声张。
卫若漓带着师泱,还有钟怀则、由春、林叶,并几个随侍的一起换了便装,清晨就驾了马车,从顺贞门出了宫门。
虽然时间尚早,但宫外的街市早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师泱撩开马车帘子,看外面人山人海,欣喜雀跃道:“好热闹!”
卫若漓看着她喜不自胜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跟着一起扬起来。
自从失忆之后,师泱每一天都是开心的,卫若漓也能感受得到,她变了一个人,却收获了许多的快乐。
今日风很大,车帘外的风吹起她的压领,卫若漓笑着拉住她,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问她:“怎么这样冷?”
师泱微怔,她因为紧张,手心从出门那刻起,就一直是凉的。
这刻卫若漓温暖的掌心包住她,那一点点的暖意,忽然叫她那颗紧张跳动的心,在一瞬间平复下来。
卫若漓见她脸色不对劲,有些担心将她拉至身边来,又摸她的脸颊,又探她额间的温度,不住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晕不晕?”
师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盯着眼看着她,心里忽然一番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这大半个月里,卫若漓对她很好。
这种好,和从前在重华宫里不同,她也能感受得到,卫若漓是真的爱她。
爱一无所有的她。
爱与不爱,从那道眼神里,她就能够分得清。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爱,在这样的时刻,太过可悲。
她们之间,又为何会是这样的开场。
师泱还未来得及反应,帘外忽然传来钟怀则的声音,道:“陛下,前面就是庙会了,人太多,马车进不去了。”
师泱飞快地收回视线,忍住眼眶里的酸涩,掀开帘就要出去。
林叶就站在马车外,师泱抬眸与她对视,四目相对的瞬间,有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意思,不消片刻,师泱就收回了视线。
卫若漓先她一步从马车里跳下来,她站在底下,伸手朝着师泱,师泱牵唇,伸出双臂将自己交给她。
卫若漓将人抱下来,又抬手捧了捧她的脸庞,亲昵地问:“真的没有不舒服么?”
师泱弯起月牙儿一样的眼睛,笑着说:“没有,就是吹了风的缘故,我走走就好了。”
大梁天气反复无常,早晚还是有些凉意的,春夏之际风又很大,吹在身上太过干燥,师泱适应了很久,也还是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但大梁人过节的氛围倒是很浓,一眼看过去,街市上满是人,各色各样的商贩铺子,琳琅满目,大都是师泱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一时新奇,拉着卫若漓很快就冲入了人群。
留着由春众人跟在后面大喊,生怕跟丢了。
钟怀则和林叶跟在后面,远远看着前面的三人,钟怀则牵起唇角笑了,她看向身旁的人,静静默了一会儿,才道:“饿不饿?”
她们是一早就出宫的,为了备马车备东西,早上都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林叶比钟怀则小了四岁,她一向孤傲,从前就不爱说话。
进了璇玑殿的这几个月来,更是除了师泱之外,和谁也不说话。
林叶没有回答她,更一眼都没有看她,抬脚就穿过人群,跟上前面的师泱。
钟怀则停站在原地,看着人群里的那道颀长身影,心里有些许落寞。
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师泱有幸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主上才得了这么片刻自欺欺人的温馨,可她却没有这样的好命了,能叫林叶将过往的一切全都忘记。
她叹了口气,回身对身后的随从,道:“你们也去逛吧,不用跟着了。”
这是她从三十六天罡里选出的六名暗卫,以此来保护帝后的人身安全的。
不过眼下,看着早已淹没在人群里的两人,似乎是用不着了。
更何况有她和林叶两人跟着,只怕谁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钟怀则遣散了所有的暗卫,看见旁边买首饰的铺子,走过去,挑中了一只虾须镯,那小贩笑着和她说:“姑娘眼光真好,这原是一对的,还有一只在这,寓意新人琴瑟和鸣的。”
这个寓意倒好,钟怀则牵起唇瓣,付了钱,一起买了一对,踹在怀里。
师泱拉着卫若漓直涌进人群里,两旁集市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有卖炮仗的,有编花篮的,还有吹糖人,套圈圈,耍大旗,顶缸刷杂技,卖古董花瓶的……
卫若漓简直拉不住脱了缰的师泱,师泱在人群里左窜右跑,卫若漓一抬眼就找不见人了。
起初她还着急,可满大街看见她不是蹲在这个吃食这里,就是那个小玩意儿摊那里。
最后看见她买了两个糖人,两根糖葫芦,挤过人堆里来找她,才松了口气。
卫若漓看着她小孩子一样,头发也挤得乱糟起来,凤钗也从发髻上滑落出一截。
她伸手替她重新插正,笑着打趣:“还这么爱吃甜的,仔细吃坏了肚子。待会咱们去岳楼去吃饭,好不好?”她样样迁就她,语气温柔,将人捧在掌心里。
岳楼是整条街最大的酒楼,整个盛京城内有名。
卫若漓之前,也托人给师泱带过吃食,师泱很爱他们家的菜式。
师泱笑着说好,“但我还想逛一会。”
卫若漓全都一一应她,只嘱咐道:“不准再跑丢了。”
出门前,师泱身上带了许多散钱,整条街上,她买了不少东西。荷包、五彩绳、簪子镯子,甚至于还有一盆春菊。
卫若漓苦恼地看着她手里的那盆春菊,皱眉道:“买这个做什么?”
这些东西,她平时要什么没有,宫里的比这些好上几倍。
师泱不依,说:“不行,这盆春菊是紫菊,配我那件紫玉琉璃屏风最好看,我一定要带回去。”
卫若漓无奈,只好一一答应她。
于是,跟来的几个暗卫随从,全成了给她搬东西的,来来回回,搬了四五趟回马车上,大概晚上回去,马车就应该满满当当了。
路过一个面具摊,全都是师泱没有见过的鬼面,她新奇,一下买了七八个,没人都戴了一个。
她选了一个夜叉鬼面女,戴在了卫若漓的脸上,看见她滑稽的脑袋,师泱噗嗤一笑,问道:“你们瞧她,像不像聊斋戏里的那个夜叉鬼?”
众人一看,果然很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卫若漓被当众调戏,一时挂不住,抬手就要摘下脸上的面具,师泱忙按住她的手,霸道地说:“不许摘,你们都不许摘!”
师泱又拿出刚刚买的荷包,给每人腰间都挂了一只。
从卫若漓,到由春,再到钟怀则,钟怀则一怔,忙后退了半步,恭敬地犹豫:“娘娘……”
师泱笑着说:“保平安的,算是本宫给你们的祝福。”
卫若漓见状,牵唇笑道:“娘娘恩赐,你就收下吧。”
钟怀则这才收下。
一连十几个人,师泱给每人腰间都系上一只不同样式的荷包。
这些荷包,都是和卫若漓一起刚刚在前面的铺子上买的,为了不重样的花样,她挑了好久。
站在最后面的林叶,师泱微顿,抬眼隔着面具看她,眼神里有深意,将最后一个荷包系在她的腰间。
“咱们同是玥国子民,如今来了大梁,只盼望着你不要想家才好。”师泱声音轻轻,曼声道。
卫若漓站在她身后,隔着面具只看得见她的背影,耳边嘈杂,并未看见她和林叶之间的互动。
林叶低头看着她扣在她腰间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耳边那句话,叫她整个人蓦地一震,掀眉与她对视。
只消一个眼神,她就看到了那个从前的师泱。
师泱向她示意,眸光微聚,一抹肃杀在顷刻间消失。
与此同时,腕间忽然扣上来一只手,卫若漓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至身边来,她有些不高兴师泱和林叶接触,声音醋沉沉地道:“走吧,我们去岳楼吃饭。”
师泱抿起唇瓣,与刚刚冷冽的神情判若两人,她眼尾堆起笑容应她:“好,我有些走累了,你背我,好不好?”
众人一愣,堂堂一国女帝,当街背一个女人,算什么体统?
可谁知,卫若漓二话没说,和唇道好,转头就在师泱身前蹲下来。
师泱笑着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脖颈,整个人贴在她的背上,卫若漓感受到后背那道踏实的重量,毫不费力地将人背起来。
从前,她也背过她。
背着她从东华门,一直到重华宫,一路狂奔,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满宫都是她的欢声笑语。
师泱贴在她的背上,她手卷喇叭趴在卫若漓耳边,气息绒毛一样吹进耳蜗里,满街都是嘈杂的喧闹声,而卫若漓只听得见耳边那道声音,她说:“阿漓,我爱你,很爱很爱。”
卫若漓脚步微顿,耳根被太阳光晒得发红,隔着面具,底下的一张唇瓣无声抿起来,她驮起背上的人,像背起整个世界那样,穿梭在人群里,两耳不闻,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师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