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晴日下的芦苇丛>第29章 妈妈,你爱过我吗

  多日的缠绵化作万千情丝钻入骨,支撑起她这个枯朽的皮囊,对方的一言一语刻在她心上久久不能忘记。

  仿佛是遇见了甘霖,日复一日她这干涸至迸裂的大地有了活着的迹象,她是个快快乐乐的小仙女,在自己肩膀上起舞高歌。那耀眼的光芒包围住自己,慢慢有了生的希望。

  她比玛利亚都值得称颂,是苦难多舛的生活给予自己的一线生机,和她在一起自己是轻松惬意的,不去想别的,她和田晴是一般干净的。

  她捂住脸趴在床上,回忆与田晴的亲吻,它是轻轻的,一触即离;它是怜惜的,慢慢搓弄……贴在脸颊、睫毛、嘴唇,它又是湿热的,带着咸涩。

  多值得赞颂的情爱,每晚上床时的彩色安慰,如一双手,一根羽毛,一个轻柔的吻……闭上眼睛去感受,有她的轻语在耳畔,一刻不离。

  为了这些,她可以什么都不顾,她可以有千斤勇气举斧劈开路障,这是她仅有的圣地,告诉她自己心中还有一处始终干净。

  重重的拍门声击碎她的美梦,起身光脚走到门边,是妈妈一脸不耐地站在那儿,手里一个信封撇进她怀里。“你爸爸寄来的信,爱看不看。”说完,扭身要去卫生间。

  她接下信件不急着看,反而开口叫住了妈妈,对方耐着性子站住,她抓紧裙摆努力露出一个笑脸,“妈妈……我们能谈谈吗?”话出口,气氛跌入谷底,过了半分钟妈妈走进卫生间一句话没留。她看着对方关上门,收回视线回到了房间。

  早该料到的,来的那一刻还是不免令人失望。信件随意扔在地下,她习惯性往小桌那儿回头,上面空空如也。

  那个鱼缸早没了,碎玻璃被她一点一点扫进垃圾桶,死掉的小鱼是她亲手埋进那处梧桐林的,那里树多空气好,能接触到雨水,有时她也会去看它的,不会让它孤单。

  可是……如果不是他一手打落鱼缸,小黑云怎么会是这个下场?她握紧拳头仰起头望天花板,怒气和怨恨在她身体里来回冲击。

  不用闭眼,那天的惨剧还在眼前上映,在脑里上映。用了好长时间平息怒火,冷静下来后她把目光投在地下的信封上面。挣扎几分钟,她还是弯下腰捡起了那封信。

  粗暴撕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信纸,抚开折叠的纸张一目十行扫去,入眼的是不太好看的字迹:

  林茜,白芦,我是王成,导致你们母女不幸的罪魁祸首。我知道你们不会看这封信,是我不要脸执意要写的,你们别急着撕掉,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分享,我要出狱了。你们别怕、别恨,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王成了,我记住了党的教诲,知道了国家的伟大,懂得了我们领袖的不易,现在已经深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在这里,我要这封信代替我向你们母女说“对不起!”

  我每天勤奋认真接受改造,我已经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了,我明白靠这些是无法让你们解恨的,我将用一辈子,不止狱里的十九年,来向你们赎罪,向这个世界赎罪!我不是个人,我做过太多坏事,说真的,林茜,我每天早上晚上都在为你和白芦祷告,我祈求你们过得好好的,哪怕让我死我都愿意,我感谢你让白芦上学,把她养育成人,你是伟大无私的,而我是多么恶心肮脏的垃圾!谢谢你!林茜!你是我的恩人……

  这是一封悔过信,不止一封,这些年来在她房内盒子里吃灰的都是悔过信,只不过受害者一封没看,她只看了一封而已。

  爸爸是个不祥的词汇,自她知晓以来,她喊出的“爸爸”都带有肮脏的意味,只把自己裹得愈来愈紧,从未感受过温暖。放好信,她越来越迷茫。

  躺到床上,她让自己回到了那个雨天,那个雨天里的小旅馆。田晴躺在她右手边,茨威格的书摆放在左手边,看着身边人的睡颜,她的思绪长了翅膀在两堵墙两道门间来回飞跃。

  白色的墙壁,棕色的地板,陌生的面孔,那个领路的警察先生她只看到背影。推开一扇门,她忘记了门上牌子写的是什么了。

  椅子与地板相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警察示意她坐下,她面前有一面玻璃,玻璃里面是一个穿着橙色囚服的光头男人。

  男人在见到她后先是一愣再是微笑,他一笑眼部和唇边的皮肤深凹进去拉出一条条皱纹,包括额角的那一道疤痕。

  白芦第一眼看去觉得男人很陌生,可看着看着在短短几秒的眼神接触中,心里竟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拿起电话,她听到男人说了第一句话“没想到是你来,已经这么大了。”

  “第一次见你,你还没这个高。”他敲敲玻璃,笑着说,“在你妈妈旁边站着嘴里含着糖块儿,一转眼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林茜呢?”

  “……在外面,要见她?”她移开目光,不去瞧对方的眼睛,这个人在记忆中被妈妈多次提起过,一旦念到他的名字,妈妈的表情就会变得十分可怖。

  “算了,我知道她不想见我,我很感激她能来,能带着你来。”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白芦只需要沉默或者说是和不是就好,自有对面的人找话题聊,偶尔双方都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她就觉得心慌,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只会让她的心情更加焦躁。幼时被骂野种,孤儿的记忆也飘了回来,一齐在脑中上演。

  “那个人对你好吗?”

  “哪个人?”她抬起头问,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刹,她明白了,旋即露出笑容回答,“很好,会给我买新衣服(情趣服也算吧),新玩具(情趣道具),对妈妈也很好(背着她出轨),大家都很好(如果忽略我们已经深陷泥潭的事实)。”

  “那就好,你妈妈不容易。”他扯出笑回应她,她看过去,隐约见到男人眼底的泪花。“我是个坏人,只希望你们娘俩好好的。”

  这时,白芦见到里面的警察说了句什么,她马上意识到是时间快要到了,来不及想别的,她听见男人轻声说“再见吧……如果下次还能见到的话。”

  回过神,她跟着警察出了拘役所,然后思绪变成蝴蝶闪着翅膀回到小旅馆,再者是她现在所处的房间。看眼时间,她关上房门。妈妈就坐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一杯水果茶,缕缕白气在这个角度和时节看来还不是很明显。

  “妈妈,你觉着王志雄怎么样。”坐下来思考良久,她试着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什么怎么样?强奸犯的信把你吓傻了?”妈妈的脸上又出现了那副惯用的表情:微偏过头,垂下眼皮,唇角扬起一个小弧度。妈妈很喜欢用这种表情斜眼看她。

  她摇摇头,说起另一件事,小时候的事。她还不到五岁,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妈妈突然回来对着她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之后领着她去了服装店。

  她站在店里,由着妈妈摆弄和听着陌生阿姨的评价。一排衣服里她选中了一条白裙子,这是妈妈让她随便选的结果。走进试衣间,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她在妈妈眼下慢慢脱下衣服换好裙子。

  好多次她们都是赤裸相对,但这一次不同,她不敢去看妈妈的眼睛,红着脸低下头默默换上衣服,而妈妈,就那样双手抱胸一脸漠然地瞧她。

  “妈妈后来又要送我礼物,我还是选了那条裙子。”她想把自己的心声传达给对方,“那条裙子对我来说很不一样。”

  妈妈抠弄完指甲,往前倾下身体端起桌上的杯子小口喝水,喝完了便顺嘴问道:“怎么不一样?”

  “因为我发现妈妈还是温柔的,没有不管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常把我一个人放在出租房里,那个地方经常断电你还记得吗?我就想着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啊,我很怕黑……”

  以前的衣服都是好心邻居给的,那条裙子是第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也是你第一次主动关心我,没有再忘记我。也许,同你说出整件事情,你会像那次一样轻抚我的头。

  “所以,你想说什么?”妈妈转过脸面对她。她盯着那两颗泛黄的眼珠什么也说不出,直到眼睛发酸才反应过来猛地眨了两下。

  “我,我不喜欢王志雄。”她吞咽下涎水,双手紧握成拳,鼻翼两侧凝聚了不少汗珠,她看着它们一个个掉在裙摆上。

  “我们和他分开可以吗?”说完这话,压在头上的山不见了,她深吸一口气,抓紧膝盖上的裙子,尽力控制好情绪,“不想,我不想,真的不想和他住在一起,我们和他分开,分开……”。

  “你到底在说什么?”妈妈转过身,一脸不解地瞧着面前这个因情绪激动而吐字不清的女孩。她只感到意外,女孩的异常并没有让她发现其中深藏的可怕真相。

  她没耐心去倾听白芦的抱怨,只想快速结束这段谈话:“他对你不好吗?又是买文具又是买衣服,你还想要什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慕虚荣?”

  “说话啊,别当哑巴,王志雄对你怎么啦?你这过河就要拆桥。他不好,他不好你那个强奸犯的爸爸好?”

  她记起不久前的那封信,很快就想到白芦是受了王成的挑拨,故意来毁坏自己的幸福。想到这里,她已经无法压抑心里的怒火,嘴里的话越来越难听。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流着罪犯的血液,一辈子做不了人。好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废话了,真该告诉王志雄听听,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都说了什么。”

  “别,不要!”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两只眼不断挤出滚烫的泪滴,她抓住妈妈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指甲深陷进肉里。伤心到极点,她说出的话只有气音,在妈妈看来就是只有嘴巴在动。

  “说话!别装出这副死样给我看。”

  妈妈打掉她的手,站起身躲到别处。那只求救的手无力地垂下,她趴在沙发上粗喘着气,再多的委屈都化作喉咙里嘶哑、难听的“嗬嗬”声。

  她想寻求帮助,寻求安慰,得到的只有一个按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按下去后,周围只有否定的声音。那声音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无间断地重复。

  妈妈的声音和耳朵里的噪音相融合,变成更大的怪音挤进脑袋,她捂紧耳朵,想逃离这里,马上离开这里到一个寂静的地方去。

  可是她逃不开,一个无形的白膜困住了她,胸腔里的网越来越紧,裹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无数的尖刀扎进去,挑出她依附在骨架上的肉。

  “饶了我……妈妈,救救我。”

  她咬破嘴唇和手指以求保持理智,她忍着精神上的痛苦,祈求身边的妈妈施以援手。短暂的平静里,妈妈的无视像一只大手扼制她的呼吸,她去想别的,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边悄悄响起。

  ——你的亲生父亲是个强奸犯。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我恨不得在你出生那一刻就掐死你!

  我是你的女儿啊……求你不要那样恨我,求求你看看我,把我当成一个人。我不想再继续这样,妈妈,你饶了我好吗?我是你的女儿啊,我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不能抽出放在王志雄身上的一点爱来给我呢?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明明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她好渴望妈妈能摸摸她的头,亲耳听她说说这些年受到的伤害。这欲望来得是如此强烈,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但那痛苦一丝一毫都不肯撤去。

  那就放弃吧,大声说出来,只要一点点,只要妈妈那一点点的爱,听听她的话,听一听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一点点就好。

  “妈妈……妈妈……你帮帮我好吗?我是你的女儿,你救救我妈妈,我好难受,好痛苦,求求你——救救我!”

  话一开口,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控制不住情绪滚下沙发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却还睁开眼睛努力搜寻妈妈的身影。

  “妈妈,救救我,救救我,听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饶了我,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你疯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快说呀!”

  为什么,爸爸是个强奸犯?为什么要遇到一个恶魔?

  “发什么疯?精神病吗?要死了还是怎样?你到底要说什么,能不能好好说,坐到沙发上去!”

  “离我远点,能不能别叫了,你个死丫头!要死啊!”

  妈妈什么也听不懂,她只知道白芦在无意义地哭闹,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所以当那只冰凉细长的手指碰到她的脚踝时,她立马嫌恶地躲开,快步走到玄关摔门而去。

  为什么?她已经努力保持冷静了,她从没这样过,她只是想求救,向亲人求救。为什么?谁能告诉她?房间里只剩下白芦一个人,跪在墙角,用头去撞墙,只有那样她才能减轻痛苦,听不到责骂和噪音。

  她的低语随着似乎永远流不尽的眼泪一同慢慢填满整个房间。她的身体流出黑色的血液,血液浸湿地板,却透不到下一层。她的哭声也是如此。破布崩开,棉絮散落一地。

  “你听一听,好吗……我真的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