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安回来后, 林少安带着更加坚定的底气回了城北的家。
艾茜早早站在门口迎接,寒风把手冻得通红,也在翘首以盼。终于看到女儿的身影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进入视线, 嘴角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林少安看见妈妈,便加快脚步跑起来:“怎么在楼下等?外面多冷啊。”
艾茜少有被女儿这样关心, 眼神越发殷切:“不是应该上午就到了吗?这天都黑了,我能不担心吗?”
林少安借口道:“飞机延误了。”
“你说你这一趟去了那么久,走的时候刚过了中秋,现在路上都结冰了。你叔叔今早上就煲好了海带排骨汤,炖了一整天,就等着你回来。”
林少安听得心里痒痒的,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礼貌性问了句:“叔叔呢?”
“你叔叔明天一大早要去执勤, 我让他先睡了。”
艾茜帮着把行李拖上了楼, 进门时无心疑问了句:“你走的时候,有带这个小行李箱吗?”
林少安心头一顿, 思索片刻,也没有隐瞒。
“倾倾给我的。”
艾茜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哦……她去看你了?”
林少安如实解释:“和律师们的一起过来的, 有个比较复杂的案子。”
“哦……”艾茜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吃点水果吗?我先去给你盛碗汤暖暖身子。”
林少安拉住了她:“妈, 先别忙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听顾岑说过, 同性恋家里人少有支持的, 最后大多要一哭二闹换来妥协。她虽然已经了解这里头有多少无奈,却还是不想效仿去用极端的办法。
她觉得只有让母亲发自内心的相信她是一个成熟健全的人, 才会相信她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是合理的。
所以她决定坐下来,先把工作上在怀安的所见所闻, 未来的职业规划,理想,憧憬,全都娓娓道来。
“……大概就是这样。虽然现在大家对律师群体的信任,已经有很大提升了,但还是不够,尤其是对女性律师。坚持法律援助,也是为了继续提升律师和法律工作者的声誉,这样以后人们遇到困难,才会第一时间想到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而不是其他极端手段。”
艾茜欣慰点头:“妈妈对你专业上的事不太清楚,不过能看出来,这几年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林少安并没露喜,去拿出了一本月白蓝封面的书。
“除了事业,我还有一样规划。”
艾茜眉眼一惊,看向书封上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书名:“愿予倾心?”
林少安解释道:
“愿是祈愿,予是给予,倾心是一生奔赴。”
“还有第二种解释,心,是爱;倾,是她。”
艾茜只觉五雷轰顶,沉默许久,知道无法逃过这个话题,才低沉一句:“我以为你长大了,已经忘记了。”
林少安沉下一口气,自顾自道:“我把我的日记改编成了这本小说,本来是想投稿出版的,前段时间也有一家海外出版社给了回信,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这本‘书’我只打算给她看。”
她低头看着自己设计装订的书,手紧了紧,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坚毅:
“妈妈,你说过像倾倾这样的人,很难再把一个人放进心里,我不否认,可我想这不是她的错。如果过去的经历让她小心翼翼,处处设防,我就更应该心疼她,保护她,用我所有的爱去融化她。而不是像你说的远离她,或者用偏见的目光审视她。所以我要把我的日记全部交给她,让她知道我的勇敢和胆怯,我的挥洒和克制,我的信任和爱。只有我先坦诚相待了,才能期待她也把自己完全交给我。”
“这是恋爱规划里的第一步,也是她教给我的,毫无保留。”
艾茜皱眉侧过脸,不想听下去。
这个反应让一向在乎说话礼仪的林少安差点知难而退,咬咬牙,还是坚持了下去:
“以前我以为,倾倾当律师只是为了给她的生母翻案。可后来我才发现,她是为了尽自己所能,让她家庭的悲剧不再重演。我想我也是吧……是她教会我,受害人的沉默是对施暴者的纵容。”
她回想起童年无数次的隐忍和沉默,依然能感受到无助和悲凉。身为法律工作者的忧患心让她蹙起了眉头,慈悲道:
“可如果人们申诉无门,又怎么能斥责他们的沉默。倾倾在课堂上说过,法律的权威性是需要建立在人民群众的信任之上的,而这种的信任,是需要法律工作者去维护的。其实我也那一刻才真正理解,为什么她明明有能力接市值上亿的商业案,这么多年却还是在专攻民法和刑法。就像现在很多人也劝我们放弃法律援助,去走世俗意义上更加容易成功的路,可如果人人都去贪恋昂贵的夜来香,谁来倾听野雏菊藏在淤泥里的心声。”
“倾倾很相信我,就像我相信她一样。我知道如果我也急功近利,像一些人说的那样去做一个会为她端杯茶倒杯水的体贴爱人,就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打动她。所以我们虽然相差了十五岁,但感情上是平等的。我想我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我会把她的追求变成我们共同的追求。”
“这是恋爱规划的第二步,彼此信任。”
艾茜充耳不闻的封闭,难免被这段告白拽回了一些。
从前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林少安和容倾的感情,无非是一个缺爱小孩盲目崇拜,一个受过伤的大人享受着小孩的全心全意。可现在听来,她们之间那种相濡以沫,惺惺相惜,好像才是常人无法抵达的。
从前她还以为女儿考法学院也是因为跟风容倾,以为女儿坚持法律援助是为了学校评优评奖。听了这番话,才发觉林少安对律师这个职业的理解,已经远远超乎她可以想象的深度。
而这一切,又都跟容倾有关。
“你能有这些觉悟是好事,我也能理解你喜欢上你容阿姨。可是你们未来会面临什么你想过吗?你们是没有办法结婚的,老了怎么办你想过吗?”
林少安早有准备,临危不乱似的又翻出了一叠文件,里头是她收集整理的一些国内外同性伴侣的实例。
这其实是受容倾的启发。你要别人接受你的愿望,就要给出实现愿望的可行方案。
“您说同性恋会‘老无所依’的这个问题,我也仔细想过。现在有很多LGBT群体,都通过意定监护来保障合法权利,需要履行的义务,和婚姻里的义务基本类似。通俗地说,就是我们有资格为彼此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我大概计算过我和容倾未来二十年的收入,也了解了一些一线城市养老环境,医疗费用。估算一下,我们能够负担得起无儿无女的老年生活,哪怕有重大疾病,重大变故,也是有能力承担风险的。这里是一些数据……”
“至于以后必然会遇到的偏见,社会的不认同。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初生牛犊了,我了解它,也和它和解了。我不会试图去改变它们,但也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
“上述所有就是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保护和坚守。”
外头降雪了,把林少安的眼眸衬得多亮,就把母亲的身影拉长得多昏黄。
艾茜看着这些实例和数据,沉默了许久。
要一位认为女人只有嫁得好才会幸福的母亲,相信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会幸福。就好比告诉水芙蓉,纵使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也依然可以绽放出馥郁芬芳的寒梅。
现在林少安几乎把这份馥郁是如何播种,如何生根发芽,将来又如何壮大,一一列举。她即便再不相信,也无法有理有据的反驳了。
叹声苦笑,摇了摇头:“学了几年法律,说话都严丝合缝的……”
林少安眼里含着些坚毅的温柔:
“因为决定她,本来就是一件慎重的事情。”
艾茜看向她,眼里泪水充盈,却许久再斥责不出一句话。当年幼无知这样的理由消失殆尽后,她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理由去斥责她的坚持。
“你特地跑回来和我说这些,是希望我祝福你?支持你?”艾茜垂着脖颈,摇了摇头:“我不会的。因为我没有办法承担支持你以后,未来你会因此不幸的后果。”
林少安抿了抿唇:
“不是的。其实我今天找您聊这些,只是想让您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深思熟虑以后的决定,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被诱骗。您不要怪罪容倾和她的家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平和过后,她也不失锋利地直指了艾茜的脊梁骨:
“当初您两次结婚,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我没有闹,是觉得您先为一个女人,才是我的妈妈,您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现在我也不奢求您的同意和祝福,但希望您也给我一样的尊重,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人,其次才是妈妈的女儿。”
艾茜如鲠在喉。
“明天我就反校了,帮我谢谢叔叔的汤。您也早点休息。”
林少安说完了全部的话,已然如历经千重浪般如释重负,这才敢松下一口气。只抱起桌上月白蓝的书,留下了其他所有的文件,起身回了房。
这晚的雪下得很大,和初遇那天一般。林少安辗转反侧,回首往事,就像梦境在瞬息之间,又如怀安那些从山沟到山头的石阶天梯一般漫长坎坷。
也许嘴硬的背后,内心深处她也怀揣着那么一点点的渴望吧。希望她的爱情,能得到妈妈的祝福。毕竟即便曾有隔阂和伤痛,无可否认的是在这世界上,妈妈是她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等到清晨,她放弃了等待,又开始收拾好行囊向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钟表滴答滴答走了很久,也没有熬过七点,阳光还没来得及穿过寒冷照亮客厅。她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才母亲在沙发上坐了一宿,那些被她留下来的文件上有了新的折痕和泪渍,大概也被反复翻阅了一宿。
“妈……”林少安欲言又止:“我走了。”
晨光熹微里的身影,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空,带她来家里坐坐吧。”
她脚步一顿,惊异回眸。
突然发觉妈妈这几年苍老了不少,即便现在的婚姻给了她安稳和平静,偶尔提及从前过往,也依然忍不住面露萧条。
或许这个事事权衡利弊,讲究得失的女人,也曾有过为爱奋不顾身的年华吧,莫不然,当初为什么选择嫁给她清贫朴实的父亲。
林少安鼻尖一酸,放下了坚毅的外表,扔下行李去柔软地抱住了艾茜。
“妈妈,你放心。我很小的时候,就偷偷告诉过爸爸了,爸爸一直托梦鼓励我呢,他说他会保佑我和倾倾,一定会幸福的。”
艾茜泪如雨下,浑身腐坏的坚硬,终于在这一刻被冲刷的彻彻底底。
“好……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