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七月, 到了夜晚还是凉意逼人,在江边吹着湿冷的风,想到家里卧室暖味融融, 心里倒还算暖和。
容倾双手插着裤兜,宽松的连帽卫衣浅浅勾勒着腰线, 面对着江水站得笔直。
身后姗姗来迟的男人打量着她,干裂脱皮的唇有些泛白,气弱无力地吐出几个字:
“容大律师,别来无恙啊。”
容倾心里难免咯噔一下,提防地转过身后,又是满目讶异。昔日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如今已经满目疮痍,寸短的头发里也冒出了大片白色。
她沉了沉脸色, 平缓了语气问他:“开门见山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子扬下巴一抬:“奇了怪了,你大晚上的把人叫出来, 怎么反倒问我想干什么?”
容倾蹙了蹙眉,不想和他掰扯:“你听着,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我的那些破事, 要是值得你拿去做大新闻, 你尽可以去做。但是, 不要再出现在林少安的生活里。”
周子扬眼里闪过一瞬疑惑, 挑了挑眉笑出了声:“呦, 我这关了几年出来,记忆都被篡改了?你是林少安他妈?那我们……是不是还得续续夫妻情啊?”
他一步步靠近, 抬起手指挑逗似的勾了勾容倾的下巴。
“你想干什么?不要碰我!”
岸边几颗砂石滚落,容倾眼看着已经无路可退, 恐惧感像洪水猛兽搬让她窒息,忍无可忍,几乎使出了要掰断那肮脏手指的力气去回击。
却不想,一个男人这么不堪一击,竟然被她推得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树上。
“周子扬,你要知道,就凭你那封邮件威胁,加上你刚刚的举动,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现在就算一刀杀了你,也是正当防卫。”
“什么邮件?”
容倾神情一恍,忽然意识到事情可能一开始就推断错了:“邮件不是你发的?”
“哼……”周子扬无心再管这些,冷笑一声:“装什么清高?真以为自己生在律法世家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亲妈是谁……还不是和我一样,是条没爹疼没娘要的狗!”
帽沿下的阴影,遮住了容倾的双眸,不知哪一刻咬破了内唇,血腥味好似弥漫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痛得再无力说出一字,也无心再想其他。
“稀罕什么?林少安长大了,也不过和她妈一样,是个用钱就可以操控贱女人罢了……当宝贝疼着,到头来还不是养个白眼狼……像这样的孽种,死了最好……”
话音未落,一把冰冷匕首划破了夜色,抵住了周子扬的下颌。冷光颤动了一秒,在褶皱的皮肤上印出深深一道痕。
“闭嘴。”
容倾用那阴影下的眼神同时发出警告。
周子扬不知道是精神失常,还是想继续激怒她,不要命地顶着刀尖而上,步步逼退容倾:“你现在一定想杀了我对不对?我告诉你,这就是命,你留着你那杀人犯妈的血呢……呵……”
那笑让容倾觉得颤栗又可悲,紧了紧握在手中的匕首,指尖用力到泛白疼痛。
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想永绝后患吧。
最后,她还是放下了手。
“你错了,我没有她那么傻。”
她低垂了面容,两滴泪珠断线似的从她的睫毛缝隙里滑落,凄凄凝眉,看得周子扬都有些愣神。
随后痛叹一声,收起了回忆,抬起头来又恢复一脸淡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是啊,我为什么不报复……”
周子扬再次逼近,让容倾措手不及,没有功夫给她思考清楚,就抓住了她持刀的手,一个倾身用力,狠狠划破了自己脖颈。
“周子扬你干什么?!疯了?!”
挣扎间,不知道哪只手无意打掉了容倾的帽沿,血液飞溅在如雪的面容上,一卷长发散落腰间,每一缕凌乱都挥霍着凄美。
那双眼水光颤动,空洞又惊恐地泛着红。
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松了刀,手腕遗留的抓握力让她浑身发软,摊落在草丛里,眼睁睁看着周子扬倒下。
周子扬放弃了捂住刀口的本能,带着不真实的笑,气弱地重复着:“没错……我要让你也尝尝什么是牢狱之苦,让你知道什么是宿命……成为自己最恨的人,是什么滋味……”
只是他不曾想,眼前这个本该失魂落魄的女人,还是迅速恢复了理智,第一时间拨打了120和报警电话,脱下了外套,想尽一切办法帮他止血。
“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害怕了吗?不想当杀人犯吧?你也害怕坐牢吧?害怕……像你妈一样吧……”
男人还在用最后的力气嘲讽着,他自以为每一问,都在往容倾伤痕累累的心头再捅上一刀。
可容倾丝毫没有失态,很快找到出血点按压住,声线平缓道:“我在草丛里,提前安置了摄像头。如果我出现了任何意外,手机会自动报警,录像也会第一时间传到警方。”
周子扬眼底一惊。
他当然知道有摄像头,就算容倾自己不留一手,天眼覆盖的今日,又有哪里容得下漏网之鱼。
只是望着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他还是不忍一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
“救人需要理由吗?”
容倾随口一答:
“没有人有权利决定你的死活,就算是死刑犯,在行刑前出现了生命危险,狱警和医生也会极力抢救。”
或许是人之将死,周子扬也松了眉眼,笑道:“你还有心思跟我普法……”
“我不是在跟你普法。”
容倾总算用衣物扎好了出血口,听见救护车赶来的声音,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目光柔和了几分:“看了去年新年档的电影吗?漾漾很喜欢里面的一句台词,回家了都一直念叨。”
周子扬一愣,苦笑一叹:“是啊,如果还有机会,真想去看个贺岁电影……不过……”他有些体力不支,咳嗽了几声才追问:“什么词?”
容倾微微弯了弯眉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举起手机电筒,第一时间接应到了警察和医护人员,而后回头轻松扬了扬嘴角,挑眉柔声复述:
“我命由我,不由天。”
周子扬眼光一颤,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深远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重现。生母受不了父亲的一事无成,抛下年幼的他离开,从此杳无音讯。几个孩子朝他扔石子,虐杀了他心爱的宠物,嘲笑他是条没娘要的野狗。
他本怀着对母爱的期望迎接他的继母,亲近她,讨好她,却不曾想那个女人会成为他一生的噩梦。
她把滚烫的粥灌进他的喉咙,把结冰的毛衣套在他的身上,把死老鼠丢进他的饭菜里,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家里打到家外……
所以他这一生,最厌恶女人和孩子。
此刻,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却眷恋着眼前这个,曾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女人。
这是他此生,唯一感受到的,由心而发的爱意。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而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亡徒,看见太阳为自己低头。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救赎。
如果早一点有人和他说这样的话,他的人生轨迹是不是会不一样。
“放心吧,你死不了。这刀切苹果都费劲。”
“会有机会的。”
这是周子扬意识模糊间,最后听到的,容倾的声音。
会有机会的。
是啊,哪怕早一天。
早一天有人告诉他“救人不需要理由”,早一天有人对他说“命不由天”。早一天有人让他知道,即便来自淤泥,也可以选择灿烂的活着。
他也许,真的还有机会吧。
可惜,太晚了。
警笛声带走了黑夜,一晃又是一轮白日。
林少安又如小时候一般,在家里的车后座上,着急又委屈地挥手比划着,跟明宪初和明理告状,说着昨晚容倾没跟她打招呼就偷偷跑出去了。
而家人的脸色,也全然不像往日轻松。
明柔压制着怒意忍声:“二姐这次真的太不知轻重了!”
而开车的明理,和身旁的明妈妈容爸爸,干脆都黑着脸不说话。
只有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忙慌地问:“到底怎么了?倾倾为什么被警察带走了?她酒驾了?还是跟流氓打起来了?她有没有受伤啊?”
这是她能想到的,有可能发生在容倾身上最离谱的事。
容宗黎和明宪初对了个眼色,还是决定先让林少安有个心理准备。
“少安啊,这件事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周子扬年初的时候出狱了,昨晚容倾自己去见了他,刚刚警察打来电话通知,周子扬……”
林少安脸色一改,瞬间浑身僵持不动,哽塞着吐露几个字:“他……怎么了?”
两人欲言又止。
明理扫了眼后视镜,干脆道:
“死了。”
车轮声飞驰,把她听觉淹没在了车流里。林少安只觉大脑嗡一声响,百感交集在心口,好像堵住了一切感知情绪的能力。
像浑浊凶猛的江河不断击打着岩石,而她是那溅起的浮沫,身不由己,麻木微茫。
“是百草枯。”
“一种毒性很强的农药,这药无解,它会给你后悔的时间,但绝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昏暗内室里,做笔录的女警官这样告诉容倾。
容倾目光愕然,闭上眼,蹙眉痛惜一叹。
警官接而道:“狱警同事们说,几年前周子扬在监狱斗殴,就是打了一个虐童至死的犯人。可见他内心,真的很厌恶……像他自己一样的人。”
笔录结束后,起身主动伸出了手。
“不论如何,感谢你的配合。”
容倾沉默起身,看着警官伸来的手,窘迫地攥着自己的指尖,脑海里闪过周子扬强抓住她的手,抹伤脖颈的画面。
过去一切一切的尖刀血腥,暗影死亡……都像烈风鼓着碎片像她涌来。
她脸色有些泛白。
“容律师?容律师?”
容倾扶住了桌子,摇摇头回过神来:“没事。辛苦了,周警官。”
警官看着容倾萧条的背影,想到昨晚那些常人都难以消化的境遇,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担忧。
“容律师,”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容倾:“以我的经验来看,你需要心理干预。”
容倾疑惑回头,满不在乎的笑容,也显得有些疲惫:“你也太低估我的承受力了。”
周警官颔首一笑,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递给了她。
“你会用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