颔首敛下满眼复杂的水色后, 脸上剩下的只有为这份理解和宽慰的动容。
老校长看向厨房里不谙世事的灵魂,语气难得柔软:
“留在学校里这么多年,见了太多孩子。看他们从刚进学校时候的意气风发, 到成天到晚垂丧个脑袋,一个个看起来病怏怏的……怎么就不能让他们逃一次课呢?那些个人模人样的, 成天说校规校纪,哼,这世道哪个守规矩的成了大事了?”
容倾只浅笑听着,沉吟不语。
她知道老校长坚定地守在校区里,不过是为了课间午后和孩子们聊聊天,以一己之力,给孩子们心里头播下那颗追求的种子。
想到初识老校长,还是在十余岁的年纪, 那时候她是六年级里最拔尖的孩子, 也是最沉默寡言的孩子。每天放了学就一个人走来高中部等明理放学,坐在后院埋头看书, 谁来搭话都不知道理睬。
直到一个古怪的老太太带着两只大黄狗,挥着臂膀朝她走来:“那本破书有什么好读的!没事做就帮狗搭个秋千!”
“哼,在这里读书的小孩都想当律师, 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当律师。律师赚得多, 律师社会地位高, 这算理由吗?但凡有点更好的诱惑, 就屁颠屁颠跟着跑偏了!喂?不知道搭把手啊?”
彼时老校长一边骂着些她一知半解的话, 一边把锤头往她手里塞。从那时起她就知道,比起道貌岸然, 和这样随性洒脱的人相处起来更舒服。
后来她每天都主动走到那个修秋千的老太太身边,静静帮着忙, 也不说话,只听她说。不知道多少年,她才从这些骂骂咧咧的话语里,听到了许多道理。
也从“律师不只是维护正义”的道理里,原谅了为父亲辩护的律师,原谅了把她母亲送进监狱的律师,原谅了敲定审判的法官,原谅了许多人。
仇恨和报复在心里头一点点释然,她才真正有清醒的头绪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成为律师。
或许,只是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也能像明宪初一样,成为某个孩子的后盾,握着那个孩子的手告诉她:“你可以永远相信为你辩护的律师。”
后来,她遇到了林少安,这段救赎也终于画上句号。
老校长同样回忆着那段往事,想到那每天坐在原地郁郁寡欢的小孩,被大黄狗舔了下巴才第一次展露笑容,不禁又感叹着:“孩子就该有孩子样儿嘛……”
容倾点头,轻“嗯”一声。
老人家得了兴致就越发来劲,再说道:“传道授业,首先得培养兴趣,这些孩子心里头都没那颗种子,怎么叫她们开花结果?不过林少安这孩子啊,第一次来我就发现了,她心里,已经被人种下那颗种子了。”
容倾疑惑抬眸。
老校长看向容倾,慈眉一笑:
“成为别人的光不容易啊,稍不留神就会摧毁一双仰望的眼睛。”
无意间对视上容倾认真的神情,停顿几秒,话锋一转:“你们年轻人管这叫什么?塌房?是吧?”
容倾眉眼一惊,不禁侧脸哼笑出声,随后看向老人家一边摇头一边吧咂嘴的不正经样子,眼低又流出一瞬柔软。
“老师,谢谢您。”
老校长斜了眼她,嫌弃地抖了抖肩膀:“我可什么都没说……”
容倾笑而不语,转而又随着哗啦啦的水声看向厨房,林少安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一边擦着灶台还一边哼着歌,秀长的头发在腰线上晃扫轻荡,润着窗台洒下的阳光,一切都显得灵动自然。
桃花眼里被岁月温柔的水光,轻颤颤的。
对于这次的家暴案,她左右摇摆,不过是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才算是维护了林少安。
以为和恶人对立,对林少安来说才是安慰,殊不知同时也摧毁着一个小小心灵对“好律师”的信仰。
林少安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被家暴过的孩子了,她还是一个法律系的学生,一个预备律师,一个看见庭审直播就满眼发光的崇拜者,一个完整的人。
容倾并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却因为有一双视她为完美的眼睛,变得思前顾后的。
她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捍卫了那个可怜的母亲,捍卫了那个冤枉死去的孩子,却唯独没有捍卫她的立场。
“你可以永远相信为你辩护的律师。”
这句话,她第一次不敢说出口。
如此,又真的不会让林少安失望吗?
老校长似乎隐隐洞察着她内心的一切顾虑犹豫,忽然笑叹起身:
“唉……从前也是个潇洒的人呐!”
她心底一颤,看着老校长走进厨房把林少安驱逐出来,才知道刚刚叫林少安去洗碗是有意支开。
林少安抖了抖手上的水,高兴跑回她身边:“倾倾,你们聊什么了?”
容倾俏皮道:“秘密。”
她看向那双老而不衰的眼睛,体会到那不拘一格里深藏的温柔,对望着,微笑颔首致谢。
身居远境,耳听八方。
她想到这句话,想到为人师的意义,对这位一身都献给教育事业的老人,又多了许多敬畏。
初冬的雪,零零散散装点了大地,悠哉懒散的大学校园里,忽然弥漫开一股紧张气焰,叫……呃,临时抱佛脚。
期末考试将近了,顾岑一个头四个大,一边背着英文单词,一边还不忘抱着手机回明柔消息。
林少安无意间听到语音播放的声音,转头问了句:“你又在和妹妹聊天啊?”
顾岑点头:“嗯,我们和好了。”
林少安一头雾水:“你们吵架了?”
“对啊,前两天我给她打了五个电话她都不接,看到了也不回,昨天我去检察院门口找她,她居然说‘我知道你也没什么事’!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林少安没有表态。
“不过她今早又主动给我分享了游戏战绩,我就原谅她了!”
林少安一愣,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对话框,也是今早明柔分享的游戏战绩。
明柔经常分享给她,她知道是为了得到游戏里的金币,所以她从来不回复这样的消息。至于顾岑口中频繁的冷战和好,她也从来没有在明柔口中听到过。
单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林少安在顾岑身上深有体会。
易小雯刚从图书馆回来,兴奋得眉毛都在跳舞,一开门就忍不住分享:“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薛教官要结婚了!”
林少安和顾岑对望一眼。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易小雯有些发愣,转而一想,疑惑道:“你们该不会以为……”
霎时间脸烧得通红,连连挥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她的小迷妹啊!我也很崇拜容律师啊!哎不是,少安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对她们不是你们想得那种感情!”
林少安再和顾岑对望一眼,迟疑点头。
崇拜不是爱吗?那自己对容倾的感情,到底算什么?她从来没有细想过。
爱或许有千千万万种分类,而她从小就把这千千万万种,都给了容倾。
“算了……”易小雯觉得自己会越描越黑,索性放弃:“你们复习得怎么样了?”
顾岑二郎腿一抬,转回身去:“我还是0,你问她吧。”,转而又自觉不对劲,改口:“我是说,进度是0……”
林少安疑惑地歪歪头,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歧义,需要顾岑再解释一遍。易小雯似乎是懂了,低头偷笑不语,她为此更疑惑了。
不耻下问这个美好品德,林少安从小到大都没有学会。她背过身,敲了敲键盘,冷淡道:“我整理了一些资料,还差一个国际公法,晚点发群里。”
顾岑眼睛一亮,当即关了电脑爬上床:“我爱死你了!你是我大哥!那我先睡会儿,到时候直接拿你资料背。”
易小雯不满地努了努嘴:“是直接拿来缩印吧……”,转而把手头的笔记本递给林少安,搬了把凳子来:“这是我整理的课堂笔记,我们对对吧?”
林少安点头:“好。”
往一旁挪了挪位置,眼神又留意到手机里的新闻头条,禁不住阴霾下几分。
“怎么了?”
她灭了手机屏幕,轻描淡写道了声:“没事。”
晚上九点,容倾像往常一样,回家洗了个热水澡,端了杯咖啡回到了书桌前。
手机消息弹出,是明理简短的认可:“做得不错。”
她浅声一叹,气息还不禁有些颤抖,回复了声“谢谢姐”,就放下了手机。
一审结束了,她倾力而为,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打得那个可怜的女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没有心,打得一众听审蹙眉低脸。
也打得她自己,撕心裂肺,千疮百孔。
这些年网络媒体发展迅猛,虐童至死的案件带来的影响力也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不过好在人民素质大幅度提升,评论区一有怒及律师的言论,都能看到上千条反驳:
“大可不必骂律师……”
“他们只是做他们该做的……”
容倾为此稍有欣慰。
只是这些欣慰在她莫大的创伤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一如从前办理林少安那个案子一样,这几个月她都靠着药物入眠,噩梦不断。
十年前还有明理安慰,这次因为那个小插曲,她也没好意思回家取暖。
有意隐藏情绪,不想还是被林少安看出了端倪,她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比林少安更了解她的心境,却因为老校长一番话,彻底绷紧了自己的弦。
往左往右,都有摧毁林少安信任的可能,与其如此,不如全然不提。
她不能自私得为了给自己找个出口,就毁了一个孩子眼里的光。
下一步工作的邮件还没有收到,她索性通讯软件手机看了看消息,认真回复了林少安下午发来的关于专业上的问题,还帮她下载了些相关文献发去,仅仅十分钟,林少安又针对文献发来了提问,一字一句,都深感着她对学科的兴趣和对未来职业的憧憬。
容倾不禁弯了嘴角,委屈和怆惶,都在这一问一答里得到了安抚。
或许最后的选择没有错吧。
这两个月林少安每天都会回家住,知道她正忙于考试,还觉得奇怪,没有多问,也是藏了些私心。
劳累不堪时,她总想见到她的。
看了眼外头昏暗的天,还飘着细雪,心里头不禁有些怅然:
“漾漾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自语一声,回头看林少安说自己全部都懂了,才苦笑着放下手机。
忍耐着胃里隐隐疼痛抿了口咖啡,一投身工作,就专注得什么也听不见,不知不觉,钟表里分针又走了两圈。
工作告一段落,想出门续杯咖啡,一开门就顿住了步伐,眉眼里即刻便是藏不住的惊喜:“漾漾?”
林少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抱了本书坐在她的书房门口,看见她开门,才仰着笑脸嘿嘿一声,站起来松了松腿:“哎呀,脚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