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归浪漫, 现实是这样炎热的夏季里,在郊外约会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林少安光是踏过一段草地就被叮了满腿蚊子包,躲在大树后头, 看着月影下人影成双,心痛得呼吸都有些受阻。
记得下午电视里放的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那是容倾第一次带她回家给她放的电影,早就烂熟在心里的剧情,她却还愿意无数次重复,回忆起容倾骗她回家当小美食家的故事,就忍不住傻笑,眼底也总嵌着温润的泪光。
坐在她身边的人,却温柔得让她生气。
容倾还像那时候一样,更愿意像一个温柔的阿姨, 或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坏”姐姐, 无底线的包容她、宠溺她、满足她。
而她早已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就像站在黑暗的空谷, 把抱怨和不满喊得声嘶力竭,也终被吞没。
容倾根本听不见。
好像因为太过年少,就活该不被重视。
她好落寞, 因为自己没有一双成熟殷实的臂弯而落寞, 因为自己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伴侣而落寞。
甚至是, 因为自己的喜欢不能让容倾困扰而落寞。
因在容倾身边所有的流言蜚语里, 她连一朵烂桃花都算不上, 而落寞。
她也好委屈。
“明明是我先来的啊……”
明明是我先高举喜欢的旗帜,怎么在关于你的传言中, 另一个人却是他。
“我再也不喜欢倾倾了……”
她喉间哽咽,落寞转身。
公路蜿蜒冷清, 林少安沿着路边一直奔走,回头看去,只有月亮还陪伴着她的影子。
小时候,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太多了,慈爱的父母、卡通手套、灌木丛上的雪、精灵一样的尖角帽……她的倔脾气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凡事得不到的,就要推远,要抗拒,要大声说不喜欢。
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呢?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连转身走出蚊虫折磨的最后一刻,都在为容倾今天穿了长裤而安心。
容倾即便不觉少女心思,也能体会到林少安沉闷的心情,体面告别后,婉拒了肖承送她回家的好意,打算单独找到林少安好好聊聊,打开手机才看见消息:
“倾倾,我先回去了。”
林下月影疏离,沿路灯罩下的飞蛾扰得人心烦意乱,公路上偶尔晃过一束车灯,风过草静,而后只剩下瘆人的空寂。
最后一趟回地铁站的公车是八点,容倾刚好错过了,徒步走到地铁站需要四十分钟,脚上还穿着高跟鞋。好不容易折腾着打到出租,脚后跟已经磨出了血泡。
白炽灯照着荒凉的乡间泥泞,车子一路颠簸,走了很久都不见人家。
再看一眼女孩的对话框,信息还停留在刚才,容倾头一次不想回复,眼底无数次闪过暗淡,心里头埋怨着:
“臭小孩,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郊外……”
巧克力在盒中融化得不成型,她叹息一声,小心用纸巾擦拭了边角,时刻注意着不滴漏在人家车座上,盖上盒盖,到底没舍得丢弃。
还是平安回到了家里,客厅里空洞一片。
容倾有些讶异,这些年来不管她工作回来多晚,只要林少安在家,总会给她留灯的。
“漾漾,你在家吗?”
她伸手摸到开关,打开一盏玄关灯,没多想就先去厨房把手里的巧克力冻上,顺手打开几盏大灯,再回头时,顿然感受到家里一些微妙的异样。
她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却莫名觉得空荡荡的。
那本等她批改的日记,不知道为什么被留在餐桌最显眼的地方,她走近翻看,页面摊开在了最新一页,日期是今天,只留下一句手迹:
“你飞向你的天空,我游回我的海底。”
容倾眉间顿蹙,心脏猛然间一阵失重感,秉持着一股子直觉疾步走到林少安房门口,房门是敞开的,开灯一看,才在瞬间意识到,家里少了很多林少安的痕迹。
不止是客厅里那些难以察觉的痕迹,卧室桌上最近在看的书不见了,床头的睡衣和小熊消失了,就连衣柜也空了一半。
她一下子悬起心来,回转身拨打电话,换鞋直径出了门。
林少安如愿以偿地引起了容倾的重视,可让容倾担心并非她心中所愿。
她本想去学校提前办理住宿,只是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值班的阿姨都休息了。
被学校拒之门外,又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回家,于是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曾经住过的那片老城区,走到了她曾走过无数次的上学路。
是她曾躲避追打逃跑过的路,是抱着小泥巴百无聊赖地细数过商铺的路,是差点被人贩子拐跑的路,也是第一次遇到容倾的路。
这条路上本应该只剩下让她不愿再踏及的悲楚,却因为容倾,变得五味杂陈的。
最后,她沿路靠近了那个依然让她心惊胆战地别墅区。
老别墅已经翻新了,树影花坛却越发的茂密丛生,巷口的大铁皮垃圾箱,从她儿时那次“意外”后就被撤走了,现在空留着的草地里,居然开出了朵朵鹅黄色的雏菊。
容倾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来了,她意料之外地接了,还接得很快。
她答应过容倾不会再挂断电话。
“喂?倾倾……”
电话那头是急促的跟鞋声,和容倾沉寂冷静的声线:“你在哪?”
她强颜欢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啦,等开学了我就住学校了,东西我暂时搬不完,不过我会慢慢搬走的……”
容倾打断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气息有些不寻常,像克制着什么:“我问你在哪里。”
林少安看了看四周,垂了垂脑袋:“我……我在我该在的地方……”
话音未落,那头的急切和恼怒就打断了她:“林少安!你不要闹了!”
容倾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唤她的全名,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惊愣得再吐不出半个字。
沉寂几秒后,听筒里传来一声痛楚的叹息,她才察觉容倾的气息有些颤抖,而后的语调也平静下来,显得破碎而柔弱:
“告诉我你在哪,好不好?”
容倾几乎在央求她。
林少安惊慌又心疼,立马曝出了自己的位置,容倾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她呆滞片刻,安静地抱膝坐在绿化带边,像个在幼儿园等着被接回家的小孩。
半小时不到,小白车的车灯照亮了一片斑驳,泛起雏菊丛中一阵涟漪,也照亮了她低垂的脸。
她回眸看去,看见那个急匆匆的身影下了车,身后逆着光,更显的纤弱,背光下恍惚得看不清面容,却依然美得不像话。
“倾倾……”
走出光影,那温秀的脸才逐渐清晰。容倾顿步停驻在她跟前,似乎也认出了这片草地,眉眼间水光颤动,语气越发哽塞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你说的,你该在的地方?”
林少安起身,埋了埋头:“我不想打扰你和肖叔叔,我不想你不给自己机会……”
实话是——
不想明明有我在你身旁,你却还总是觉得孤单。
容倾心头一酸,眼眶里光晕打转。
“林少安,我从这里把你抱起来的时候,你才不到七岁。十一年了……你说走就走……”
她喉间堵塞得发疼,气息破碎得快连不成完整的语句,仍然克制着不在女孩面前失态。
抬眼相视,微蹙的眉下水色颤动,漾着委屈万千,哽咽质问:
“你也觉得,我是没有感情的吗?”
林少安身子有些发软,在极度的不知所措间,变得哑口无言,一双眼泪影婆娑,怔怔望着眼前她好像从来没见过的容倾。
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一个长辈。
会脆弱,会埋怨,会委屈。
一过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会有多少传闻。
一个独身的年轻女人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邻里间的猜测会有多龌龊。
容倾从来不提这些琐碎,是因为不在意,况且生活里还有其他的光照亮了她。
而这些光一半来自于事业和现在的家庭,剩下的一半,来自于林少安真的很可爱。
肖承的糖衣炮弹,本不会搅乱她的节奏,何况时常紧握的拳,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远远不及畏惧。
她本也不在乎旁人说什么,直到每一个殷切八卦的眼神都添她负担,每一声捆绑的言论和行为都驱她疲惫,她才知道人言可畏。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百口莫辩了?
以为至少林少安是最了解她的人,以为外头煽风点火的再多回家了也能有一片清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要误会我……”
林少安没太听清,眼神追问着,容倾却眸色低敛,看不见眼底任何情绪。
“我不喜欢肖承,”容倾语调低落,付之一叹:“我以为,至少你会知道的……”
意料之外的袒露,让林少安心里一惊:“对不起,我只是……”
假意的成全,像是一颗半酸的糖,一半是大度,一半是自私。
不想成为容倾的累赘是真心的,希望容倾幸福也是真心的。
可她明明知道这样做会让容倾生气,明明知道实质不过是自己在作脾气耍性子,还是坚持把容倾推了出去。
她只是不满足和容倾的现状,又无法把对方拉近,只好用力推远,来期待她和容倾这段稳定的关系,能发生一点点位移。
这样的理由,让她难以启齿。
容倾侧过面容,一声叹息,也不追她回答,转身踩着疲惫的跟鞋声,又走进那束恍惚里。
林少安呆愣着,以为是梦。直到跟鞋声顿下,清丽破碎的侧脸在光晕里回眸,冷声问她:
“还不跟上,又想让我求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