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安的童年, 无数次幻想着妈妈回头来接她,如今如愿以偿坐上妈妈的车,跟着一起去到城市的另一端, 心里,却更加空了。
她没有呜咽哭泣, 只是泪水麻木不停歇地滑落脸颊。
两只手腾出来后,她第一时间给明理发了一条短信:
“姐姐,我被妈妈抢走了,倾倾现在是一个人,你去接倾倾回家吧。”
一阵独处下来,艾茜才发现自己和女儿居然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林少安长高了不少,婴儿肥的小脸也褪去一半了,头发也长长了, 不再是那几根没有精神的小黄毛了。
容倾把她的女儿养得很好, 她看得出来。
“漾漾,妈妈帮你把窗户关起来啊, 怕你吹感冒了。”
林少安看着忽然升起的窗户,霎时间心头一酸,又一股子热泪涌出, 低头“嗯”了一声。
她知道为她关上车窗也是关心, 就像在奔忙里紧紧牵住她的手也是负责一样, 就像不催促她吃饭就已经算是包容一样。
但为她把风变轻, 为她放慢脚步, 不让她成为家里最后一个放下筷子的人……那才是迁就,是偏袒, 是“你不需要改变自己,但我可以为你改变”的温柔。
离开容倾以后, 没有人再为她做这一切了。
面对曾经深深亏欠的女儿,艾茜手足无措,只能尽可能地去讨好:“漾漾,你要是想容阿姨了,只要你容阿姨有时间,妈妈随时可以送你过来,别哭了。”
“你叔叔在家等你呢,知道你加入了音乐社团,还特地给你买了一架钢琴。哦对了,你房间都布置好了,爷爷奶奶也都等着你回去。”
“你不是喜欢小猫吗?回头让你叔叔托朋友,再给你从好的猫舍买一只纯种的,那些猫父母都是赛级的,又漂亮又粘人,比流浪猫可爱多了。”
林少安终于没忍住回过头:“小泥巴不是流浪猫!是我和倾倾的家人!”
艾茜只觉得无地自容。
在回到这个所谓的家以前,林少安做了很多心理预估,寄人篱下、遭人厌弃……她甚至希望自己过得很惨很惨,好让容倾后悔放开她的手。
可一切都没有如她所愿。
正如律师并不像刻板印象里那样唯利是图一样,也不是所有的继父继母,都像童话故事里描绘的那样恶毒。
普普通通的房子里,迎接她的是温柔的中年男人和慈眉善目的两位老人。干净朴实的客厅里挂着热闹的年画,一架钢琴摆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跟周遭的简陋显得格格不入。
“漾漾,这是叔叔特地给你买的。”
林少安只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心想着不过是花钱打发来的事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很长时间她才知道,其实叔叔和妈妈现在过的不过是寻常的小康生活,叔叔是个本本分分的公务员,妈妈的稿费也并不稳定,要给她和哥哥凑齐昂贵的学费,都要去银行贷款。给她买的这架钢琴,也花了叔叔一个月的工资。
可当下,她还并不能看到这些,只是被钢琴上的一张照片吸引,犹豫着走近,看清了是一张自己和爸爸妈妈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她刚满两岁。
她回头看向身后这一家人,惊异于他们居然把这样的照片,摆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可只是片刻,她就收敛了感动。
小泥巴刚从航空箱里出来的时候,弓着背哈着气凶了那些陌生的大人,可是下一秒,就在奶奶慈祥地抚摸,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猫条的时候,立马软和全身刺毛,喵呜喵呜地往人家手上蹭。
没出息!容倾不知道喂过你多少好吃的!容倾还给你弄了个游乐园!
小泥巴是个叛徒!
后来,爷爷把所有的好吃的好用的都拿出来给了她,就连那个只听过声音没见过面的哥哥,也打来电话对她表达了欢迎,可她还是没礼貌地瞥过脸,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她不想喜欢他们,她不想和小泥巴一样变成叛徒。
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才发现容倾把自己的小熊也送给了她。小熊本来就是容倾的,身上有容倾的香味和温度,在小时候独自睡觉的日日夜夜,都有这只小熊在陪伴她。
其实除了必需品,她没有带走太多东西,但容倾送给她的小尖顶帽和围巾手套,她一样都没落下,如今自己戴不了了,就戴在了小熊头上。
入睡前,她抱着手机盯着通讯录看了很久,一遍遍反复翻看着从前的短信,期待着跳出新的信息。
可直到九点,她都没有等来容倾的电话,她以为容倾至少会发个短信问问她是不是到家了,关心一下家里人对她好不好。
等到快十点的时候,还是明妈妈打电话来关问她:
“少安啊,家里怎么样啊?你明姐姐一收到你的消息就去把容倾接回来了,她现在已经回房休息了,别担心啊。”
林少安愣了半天,才乖巧答应:“嗯……谢谢明妈妈,我也很好,你们放心。”
挂断电话以后,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丢了手机抱着小熊,把自己闷进了被子里。一边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低诉着:
“我再也不喜欢倾倾了……”
在新家的前两个月,她过得还算容易,却并不开心,她总会想起城南的那个小家。
小学阶段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明妈妈容爸爸发短信给她送了祝福,她礼貌回应了。明柔给她打来了电话,她也接下来聊了半个小时。
只有容倾的未接来电,她没有回。
可小孩子的怄气又能坚持多久?等到半夜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打开了妈妈给她的新款翻盖手机,下载了手机□□,登陆了从前明柔帮她注册的账号。
备注“大可爱倾倾”的头像是灰色的,家庭群里也没有人说话。
她又不死心的打开电脑,点进容倾的空间,生气地把容倾农场的菜全给偷了,还“指使”自己的宠物,把容倾的宠物揍了一顿。
明明知道这些菜都是她自己帮容倾种的,宠物也是她帮容倾养的,容倾忙得根本都不会看一眼。
她就像个自娱自乐的小丑。
直到十一点五十九分,发呆看了很久的头像忽然亮起,吓得她立马把自己的状态改成隐身,谁知道窗口一震,一条语音发来。
她心里一跳,搬着厚重的笔记本电脑一并埋进了被窝里,把声音调到最小,趴着身子把耳朵凑到电脑边,鼠标点了一次又一次。
低柔迷人的声线,带着一点点无奈的宠溺和倦意,连绵着入了心坎:
“节日快乐,臭小孩……”
那天晚上,她在不知道反复听了多少次这条简短的语音后,趴在电脑边上慢慢睡熟,那是她两个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离开容倾的第一个暑假,她坐在窗前翘首以盼,以为容倾会来看她,以为容倾会接她去看海,可从七月初等到八月末,都没有等来容倾的消息。
她不明白容倾为什么不来找她,是因为那句话生气了吗?还是因为自己没有主动打去电话。
可几个月的时间下来,她一面埋怨着,一面又对容倾发来的中秋祝福置之不理,她觉得那些话太官方也太冷淡了,就只有一句:
“漾漾,中秋快乐。”
出于报复,她当天就给全家人回寄了同城快件,每个人都有一张百字的长篇贺卡和一盒巧克力,唯独冷落了容倾。
她不仅没有给容倾包巧克力,还给了她一张最单调的卡片,上头还只有寥寥几笔:
“嗯,同乐。”
这年冬天,依旧雪落纷飞。
林少安抱着她提前一晚做好的生日蛋糕,一个人冒着大雪狼狈地转车六个半小时,从城北到了城南。
一路上遇到追尾堵车,抛锚打滑,跌跌撞撞,饿得昏天黑地,终于到了容倾家门口。
她把蛋糕和捧花偷偷放在了容倾家门口的桌子上,想了想后,不甘心地打开盖子偷吃了一口,悄悄说了句:“生日快乐,倾……不!容阿姨!”
她按了两下门铃,就气呼呼跑进了电梯,冒着大雪顶着已经昏暗的天色,一路头也不回地赶回了城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明明容倾什么也没做。可就是因为容倾什么也没做,她才更生气。
她就像背转身抱臂生闷气时的小泥巴一样,没人哄,又不甘心,就用这样的方式,时不时回身拿猫爪在容倾心头抓挠一阵,表达心头的不满和抱怨。
她想,她没有原谅容倾,她只是为了不负依然留在生日蛋糕上的那句——
“生日快乐,岁岁‘安’在”。
可是,那个大人或许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吧。
容倾当天没有回复她,一直到半个月以后,才发来一条语音:
“小朋友,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出差,今天刚回家。对不起啊,你送的蛋糕都坏了,不过花我都把它们做成干花收藏了。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她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就冷冷回复了一句:“没事,丢了吧,反正都是外卖。”
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她收到了容倾给她寄来了一本相册,里面装满了前几年和家人一起旅游的照片。在相册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潇洒秀丽的手迹:“生日快乐。”
她气得又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夜:“真没礼貌!连漾漾两个字都没有!”
容倾对这一切,似乎依然一无所知。
又一年冬天,林少安对新家的一切的抵抗和故意疏远,都在十四岁除夕这天崩盘了,叔叔拿出了一条项链作为她的新年礼物,认真地对她说:
“叔叔知道不能代替你的爸爸,也远比不上你的容爸爸。但以后你的生活中需要爸爸这个角色出现的时候,叔叔也希望,自己能是那个有资格冒充一下的人。”
那天,她好像也变成了叛徒。
可她依然没有忘记想念容倾,虽然她也始终骄傲得没有承认。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打算,高中要考到政法大学附中去,要回到城南,要回到容倾身边。即便她们这两年来联系寥寥,即便她根本都不确定,容倾是不是还要她。
往后,她才明白,身处痛苦而不背叛从前的幸福,这不算坚守。
只有同样身处幸福,依然在面临选择时坚定不移,才算是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