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寺。

  这是元州香火最为鼎盛的佛寺之一,不同于那些凡俗的佛寺,此间有不少须弥佛宗的弟子清修,就连方丈也是须弥佛宗来的。

  大雄宝殿前,罗汉松、马尾松、柏树交错,在日光下透露偶大片的阴影,近百香客聚集在了空地上,眼中充斥着熊熊的烈焰,面上俱是愤愤不平。

  “近来近百佛寺遭劫,不知者谓之‘天谴’,实则是有狂徒装神弄鬼,欲对我佛不敬。”一身红白袈裟的老和尚面色悲苦,那双浑浊的双眼中俱是说不尽的伤怀。“我们这帮人生命不足惜,只是元州佛气被坏后,恐渡不得人了。”

  那些虔诚的香客可不知什么佛气不佛气的,只知道自身出了大笔的银子修佛陀金身,等着佛陀接自己入极乐世界、化三生困苦,可现在说“佛不渡人”,岂不是他们的念想会全盘落空?那谁来解他们生老病死之苦?

  “什么人这样狂妄?我们要在这里守着!我就不信了,她还能杀人不成!”

  “就是就是。”

  “不过听说是修士,修士的本事不是通天的吗?我们这些人——”

  底下的香客议论纷纷。

  老和尚沉吟片刻,摇头道:“施主有千万慈悲心,我们心领了。只是那人并非寻常人可对付的,各位今日还是早早下山吧,近些日子都不要再来了。”

  “这怎么成?难不成我们是贪生怕死的人吗?”人群中还真有人生出退缩之意的,只是一听到同伴的呼唤,顿时鲜血沸腾,热情上涌。

  “众志成城,咱们一定有办法的!”

  老和尚闻言又装模作样地劝了几句,最后实在是“热情难却”,吩咐一侧静立的弟子取来了一桶净水,他取了一只干净的木碗舀了一勺仰头饮尽:“多谢各位施主。这是菩提净水,我佛慈悲为怀,会保佑尔等的。”

  不只是天门寺,元州、生州境内的大小佛寺几乎都如此施为,一刹那间,无数如日芒般的金光冲天而起,化作了一尊尊威严的怒目佛悬浮在了佛寺的上首。旁人只道佛气汹涌,金光清圣,仿佛真佛临世,然而落在了丹蘅、镜知眼中,却是无数宛如血丝般的因果线丝丝缕缕地交缠在了一起,一端是云中的邪佛,而另一端则是宛如傀儡的生民。

  “都已成血食,还不知悔改吗?佛连自己都渡不了?还能够渡谁?”丹蘅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了锋锐的寒光。青色的刀光在那宛如金钟般的护罩挑开了一道裂隙,雷霆骤然轰落,顷刻间便将修饰得华美高大的宝殿砸得粉碎。只是在即将击中那道佛陀法相时,刀气与雷霆骤然间消弭,仿佛一阵微风拂过。

  佛陀法相见丹蘅罢手,却不愿意善罢甘休。身后蓦地伸出了千百手臂,或是化作金掌压下,或是将刀剑横推。整个元州风起云涌,那散落在了天地间的“佛气”俱是朝着此间聚拢来,将金佛衬托得无比高大辉煌。它的身后浮动着一道道重影,好似千百尊佛叠合在了一起,万众一心只为“除魔卫道”。

  阵势自成,杀机奔涌,这方天地刹那间化作了困锁丹蘅的牢笼!

  丹蘅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砸下的金掌,一拂袖使了个搬运的神通,将那奔涌的灵力拂去。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自身灵魄被抽走注入泥俑之中?一旦泥俑造像四分五裂,那寄居在其中的信众灵魄一消,同样会魂飞魄散!面对着修道士时,丹蘅可以眼也不眨地当个刽子手,可看着这群手无缚鸡之力却又无比荒唐的凡民——枯荣刀难以出鞘!

  “我怜众生苦,复造众生灾。”丹蘅短促地笑了一声,近乎失神地望着前方的佛陀法相。她所期许的一切都落了空,没有什么能如愿的,她曾经勾勒的美好蓝图只不过是强加给众生的枷锁。她后悔了,或许举世皆亡才是真正的解脱。这个念头一起,那萦绕在心间的慈悲意骤然一消,雷网铺天盖地,顷刻间便笼罩了方圆千里之地。

  “阿蘅?”镜知眼皮子倏地一跳,呼声格外的急切。

  丹蘅垂着眼睫,她瞥了镜知一眼,眸光沉静,宛如一泓深潭水。

  “这些信徒是捏在佛宗手中的人质,可我不愿意为他们所要挟。”丹蘅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他们的灵魄已经注入泥俑之中,早化作行尸走肉了。”

  镜知叹了一口气道:“杀生造业。”元州之上血光翻涌,佛宗此举是要逼丹蘅杀戮,是要逼得她难承业障,最后彻底堕入魔道之中。

  丹蘅凝视着镜知,面上忽而绽出了一抹昳丽的笑:“所以你要拦我?”她不动手,那么这些“邪佛”就会对她动手,走到了这一步,谁也不能够退,她也不愿意再退缩!

  “不。”镜知摇头,她的笑容温婉,像是春日里绽放的群芳,“世间无道,地不愿承、天不愿覆。”话音才落,便见大地震颤,一道深不可见的裂隙在下方生出,顷刻间便化作了蛛网向着四面蔓延开,天穹阴沉如铅铁,好似下一刻便会坍塌。

  丹蘅垂着眼睫,轻轻道:“不好。”

  镜知凝眸:“什么不好?”

  丹蘅抬手描摹着镜知的眉眼,叹息道:“什么都不好。”

  想让她见天地四时花开,想让她见长风万里过山川……想让她见的风光有很多,总之怎么都不会是山河破碎的惨烈。

  “一开始是我背负的,那未来,也该是由我一力承担。”她恨诸神无道,她恨生民蒙昧,她恨自己痴愚……过往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唯有一个人,是她唯一惦念的真实。或许她抓不住,但是她想要她一生顺遂,不知爱恨不知愁。

  镜知恍惚地望着丹蘅,心口的创伤重新被撕扯开,她怔怔地望着丹蘅,忽然间心痛地无以复加:“你——”

  曾经避而不谈的话题终于被丹蘅提起,她唇畔含着笑,用无比温柔却又格外残忍的语调轻轻点破了那个真相:“就算是聚敛神魂、重塑躯体又能如何?从我在九重天出刀的那一刻我便已经堕魔了。救苦救难的是昔日的帝君,而我心怀愤恨与怨怒,想要的无非是堕落与杀戮。”

  “元镜知,回不去了。”

  迅雷烈风,声势极为浩大。

  一道嗡鸣声骤然响起,雷霆之中青光朝着那半空中的佛陀法相上轻轻一刷,便见无数金光剥落,化作了纷纷扬扬的血雨洒落。佛陀法相重重叠叠,每破碎一尊佛像,那业障和杀孽便重一分,天地便阴沉一分!狰狞的雷电宛如龙飞蛇走,令人骇然生惧!

  镜知哪会看着丹蘅一人来承负业罪?雪色的剑气拖曳出了一道道冷光,顷刻间便化作千千万万道杀意森然的剑气,斩向了佛陀法相!“斩诸有”之剑下,万法不存,但凡被剑气斩中气机的,就算不在此处,正身上也映照出了剑痕,仿佛琉璃崩碎,又被浩浩荡荡的烈风吹散。

  -

  天地造杀,白日沉沦,昏昏暗暗。

  上卷的篝火仿佛幽沉世界中的一道明光,腾转旋飞的时候,如潮水奔涌的暗色更是向着后方退缩。

  火光映照之下,巫者们苍老的容颜像是蒙了彤彤的红光,好似重新焕发了生机。

  “仙盟来讯了。”面容皱如枯树皮的巫师声音很是低沉。

  “是为了‘狩天’的事情吗?可是巫史中并没有记载。”

  “当初的神能感知天地诸事,那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有记录。”

  “这么说,你是信了吗?要是那位没有陨落——”说话的巫师语调有些涩然,眼神中藏着期许、怀想以及化不开的憎恶。

  “没陨落又怎么样,祂已经疯了啊。”

  话音落下,灵山十巫俱是陷入了沉默着。篝火中传出了哔哔啵啵的声响,首巫巫咸忽地拿过了一柄刀,在枯瘦腕上化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淌落,在阵纹上蜿蜒游走。剩余的九位巫者也跟着动作,用鲜血作为祭品催动阵纹,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无望的祝祷。

  “日……猎日……”忽然间,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火中传出,腾飞的火焰转瞬间扭曲成了古怪的虚影,只可惜维持了一瞬便“蓬”一下散去。巫咸眼皮子一跳,心中掠过了一股狂喜之意,他道:“我们的计划成了?”

  早在察觉众神陨落之后,灵山十巫便一门心思地开战自己的“造神”计划,他们是侍奉神尊的人?如果没有了神要该怎么样生存?可是大荒中游走的神性实在是太少了,怎么能够唤醒他们的神?深思熟虑后,他们怂恿大秦借助千载天子气敕封诸神,可惜功败垂成。清州神尊被斩后,他们收敛的神性不足数。原以为还要经历漫长的等待,没想到他们的神此刻有了回应!

  巫咸趴伏在地,向着篝火深深地拜倒。

  在同一时刻,沉寂了千载的白玉圭上出现了一行红字,宛如流淌的血。

  镇守白玉圭的仙盟长老眸光一亮,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谁说众神已亡?白玉圭分明有所回应了!他们千年的祈祷和祭祀并非徒劳之事。

  那么十二州的这一场角逐,是不是就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