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雪亲手杀死天境宗那天,六月的天空下起黑红色大雪,见状,凡间百姓惶恐,上年纪的老人说这象征苍天至悲,吾皇命不久矣。
凶狠的侍卫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手起刀落,花白头发的老人便先皇帝一步毙命。
然而下一刻他就成了苏见雪的剑下亡魂。
百姓全部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在心里没有一个人想要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多活一刻,但所有人必须用谎言保命,在魔鬼面前膝盖和尊严一文不值。
皇帝静静擦拭沾满鲜血的剑刃,对杀人早已麻木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只是嫌弃侍卫拔刀的声音太吵。
死一个,死一千个,死十万个,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区别。
苏见雪淡漠阖眼。
她在万岁声中驶向冰冷的皇宫,变成了当初自己最厌恶的人。
但至少有一点,再没有人能够欺负她。
缥缈的雪花从遥远天幕一片一片落满宫阶,苏见雪穿过漆黑的宫廊进入正殿,身后没有一个随从,她孤单坐在高高皇座。
黑暗像鬼爪从四面八方伸出。
在这里,囚笼似的皇宫里存在一条绝对禁令,入夜不能点灯,违令者斩。
冥夜眼不需要亮光也能看清,苏见雪害怕光明,黑暗才能给她安心。
她拿出沾满天境宗血液的瓶子。
冷涩瓷瓶装满不死泉的泉水,堪堪足够几十人复活的量,她面无表情地想,天境宗用性命换来的,最多也只是几十个普通凡人的命而已。
仙又如何。
曾是她的夫婿又如何。
宫殿里跪着很多伺候的人,他们卑微又恭顺地匍匐在苏见雪脚下,因为过于害怕残暴的皇帝没有人敢发出丁点声音,像呼吸,都要压抑到最低。
宫殿门槛外的风呜呜不止。
苏见雪转动手中的瓷瓶静默不语,她最近十年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最久的时候一个月都没开过口。
她拿起御笔,孤独地批阅奏章。
“老东西醒了吗?”皇帝突然发问。
侍卫长满头冷汗跪倒:“在万岁刚进城时陆神医就施诊去了,目前还没消息。”
皇帝淡淡“好”了声。
停下笔,觉得有些疲惫,她的目光透过一个个趴在地面微如蝼蚁的后脑勺,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弑神。
抢夺不死泉。
天雷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半盏茶后,唯一伺候苏见雪五十年的老太监带领五六个女孩进殿。
“吾皇万岁,伪燕最后的残余势力已被全部剿灭,将军搜到农家小院时,这几个女孩正在和村里的男人做皮/肉生意。”
老太监的声音很平静,像一只没有情感的木偶。
他低垂着眼:“十文钱一次,她们的母亲守在外面收钱,那女人被抓时抵赖不是伪燕后裔,但将军问过,全村确实只有她能够让女人怀孕,应该属于伪燕陈王一脉的后人。”
“只可惜。”老太监顿了顿,“在押解来的路上,那女人吓死了,尸体在镇天狱门口摆着。”
苏见雪抬起眼,目光扫过底下跪着的女孩们。
燕国在一百年前就她被灭国,整个皇族仅有陈王逃出,没想到经过百年沧桑,昔日皇族竟沦落到这个地步。
十文钱。
在京城相当于一条鱼的价格。
苏见雪冷漠的目光落到其中一个女孩身上。
在这群女孩中,最大的看起来三十,最小的不过十六七岁,她是最小的那个。
只有她在黑暗中看向苏见雪时,眼里带有少女浓浓的悲凉和不甘。
很久没有人敢于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而那双凤眸,像极了过去死在流矢中五皇女。
五皇女是大燕唯一没有欺过负她的人。
过了良久,皇帝不带悲喜的嗓音响起,内容像多年前自己在燕国做人质时,皇女们嘲笑她的那般:“真惨,天生下贱命,皇族么,扒光扔到街上送给长烂疮的叫花子好了。”
冰冷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当年在燕国没有人怜悯她,是啊,连母国都不要的弃儿,谁会多看一眼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住在四处漏水的岁悠宫,因为没有炭火,密不透风的寒冷像钢刀一样剔骨发疼,瘦成皮包骨的胸膛根本透不过气,而忠心耿耿的老嬷嬷和小宫女冻死在灶台边。
因为饥饿,她曾经和燕国宫中的狗抢食。
在一片撕心裂肺喊叫中,女孩们被侍卫粗暴拎起,拖出宫殿。
苏见雪敛下眼睫拿起笔,不沾情绪地继续批阅奏折。
然而底下突出传来一声笑。
“哈哈哈哈哈哈,快活啊,快活……”又是那个女孩。
女孩想激怒苏见雪杀死自己,以此得到解脱。
从出生就被母亲当做赚钱的工具,在贫穷和懒惰面前尊严太过冠冕堂皇,当村中六十岁的老头第一次占有她时,身体深处清晰的刺痛在无声告诫,自尊心是比天边月更加遥远的东西。
母亲不要脸。
女孩们便要不起脸。
很多人卑微又绝望地活着,命运剥夺走最后一丝自主呼吸的机会。
女孩心里想着解脱,但年轻的她,箍在侍卫手里的手臂居然不可抑制地在颤抖。
竟还没有麻木么?
那双凤眸里噙满悲凉的泪水。
那种害怕又决绝、喜悦又悲戚的眼神落进苏见雪眼底,望了眼天外越积越重的云,皇帝看不出情绪地对侍卫下令。
“罢了,送到边疆,在伪燕故土上做繁重的徭役。”
*
陆神医技艺高超,关在天牢最底层的老东西醒了,硬吊最后一口气,想死却不能。
他曾经是南夏最尊贵的皇帝。
也是现任皇帝的父亲,苏秦远。
两百六十岁的老人瘦骨如柴,深深凹陷的眼窝枯白发干,齿发尽落,他如风中飘摇的烛火,只要受到轻微波折,随时随刻都可能熄灭。
“想死?”苏见雪捏住他的下巴,明黄龙袍照不亮老人浑浊的眼睛,“你不是自诩永生,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和天境宗成婚那年,苏见雪以半只眼睛为代价,换取三百年长寿水。
而苏秦远怎么能辜负她的美意呢。
男人干瘪的唇鼓动,嗓子半天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朕……”男人艰难吐出一口气,“朕……活得……比你久……畜生……”
苏见雪的目光渐渐冷下来。
冰冷多年的心脏微微跳动,想着只要稍稍用力,男人便会当场丧命。
但是有比捏死男人更好的方法。
杀人诛心。
苏见雪放手站起身,男人以为她终究黔驴技穷,鞭打、灼烧、断筋、裂骨……残忍的方法用尽,她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苏见雪真相。
他要让她在深不见底的猜疑中慢慢熬死。
可当薨逝几百年的皇后出现在面前,男人震惊地拉紧铁链,狂喜之后又陷入巨大的惶恐,红血丝渐渐代替原本浑浊的眼白。
半晌,他迟疑地问。
“是你吗?珍儿?”
时间隔得太久,有一瞬间,他甚至记不起珍儿的脸。
然而女子只是茫然地看着男人,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空洞的眼睛除了陌生再无其他。
苏见雪:“虽然肉身不腐,但灵魂已轮回了四世,灌下不死泉的水,也只能从地府唤回几缕残识,她如今不认识你。”
不死泉的水,原来并不意味着完全复活。
皇后战战兢兢看着苏秦远,惶恐在眼底弥漫:“怪物……我相公呢,你们把我相公怎么样了,我女儿呢?”
相公。
女儿。
这句话意味着皇后爱上了别人,并且和还别人生儿育女,夫妻美满。
而苏秦远,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溃烂丑陋怪物。
原本的美好被击得粉碎。
“珍儿!”苏秦远干涸的躯体重重地颤抖起来。
当年皇后盛年而逝,而几百年苦闷与寂寞沉淀,留在苏秦远心中的皇后只剩一心一意的衷情与痴心,她真的用了一辈子去爱他。
作为皇帝,苏秦远有过很多女人,但作为丈夫,在最合适的年华里,他只真心娶过她。
妻妾终究不同。
浓重的悲哀覆盖了男人的脸,一连呕了数口血,喉咙蠕动,发出碎碎末末尖细的笑。
苏见雪:“朕知道你最看重体面,朕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两个精壮的死囚,你如果还不说,朕不介意请你看场好戏。”
言语中的不堪和威胁重重击垮了苏秦远。
“畜生。”他语气沾上愤恨,“当时生下来就该掐死你。”
听口气,似乎还在为曾经的善良而悔恨。
可苏见雪异常平静,淡淡的诉说像是与自己无关。
“不,你倘若当时就掐死朕,一下子泄愤过后就没了,怎么比得上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折磨来得解气呢?是吧,父皇?”
苏秦远愣住。
时隔多年,苏见雪那声熟悉又陌生的“父皇”叫出口,仍让他难以平复,心里假装愈合的伤口被再度撕裂。
“朕的生父是谁?”苏见雪终于问出口。
想过一万种借口,但世间找不出一种能迫使亲生父亲将女儿推向深渊的原因,即使不爱,也不会肆意伤害,即使伤害,也绝不会像清水煮青蛙一般将绝望和折磨融进细碎日子里。
他在玩她,逗弄她,毁灭她。
苏秦远用一种变/态残酷的手段,在报复着什么。
果然,苏见雪的疑问落地,死人似的灰败出现在苏秦远脸上。
他的双臂毫无力量地垂在铁拷里。
几百年都无法淡忘的仇恨一下子在胸腔中蔓延。
就在苏见雪出生的前一年,他和皇后到山林中打猎,那时皇后突然连着发了几天高烧,整个人恹恹地吃不下任何东西,任他怎么劝说都不出门透气。
身为一国之主,他年轻又缺乏耐心,以为皇后是因为纳妃的事与他置气,便遣散了侍卫和仆从,留皇后一个人在山上,想吓吓她。
没想到第二天找到皇后时,一只青眼大猫正骑在她的背上……
这是他一生想忘记,想掩盖,想抹干的丑事。
不堪而作呕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苏秦远猛地抽搐起来。
头顶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雷鸣声。
一道闪电急速划过天幕,夺目的白光透进阴暗囚牢,四壁燃起比白昼更浓的亮。
“他断气了。”陆神医探了下苏秦远的鼻息,惊叹道。
他不明白能够撑五炷香的脉搏,为什么一炷香不到就死了。
苏见雪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看着苏秦远的躯壳。
铁拷之中,男人完全失去声响,圆睁的眼睛表达着死不瞑目的怒意。
她转身,一个人略微疲惫地走出囚牢。
天地之间万籁具寂。
没有什么能再牵绊她,苏见雪站在浓厚的乌云之下,傲然地与苍天对视。
天雷劈下的那一刻——
原本黑红色的大雪骤然变成银白色,一片一片的鹅羽硕大,雪花轻轻落在六月的杏花枝头。
今年夏天这场雪,下得真久。
*
皇宫遭遇雷火,熊熊燃烧的大殿照亮半边天空。
很多侍卫慌乱地开始救火,宫人们跟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呼救,这时没有人会注意一群被发往边疆的女孩。
浓烟呛鼻,后头的人很快看不见前面的人,仅仅隔着两个身位,此刻就像天和地的距离。
女孩在冲撞和浓烟中跟姐姐们走散了。
看到那只蜷伏在宫阶上的白猫,她盯了半天,始终不见白猫动弹一下,焦黑的尾巴垂在地面死气沉沉。
路过的宫人踩它。
救火的侍卫粗暴把它踹的老远,皇宫里随便一件器物,都比死猫值钱。
女孩跑过去抱起白猫。
它死得透透的,和普通的白猫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
女孩犹豫了下,心想这时候应该扔掉白猫,趁乱拿走皇宫里的金玉贵宝,可这种想法刚落地,便看见一个抱箱子的宫女被侍卫一剑穿心。
咬咬牙,女孩抱白猫逃出皇宫。
当晚白猫恢复了一点气息。
在大雪未化的破败巷子角落,露出的豁口刚好挡住凌冽的寒风,白猫四肢蜷缩成团,躺在同样缩成一团的女孩怀里。
接近三更,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白猫勉强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个凤眸消瘦的女孩。
青菜色的脸有半边淤青,偷馒头被打的,肿得老高。
女孩发现它醒了:“啊,咪咪,你的眼睛怎么瞎了一只。”
白猫只木木地望着她。
一只眼睛晶莹清透,另一只眼睛灰扑扑浑浊。
女孩却笑了,伸手揉它脑袋:“不要紧,我也不好看,你饿不饿?”
说着挪了挪身子,小手摊开,手心那块沾着灰渍的馒头都干了。
白猫冷淡的往后退缩。
它丝毫不顾女孩的喊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第三年冬天,也是新皇登基的第三年,丽春院的小厮在门口看到一只瘸了双腿的白猫。
白猫下半身拖着厚重肮脏的雪,瘫在梁柱下,眼看快断气。
小厮年纪尚幼,还没有长成大人唯利是图的嘴脸,他眼睛一酸,心里存着几分怜惜将白猫的事情告诉院里的姑娘们。
小厮:“可怜的狠,双腿都断了,只连着皮。”
小厮:“活着,身子还是软的。”
小厮:“就不会叫,怎么叫它都不理。”
一只不会叫不会讨人欢心的野猫,是没有人愿意发善心收养的。
丽春院的姑娘赚钱不容易,媚儿昨晚被客人狠狠折磨了一通,手腕全是青紫掐痕。
此刻她坐在院里半闭目晒太阳。
她的要价高昂,很多客人喜欢她漂亮的凤眸,生意一直是院里最好的。
但男人们认为花过钱,怎么玩都不过分。
没有人会怜惜一个妓/女。
这种猫儿死狗儿残的事,媚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小厮见没有人收养,只得悻悻摇头。
“没有人要,可怜还瞎了一只眼睛,现在腿骨折断,肯定活不过今晚。”
言语中透露淡淡的悲伤。
如果换做以前媚儿会继续闭眼休息,可现在她忽然睁开眼睛,凤眸染上一分复杂的情绪。
“猫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小厮高兴地带媚儿过去了。
白猫从这天起住进媚儿的房间。
有次客人玩得太过,媚儿被打得半死不活,客人正在兴头上还要使些劲,一只瘦成皮包骨的瘸腿白猫自床底爬上来,狠狠咬住客人的手腕不松口。
不知道一只快死的猫哪来那么烈的脾性。
客人走后,白猫四肢都断了。
满口满身是血的它没吭一声。
媚儿把所有积攒的钱都赔给老/鸨,白猫才没被赶出门,找过好些个懂兽医的大夫都说活不过冬天。
送走大夫,媚儿仔仔细细干擦眼泪,回到房间时带着笑脸。
她给白猫清理伤口,最好的金疮药一遍一遍敷在断骨上,摸到凹陷的头骨时,原本强撑说笑的脸再绷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
白猫轻轻闭着眼睛,神情仍像往常一样冰冷。
它从来都没有回应过媚儿的抚摸。
媚儿:“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我前几天托人给你买了新河的鱼,很甜的,后天就到。”
媚儿:“你放心,隔壁的阿湘说南城有个大夫,专治断骨,只是要价二两金,不过我这几天要多接几个客人,你乖乖的好不好?”
媚儿:“刚刚我下楼偷了一点肉,你吃一点点。”
可白猫根本不吃。
也没力气再回应媚儿了。
白猫侧卧在床板,媚儿眼见它的呼吸渐渐微弱,起伏的胸口似乎下一刻便要永远静止。
有些话再不说,或许就来不及了。
媚儿:“我是一个没人要的人,你是一个没人要的猫,所以我们两个在一起,就都有了家。”
媚儿:“我们的家,你不要……放弃,以后我一个人会很怕。”
媚儿:“为什么要为我这种人拚命。”
媚儿:“不要走,我以后不逼你叫,不欺负你,不强迫你吃小鱼干了……”
白猫听着,缓缓流出一滴泪。
它使劲挪动身体,凑到女孩手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喵。”
有家人,真好。
它咽了气。
作者有话说:
不虐一虐,现世的番外怎么甜呢~
如果小白没穿过来,这就是大苏苏的原书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