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闹腾一整日的姬宁终于睡着。

  祈泠守在榻边,盯着女儿发呆,虽然姬宁跟她长得很像,但细看之下,姬以期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手掌遮住上半边,祈泠视线落在下方,姬宁睡觉有个坏习惯,总喜欢张嘴,几颗乳牙常常露在外面受冻,为此她和姬以期都没少纠正。

  此刻她仍然是张着嘴睡,饱满的唇瓣和如玉的幼齿交映成辉,祈泠长睫颤动,慢慢移开掌心。

  帷幔落下,祈泠恍惚间发现,宣政殿的陈设和未央宫很是相似,过去的十几年来,这个冷冰冰的宫殿通常只是用来召见大臣,就算是批折子也大多去未央宫,可在不经意间,未央宫的气息已经完全侵占了这里。

  不仔细瞧,这里和未央宫没什么两样。

  祈泠迷茫地走动,几个侍女静静地侍立一旁。

  片刻后,祈泠哑声,“拿酒来。”

  她并不是特别喜欢酒,因为姬以期不喜欢,可都这时候了,她为什么还要在乎一个冷宫废后的想法?

  一杯清冽的酒液下肚,祈泠拎着酒壶转动,长长的壶嘴由急变缓,最后指向离她最远的一个侍女。

  其余人都看向她,那个侍女不知所措地看着祈泠,祈泠盯着她,“瞧着眼生,哪个宫的?”

  “婢子是……未央宫的。”侍女结结巴巴地答,实际上她刚被分到未央宫没多久。

  祈泠轻斥,“难怪了,这么没规矩。”

  侍女连忙叩头求饶,祈泠不耐烦地拍了拍桌案,“斟酒!明个去伺候你主子!”

  侍女战战兢兢地服侍她,祈泠又捧着酒壶转了几圈,好巧不巧被指到的都是未央宫出来的。

  这也不奇怪,宫里本来就没几个主子,不住人的宫殿都只是安置几个打扫的,大部分的宫人都集中在未央宫和宣政殿,而未央宫的人甚至比宣政殿的还要多。

  祈泠本就是喝闷酒,这下更闷了,几个侍女一杯接一杯地看起来像是要灌醉她,祈泠闭着眼揪了一个拉到怀里,这个就比第一个上道多了,直接坐到她腿上喂她。

  有一就有二,很快一群人把她围起来,胭脂水粉几乎要把她埋了,她乐在其中,完全没注意到这群人的挤眉弄眼。

  约莫两刻钟,祈泠彻底醉倒。

  离她最近的侍女轻轻推她,“陛下,还喝吗?”

  “喝……”祈泠闭着眼呢喃,“再来……眷眷……”

  侍女们对视一眼,迅速把她拖起来。

  “去未央宫。”

  凉风刮到脸上,祈泠迷蒙地睁眼,入目是暗沉的天,下方是微微颠簸的步辇,几个小侍女偷偷看她。

  “停。”

  队伍戛然而止,祈泠坐得歪歪扭扭,“去哪?”

  侍女们面面相觑,最后年纪稍长的那个大着胆子答:“您说要去未央宫看看……废后。”

  “未央宫……”祈泠眯了眯眼,两地相隔并不远,昏暗之中,未央宫的轮廓隐约可见。

  大侍女又出声,“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祈泠重又合上眼,没气力搭理她们那些小心思,“这是朕的后宫,朕哪里去不得。”

  侍女们松了口气,雀跃地前往旧主故地。

  守卫让道,几十个侍女飞快点灯,破落的未央宫转瞬间又金碧辉煌起来,姬以期被吵醒,还未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侍女们按到梳妆台前,数不清的脂粉堆到她脸上,华丽的正装不分场合地往她身上套。

  “停!”

  姬以期直接扯掉身上的衣裳,“她来了是吧?来就来了,谁爱伺候谁伺候,我没功夫搭理她。”

  大侍女压低嗓音,“小姐,别闹脾气,陛下能过来就是给您认错了。”

  “那是她又犯病了。”姬以期冷笑,语气刻薄,“没人骂她她心里不舒坦。”

  场面一下子僵持下来,等得不耐烦的祈泠径直闯进来。

  浓郁的酒气混着脂粉味侵袭整个内殿,姬以期厌恶地看着来人。

  “眷眷……”祈泠仿佛没看到她眼里的拒绝,晃晃悠悠地靠近她,“头疼……”

  姬以期拎起水壶往她脸上浇,冰冷的液体彻底冲淡醉意。

  祈泠勾着头,被冲散的额发狼狈地垂在鬓侧,水滴顺着她精致的下颌往下流,原先沁着酒意的眸子此刻清亮无比,紧抿的薄唇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嘲讽。

  侍女们看呆了,姬以期松开手,水壶应声而碎,残片划过祈泠那张引以为傲的俊脸,鲜血融入水中,晕染成淡淡的粉。

  “滚。”

  祈泠抬手,指腹沾染上那诡异的粉。

  姬以期撇开眼,“破皮了而已。”

  祈泠缓缓抬起头,清亮的双眸如一汪寒潭,冷清又心碎。

  姬以期背过身,“陛下请回吧,免得冷宫的寒气伤了您的贵体。”

  “疼……”

  恍惚间,姬以期好似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她们连嗓音都如此相似。

  不知何时,侍女们悄然离开。

  祈泠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从背后拥住她。

  姬以期颤声,“放开。”

  “眷眷,我想你了。”祈泠双手收得更紧,冰凉的水冻得她打颤,可她的呼吸还是温热的。

  姬以期掰她的手,“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强迫我吗?”

  “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祈泠深深吸了一口气,迷恋地吻她后颈,“承认吧,你是愿意的,你情愿给我生下宁儿,不是我逼你的。”

  祈泠仿佛在自说自话,“我知道我这段时日让你烦了,我会改的,我们慢慢来好不好?等宁儿再大一点,等我们可以专心照顾下一个孩子的时候……”

  “不会了,我们永远不会再有下一个孩子了。”姬以期戳穿她泡沫般的幻想,满是讥讽,“你想跟我上床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祈泠弓身去抱她,姬以期继续嘲笑,“你在自卑什么呢,你明明已经和那些男子没什么不同了,一样的自大自傲无耻好色。”

  “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你认识这样的我比身为女子的我更早不是吗?可你还是接受了。”

  指腹抚她额侧的伤,姬以期轻笑,“所以……我有时很嫉妒你。”

  “嫉妒我男不男女不女地过了二十年吗?”

  指尖划过她胸口,姬以期嗓音低哑,“你有选择,我嫁给了你,所以我以为我也有了选择。”

  “你有的。”

  姬以期轻轻摇头,“曾经吧,我如今有的只是斩断我们所有情爱的利刃。”

  “那你爱我吗?爱哪一个我?”

  姬以期忽然吻她,“我永远爱你,我只爱你。”

  祈泠压着她回吻,也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诉不尽的相思抵不过一时的缠绵,夜越深,月亮就越西沉。

  .

  “哎,有动静了没?”

  “听着呢……有了!又没了……”

  “听什么呢?”

  “听墙角啊。”

  “不如进来听。”

  “……”离得最近的人慢慢直起身,隔着窗纸对上一个人影。

  姬以期推开窗子,“去拿痰盂,熬碗醒酒汤。”

  一群人应了声就一溜烟跑了,不一会端了痰盂进来,规规矩矩地头都不敢抬。

  祈泠趴在床边,只觉心肺都能呕出来。

  姬以期端着茶盏喂她水,祈泠小口小口地含着喝,总算缓过劲来。

  双手按到她肚子上轻轻揉弄,姬以期教训她,“自己酒量什么样心里没点数?我不在就可以放纵了?”

  "对啊,没有你,我喝死都没人管。"

  姬以期嗤笑,“哪轮得到我管,几十成百的姑娘围着你,做鬼也风流。”

  “她们都不是你。”祈泠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眼炽热得能把人灼伤。

  姬以期时常疑心她这双多情的眼是否面对每个人都璀璨夺目,可始终无从证明。

  “喝药吧。”姬以期端起醒酒汤。

  祈泠晃她手臂,“喂我。”

  姬以期嗔声,“这不是正要喂吗,我照顾宁儿都没伺候你费心。”

  “宁儿怎么能比得上我。”

  姬以期白她一眼,汤匙抵到她的唇边,“是是是,比不上,你最大行了吧?”

  祈泠得寸进尺,“说你最爱我,比爱宁儿还要爱我。”

  轻抿了口醒酒汤,姬以期封上她喋喋不休的嘴巴。

  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偷偷盯着看。

  一吻尽,姬以期撑起身子,身下的人恬静地闭着眼,唇角还带着些甜蜜的笑。

  大侍女走过来,“小姐?”

  姬以期定定地盯着祈泠,指腹抚过她脸上每一处。

  “天快亮了。”大侍女尽责地提醒,见她恋恋不舍又忍不住道,“也许陛下真的会改呢。”

  姬以期斩钉截铁,“她不会。”

  这是她给祈泠的最后一次机会,可祈泠依旧让她失望。

  大侍女不再多嘴,“大公子在等了。”

  姬以期俯身,轻轻在祈泠额上落下一吻。

  “好梦,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