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学戏和登台,陈凤翔觉得这些年的生活挂在了半空中——低头看路,没着没落。母亲洪喜霖总说,你那双脚踩惯了台步,正儿八经的路都不会走了。其意指女儿眼高手低,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中。眼看马上虚岁二十四,谈对象要趁早提到日程。

  洪喜霖还说,你好歹在柏州算个角儿,不能赶着谈一个试一个,得瞧准了。凤翔说我瞧不准,个个就那么回事儿,看到漂亮的眼珠子就发直。

  那是你没事儿老出门扎眼。洪喜霖说这半年传到我耳朵里的就三个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要注意影响。

  “我没做什么,我注意什么?”陈凤翔说你们不觉得好笑吗?我不谈恋爱,就成天逼着我谈,说到了年纪。人家来追我,又说影响不好,说我扎眼。我活着敢情就是错?

  洪喜霖本意是教女儿矜持点儿,别个个来追你就闹得满城风雨。要把“陈凤翔轻易看不上谁”这个风给放出去,给自己多留点儿余地,“挑准了,再接触。”这真是冤枉了凤翔,风风雨雨不是她招惹的,那是闻到腥的猫一只只蹿出来的。文化局的老领导家的儿子,某企业的副经理,高校的青年才俊,还有电视台的小邓……他们热情地、自作主张地将“追陈凤翔”这件事儿摆在了台面上,打起了擂台般——男人间的低等趣味罢了,没有人为凤翔想过。

  所以凤翔得到下乡的消息还觉得能得个清净。家里是得不了清净的,大哥忙公司,嫂子坐月子,洪喜霖一边给媳妇熬鸡汤,一边给好些天没见的女儿喂馊鸡汤。凤翔看着这新房子,不愿意再接母亲的茬。

  “买的时候以为挺大,公摊面积却不小。本来想给你留个小房间的,这不先做了婴儿房嘛。”洪喜霖看着女儿渐渐收敛的表情,语气里多了分讨好。家里买卖这几年做得不错,他们在朔东和柏州都买了房子,没有一间是属于陈凤翔的。

  “哦。”凤翔放下茶杯,和房间内的嫂子打了招呼,最后换鞋出门。

  洪喜霖跟上,拉住女儿的衣服小声道,“你这样……你嫂子不得多想?”

  最该多想的不该是我吗?妈你是不是觉得,这辈子就指望我哥我嫂子了?你想清楚了?凤翔自小离家在郓芳菲老太太身边长大,将小时候说话直接的辣椒味保留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凤翔走在路上,想着想着这心就荒了,女孩子活世上走一遭,究竟是要干什么来着?怎么亲生的妈都不当她是一家人?一边着急推她嫁出去,一边又提点她“面目别难看”。哭得伤心时,她咬牙吸鼻子硬止住泪为了自己,凤翔这天一个人下馆子吃了六个菜,惹得服务员不断看她。结账后才说,长那么漂亮还这么能吃。凤翔听到了回头朝她们笑,“没见过吧?漂亮就更要多吃,吃开心。”

  打着饱嗝回招待所收拾好行李,又等了一个小时,团里的车才开到门前接这群边缘人士回柏州。凤翔捧着肚皮坐后面闭目养神,被人拐了下,凤翔睁开眼,就看到小邓扛着台摄影机走过来。挤到了凤翔身边他坐下,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滑,小邓擦了,露出一口白牙对凤翔笑,“巧啊。”

  今天他临时顶替同事来朔东采访,赶巧车抛锚,就乘越剧团的车一起回去。

  车里所有人都看着凤翔和小邓,眼里猜测玩味暧昧都有。凤翔“嗯”了声,没怎么接小邓的搭话。一小时的车程她都在想自己的事儿,比如要怎么才能唱稳头肩旦,要怎么才能拿梅花奖,还要怎么才能在柏州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

  如丧家之犬却饱餐一顿的陈凤翔,想得越发愁闷,车也到了。小邓不着急下车,看着凤翔小心邀请,“吃了吗?一起去吃个饭?”

  凤翔察觉到,周围人的耳朵竖了起来。她还是直来直去,“你怎么要请我吃饭?我去过一次没?”

  小邓说是,你都不给我面子嘛,这次总要给。

  “你回答第一个问题。”凤翔的声音拔高了,所有人停步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小邓一张白脸红成猪肝,“这……小陈,大家都是年轻人,交个朋友嘛。”

  交朋友以后呢?凤翔接着问,小邓被人注视着,嘴巴有点哆嗦,还是壮着胆子,“如果合适,就做我女朋友!”说完了他虽然重新流起了汗,但有种大丈夫豪情万丈的快意。而柏越漂亮的小花旦陈凤翔眼神收起了尖锐,清淡笑了笑,“那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

  她提着包走向宿舍,剩小邓在身后面如死灰。

  这事儿凤翔处理得不太巧,因为小邓丢了脸,反而更死皮赖脸。他每天早上给凤翔买早点,晚上接凤翔下班。凤翔扔了他送来的所有东西他也不动气——追求陈凤翔已经无关青年的荷尔蒙问题,还是面子和社会声誉。

  追了三个月后,不依不挠的小邓都和剧团里的人打成一片,甚至成为柏越纪录片的副编导。人家盯着秒表数过,纪录片里,副团长老冯出现过十六次,光他说话就有半小时。王梨最吃分量,有整整两集都围绕着她。但是,陈凤翔竟然也吃重,一个人占了一集半。

  要说这里头没有小邓的功劳也没人信,凤翔白占了个大便宜,再对人家冷脸冷眼就太说不过去。剧团有人来替小邓说话,“人家妈妈是广电系统的,爸爸是水利工程师。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正儿八经的好家庭也够你了。”咱们唱戏的,放过去那叫下九流,现在虽然没这个说法,但还有不少人总带着偏见。

  偏见来自于凤翔比起普通人好看的脸,还有“风风雨雨”。

  你看阿梨,唱出来了不假,但是这牺牲也太大了。快四十了还没结婚,孑然一人,老了该多凄苦。你得把自己安排好,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戏嘛,慢慢唱就是。女人要分得清主次。这是另一个师姐的心里话。

  凤翔这几个月私下没去找王梨,遇事儿也独自揣着,不去找师姐开导。但不代表凤翔不想找她,于是凤翔在王梨楼下徘徊。

  找师姐问什么呢?就一句话,“我不想待在柏越了,还有哪儿能让我清净唱戏的?”

  但这晚没等到往日正点回来的王梨。凤翔索性上楼敲门,也没人应,师姐怕是找她自己的清净去了。凤翔看着王梨的门发呆,这时邻居同事开门探头,“小陈,来找王老师呐?”

  “她昨天起没回来住了,说在外面买了房子,这些天忙着搬家没见你来帮忙呢。”

  凤翔的脸僵了下,最后挤出笑容,“哦。”

  凤翔的心像冰面,被人猛跺一脚开始四分五裂,她垂首,靠着老宿舍楼的阶梯栏杆一层层地挪步。人就是各找各的窝,妈妈那儿没自己的落脚地,老太太也走了几年,师姐也不会永远和自己住在一个宿舍区……

  陈凤翔那一刻才开始真正长大——她决定,她要给自己寻个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