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理始终凝视着傅眷, 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情绪?她温声道:“那一缕命运之力已经消失了,夷光她越过了关键的、死亡的节点。在这种状态下,每个人都是傀儡,夷光想明白了之后也不会怪你。现在的重点是, 根源没有解决。命运之力虽然消磨, 可命运本身不知道藏身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命运会不会反扑。”

  傅眷的恍惚和震愕只持续了一瞬,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抿了抿唇, 眼中掠过了一抹寒光, 薄唇中吐出了两个字:“域外。”顺着“命运”的指引,走向的最终结局并不利于神州, 山海中的神明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幕后黑手必定是得益的那个存在。

  “但是现在逐渐与人间叠合的山海的确是个大问题。”姜理皱了皱眉,又嘱咐道,“前路难行,分清敌我。”

  傅眷颔首, 半晌后, 又道:“姜姨,要让夷光知道您在这里吗?”

  姜理神态温和了些许:“可以告诉她。”她笑了笑, “你们应该之前就猜到了吧?”

  傅眷:“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您, 将您救出来。”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姜理摇头,“神州龙脉有损, 并没有真灵在。我现在的状况就相当于龙脉真灵,如果我不在里头, 就算有最初的《禹贡图》也不能引导出龙脉的气运, 为道廷所用。”指尖轻轻地从河图洛书上抚过, 姜理又道, “而且只有在龙脉里, 才不会被人推演,被命运窥探。”

  傅眷点头,明白了姜理的用意。她与姜理又交流了一阵,最后立在了原地看着那如星光玉雾的身影散去。

  一切恍惚得像是一场梦。

  -

  姜家。

  姜夷光在捣鼓“浑沌碎片”。

  她听了白泽的主意,将自身的灵力注入了其中,想要以此催动永恒空间。在周身灵力几乎消耗殆尽时,她感知到了那一片淡色的光芒,心中顿时一喜。这证明白泽说的这条路是行得通的,过去她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力量开启过,都是系统通过道术值将她带进空间的,那时候消耗的是系统本身的力量吗?永恒空间里的屏幕一片黑暗,道法全部都不见了,难道那些神通是系统自带的?那么系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浑沌碎片,是否要将它们全部凑齐了才会有答案?浑沌大帝陨落后,又化成了几块碎片呢?

  思绪纷纷,片刻后感知到永恒空间那比人间浓郁数倍的灵机以及停滞的时间,她忙不迭抛开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潜心参悟那道烛九阴处取来的“轩辕剑气”。只是这回时间不再是道术值兑换的限定时常,在她感知到快要超越自身极限时,就被永恒空间挤压了出去。成功一次后,姜夷光也不着急了。虽然系统已经没了声息,但是金手指还是存在的,她有耐心去慢慢开发。

  “怎么样?成功了吗?”意识回到了身躯后,姜夷光一睁眼就对上了白泽那一双招摇的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的距离吓了姜夷光一跳,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用力将白泽的那张脸推开,应道:“成功了。”思索了片刻后,她又望着白泽,问道,“浑沌碎片到底有多少呢?”

  “谁知道呢?”白泽耸了耸肩,“那位中央大帝是古往今来修为最高的神灵,是不可窥测的存在。祂陨落后的碎片同样具有超越天机的属性。也许是三,也许是五,也许是无穷。”瞥了眼若有所思的姜夷光,她又扬眉一笑道,“不用担心,你既然得到了浑沌碎片,就等同于被那位打上了标记,余下的碎片会主动来找你的。当然,前提是你进入了山海深处,而不是在人间。”

  听白泽这么一说,姜夷光一颗心更是放了回去。山海界肯定还要再去的,然而不是现在。她将心思放到了修炼上,一旦灵力恢复了便进入永恒空间之中,在几乎静止的时间里参悟剑意。她没有言明,可别说是白泽,连其他不太聪明的毛茸茸也感知到了她的迫切。阿和更是减少了外出厮混的时间,而是学着姜夷光坐在了她的身边修炼。看着小猫妖身上的灵气浮动,白泽轻笑了一声,慢悠悠掏出了手机玩游戏。

  她白泽,从上古到今就是个混子。

  傅眷是三天后来姜家的。

  可对于长久处于几乎没有时间概念的永恒空间里,姜夷光总觉得没见到傅眷的时间有八辈子那么长。潜心修炼的时候心如止水,可在瞧见了那张深深烙刻在记忆中的面庞时,心湖中像是落入了一颗石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了。

  冬日的凛冽大风绕着屋檐咆哮嘶吼,尚未到大雪纷飞的时候,可寒雨中隐约有了雪子的痕迹,落在地面、打在窗棂上都有着超越绵绵细雨的噼啪声响。傅眷带来了一身寒气,那股凝结的寒峭直至她坐在沙发上,才消融了几分。也不知道是雪雨冷还是傅眷冷,姜夷光的思绪漫无边际的浮动着,冷不丁对上傅眷那双幽暗深沉的眼,她顿时一愣。

  比起往日的幽寂,今天的傅眷神态生动了几分,仿佛内心压抑的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掩藏的地步,只能够尽情地宣泄了出来。她的面颊憔悴苍白……可能是看久了她的病态,以至于姜夷光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傅眷的异常。她知道傅眷这几天跟着玄真道廷在处理《禹贡图》和山海裂隙的事情,可这一过程会很凶险吗?难道遇见了从山海中闯出的大妖?要是这样的话,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姜夷光眉头蹙了蹙,她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看着傅眷道:“你受伤了?”

  傅眷抿了抿唇,摇头道:“没有。”她的声音有些低哑,看不出半点没事人的样子。

  姜夷光又问:“那是怎么回事?”她懒得去猜测傅眷的心思,直接开门见山询问。要是傅眷不愿意回答……那就算了,她的求知欲早没有过去那么旺盛。

  傅眷只答了两个字:“龙脉。”

  电光石火间,姜夷光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猜测,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原本站着抱着双臂看傅眷,这会儿按捺不住在傅眷的身侧坐下,忙不迭追问道:“你看到我妈了?”

  傅眷吐出了一口浊气,她感知到了姜夷光的焦灼,轻轻地圈住了她的手腕,缓缓地点头:“是。”没等姜夷光询问,她便将姜理此刻的状态告诉了她。也是怕姜夷光冲动,她着重强调了姜理最后的一些话,郑重道,“姜姨她现在还得留在龙脉中。”

  猜测被证实之后,姜夷光的心仍旧有些空空落落的。她仰靠在了沙发上,任由手臂被傅眷抓着。混乱的思绪像是快速旋转的星辰,在互相碰撞间砸出了一团团焰光。好一会儿,她才喃喃自语道:“果然如青丘国主说的那样,在龙脉中就没有了肉身,处于一个非生非死的状态。”她扭头对上了面露忧色的傅眷,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去闯龙脉。我只是在想女娲土的事情。”可山海界中四凶未除,横跨山海可谓是危机重重,毕竟闯过一次山海还杀死了九婴、朱厌的她们,已经是山海的“通缉犯”了。

  “还有一件事情。”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傅眷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迟疑之色。

  姜夷光“嗯”了一声,眉眼间带着疑惑之色,她的心思大部分在姜理身上,连回答都变得迟钝而又简略。

  傅眷轻声道:“命运。”在来的时候她就在想,是否将自己当作一个知情者,毕竟那些事情并未发生,只是一种被不知名的存在刻意框定的可能。已经越过了那道坎,之后她跟姜夷光只要跨过命运的陷阱,就不会重蹈覆辙。没有发生的过去,比“过去”更不值得一提。然而心中的另一道声音却在说她“逃避”,逃避这个对她和姜夷光而言都显得禁忌的话题。“你身上推动你改变命运的东西是河图洛书之灵。”傅眷张口,她的话语解决了姜夷光关于系统的困惑,可由此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你说什么?”姜夷光的话语慢吞吞的,像是还沉浸在先前的情绪里。

  傅眷眨了眨眼,她答道:“是姜姨。”她没有半点隐瞒,对着姜夷光说出了一个母亲的苦心孤诣。

  姜夷光安静地听着,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那么一种理所当然。虽然存在着很多迷惑人的选项,可系统总得来说都在付出,并没有像她索取什么,这种无偿的付出……不对,或许不是无偿,而是母亲代替她付出了那部分代价。姜夷光心思浮动中,五脏六腑间像是灼烧着一团烈火。系统是河图洛书的分灵与人工智能结合的产物,而永恒空间也就是浑沌碎片,是系统的馈赠……她不是天生的废物,只是“命运”蒙蔽了她的灵窍,在自我挣脱束缚时当然可以学习道法神通。只是一开始,其中的道法神通以及开启空间的灵力都是由母亲来提供。她以为摆脱系统的控制,其实是河图洛书逐渐压制了那外来的“命运痕迹”,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命运带来的阴影也会逐渐减淡……姜夷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怅惘越发地浓郁,心口像是堵塞着棉花,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

  沉默在客厅中蔓延,氛围逐渐变得冷凝而又古怪。只不过这片沉凝在白泽将金乌蛋从厨房中拿出的时候就被打破了。白泽显然还惦记着“火煞”,一把将重新擦干净的、有光泽的金乌蛋塞到了傅眷的怀中,并在傅眷不解的眼神中,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这是死去的金乌灵性所汇聚。”

  “你既然学会了羿的神话权能呢过,就该担下这份因果。找机会将它送回到山海中孵化了。”

  傅眷蹙眉,垂眸看着这枚麻烦蛋。蛋壳表面的花纹漂亮而玄奥,触手微热,完全不见大日那焚烧一切的威能。让一个“仇人”来护送这枚金乌蛋,是否有些离谱?只是此刻她没有心思再去询问笑眯眯的白泽了,因为她听见了姜夷光的声音响起,她的神思一下子便转移到姜夷光身上。

  “所以你看到了既定的命运。”姜夷光这样说道。

  傅眷瞳孔收缩,这才是她真正想逃避的问题。她怕姜夷光询问“为什么”,可那既定命运线中的人毕竟不全是她自己,她也没办法回答。

  “那是命运勾勒出来的我们之间最极端的、最坏的情况。”姜夷光低笑了一声,摆明了没指望傅眷接腔。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想起鬼窟中的森冷以及万鬼噬心的痛苦了,也没有刻意地惦记着“避开傅眷”。她以为这段心事会被埋藏在时间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一个人去咬牙切齿地埋怨,一个人去懊悔……没想到,傅眷也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傅眷张口:“我不会。”

  “嘘。”姜夷光伸手抵住了傅眷的唇,她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从肩头垂落的发尾扫过了面颊有些发痒,傅眷双眸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姜夷光,逐渐在那犹如星河璀璨的眼中迷失了心神,直到她的听见了那一句离得很近、却又像从极其渺远的地方传来的话语。“就算会又怎么样呢?”

  傅眷的心微微紧缩。

  这半年的时间不管是她还是姜夷光都改变了很多,细想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岁月沧桑感。如果再面临那样的险境,姜夷光也不必仰赖别人的搭救,她已经走上了一条属于她自己的通天路。

  “你在想什么?”姜夷光退了回去,在白泽那戏谑的目光中,她微微挺直了背脊,仿佛先前那旁若无人的并不是她自己。她托着下巴凝神看傅眷,问道,“大道渺远,你会迷失自己吗?”向“未来之我”借取力量,涉及了时间的权能,而很明显,时间是最难穿越的迷途。在无数个“我”叠合时,只有泯灭一切情志,受到的影响才会最小吧?

  姜夷光轻描淡写的话语问的是心。

  傅眷免不了想起画面中的“自己”那副冷漠无情的样子。在父母出事后,她的亲朋只剩下姜家的人,当她能眼睁睁看着姜夷光出事,那就意味着她亲手抹去了自身定世的“锚点”,这样的人,还能称为“自己”吗?一阵寒意陡然而生,被她抱在了怀中的金乌蛋则是莫名地晃了晃。

  姜夷光注意到了金乌蛋,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像是没将“既定命运”放在心上:“你将它带在身边合适吗?”真的不会被金乌察觉羿的“射日权能”然而放火烧屋子吗?

  “白泽这么说,应该是有理由的。”傅眷没有拒绝,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十日横空”的景象。这颗金乌蛋的来源跟“十日”挂钩,谁也不知道孵出来是个什么东西。如今的神州大地恐怕无法承受“十日并现”之景,放金乌蛋在姜家她一点都不放心。“你介意吗?”傅眷冷不丁又问。

  “少了点麻烦我乐得自在。”姜夷光还以为她说的是金乌蛋,不假思索地回答。可在重新对上傅眷的视线时,她顿时醒悟过来,傅眷的心还停在上一个话题上。姜夷光伸手抓来一只毛茸茸,总觉得抱着点什么才自在。她定了定神,望着傅眷反问道,“你觉得呢?”

  先前姜夷光一些反常行为终于有了答案,傅眷苦笑了一声,知道自己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她避开了姜夷光清透的视线,叹气道:“抱歉。”

  “不需要啊。”姜夷光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先不说没有发生,就算按照既定剧情走,那也是‘我’咎由自取。理性来说,怪不得你。但是你也知道,人都是感性动物,虽然埋怨着别人双标,但是在关键时刻,都会希望自己被在意的人特殊对待,总想着再拥有一次机会。我知道那个结局,能够理解你,但……”指尖从小猫柔软的肚皮上抚过,姜夷光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人也变得坦诚了几分。她捕捉着傅眷的视线,非要在对视中说完最后一句,“还是会感到痛的。”

  “我——”傅眷踌躇地开口,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明明是未曾发生的,可又不能完全等同于一个可以随时挥散的噩梦。

  “鬼窟那件事情只是一种象征,避开你,就等同于避开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类似的痛楚。”姜夷光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傅眷的神情变化。她耸了耸肩,“不过我现在释怀了,你应该能够感觉到吧?”其实姜夷光也不太确定,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真正地放下了,总归这段时间她没有闲工夫来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么说“释怀”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姜夷光在心中暗暗嘟囔了一句,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很久之后,傅眷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在看到了“命运”后产生的复杂心绪并没有因为姜夷光的话语而排解开,反而是越来越混沌,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姜夷光问道:“山海裂隙边沿法坛筑造得怎么样了?”《禹贡图》是禹丈量神州山川河流时留下的,契合龙脉的走向。当禹贡图与龙脉结合,而法坛能引来其中的人道煌煌气运,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从裂隙中偷渡的“客人”。如果是善客,自然要引渡入神州,让它们知晓神州的规矩,要是“恶客”,只有“杀无赦”这一种可能。

  傅眷道:“差不多了。”道廷中的弟子大多是“熟手”,这回依靠《禹贡图》设法坛筑阵,不需要高层的修士亲自布阵。思忖片刻,“道廷有进入山海历练的计划了,玄兵的进度比预计得快了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傅眷朝着白泽瞥了好几眼,不得不说,白泽不辜负“全知”这个称呼,她对山海的凶兽们太了解了,不仅仅是八卦上的,还有灵性上的。在白泽的指点下,研究室那边造了不少玄兵,譬如其中一枚名为“土蝼”的,就对妖兽土蝼造成了精准得打击。难怪白泽在山海界人憎狗嫌,这在对方的立场上,这是妥妥的“叛徒”。但是在神州的立场,他们只希望白泽这样的瑞兽能够多多益善。

  白泽察觉傅眷的视线,眉头微微蹙起,总觉得打量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被她薅在了怀中撸的小猫崽突然就不好玩了。她望着傅眷瞧了又瞧,最后笑眯眯地转向姜夷光道:“道廷里头好些个人在打听你的消息,你当真不考虑跟他们接触?”

  姜夷光一脸茫然地望着白泽,片刻后才道:“我对加入道廷没兴趣。”

  傅眷眸光微凝,她忽然淡声道:“昆仑那边的事情迟早要处理,四凶要是联起手来,我们没有胜算,需要各个击破。至于如何将祂们单独引出来……其他凶兽不知道,但是饕餮……祂应该很想见到白泽吧?”

  话题的跳跃性太大,姜夷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白泽一听要拿自己当饕餮的诱饵,顿时冷哼了一声:“神州还没有针对性的武器能够打击饕餮。”

  姜夷光回神,扬眉调笑道:“那……白泽肉里下点剧毒?”

  白泽抱怨道:“普通的毒哪能针对饕餮?在还没有化成凶兽时,祂那胃就连神木都能消化。”

  傅眷一凛,追问道:“神木?”

  “对啊。”白泽一点头,想起了旧事她还是一肚子气,“当时趁着轩辕不注意偷来了残余的建木枝,本来是拿到当柴火的,谁知道那小子厉害,直接把神木给啃了,幸好我抢下了一截来。”

  傅眷追问:“缙云氏之子,是什么时候堕落的?”

  白泽叹了一声:“具体时间不清楚,反正轩辕帝死后,他就离开了轩辕丘,再听到祂的消息时,祂已经是缙云氏的不成器的儿子了。一开始山海只流传了‘三凶’之名,后来人们才将饕餮‘比之三凶’的,祂的位格要比混沌、穷奇祂们要低些。”

  姜夷光追问道:“建木已经极有可能藏着外域的神性,祂的思维会不会已经被影响了?”

  白泽:“有这个可能,但是影响不会太多。祂可是连自己都能吃了的饕餮。”

  姜夷光“哦”了一声:“那就是个单纯的坏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