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一块散发着淡黄色光晕的碎片。

  它不是神祇, 不是凶兽,可它充斥着一股极为古怪的力量。

  姜夷光明明看见了它,但是找不到一个词汇能够描述它的形状,仿佛它是某种不可定义的存在。而此刻, 系统里关于“浑沌碎片”的字迹越发清晰了。她浑身颤抖着, 像是置身于冰窟之中,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恐慌。

  青丘国主“小心浑沌”的忠告还在耳畔回响, 或许她已经看出了什么, 所谓的“浑沌”并非是那由昔日的帝鸿氏不才子化成的凶兽, 而是更古早之前的、被两位好友凿开七窍最终陨灭的中央帝君!

  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 听之不闻,循之不得。①这意味着在这种状态下时间和空间都没有任何的意义!白泽说过她要寻找的东西可能藏在了时间裂隙里,而出现在火煞之地的无法定义的存在,难不成就是浑沌碎片之一?

  念头如电光石火飞掠而过。

  姜夷光面色沉凝, 在她迈步的时候, 那光芒也如影随形般追逐着她。一股微弱牵引力从光芒中传来,姜夷光觉得自己就像是风中的柳条, 怎么也甩不开那股拖曳之力。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定了定神,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凝视着正在祭炼火煞的傅眷。可眼前好似有水流不停地淌下,织成了一片水幕模糊了她的视野。渐渐的, 在那迷蒙之中, 短短的距离化作了一道被岁月划下的天堑。姜夷光深呼吸了一口气, 耳中嗡鸣声响起, 恍如被风飘到半空中的轻絮。但是忽然间, 她的手上多了一股温柔的力道,像是无根之木倏然有了寄托,她那颗不安而彷徨的心又落了回去。一抬眸,朝着身形模糊的傅眷,挤出了一抹微笑。

  如果注定死亡的结局是命运的恶意与诅咒,那么在这一过程中遇到的人都会不堪吗?既然命运可以更改,那么之前注定的“轨迹”是谁在摆弄?

  姜夷光的念头浮动,只是下一刹那,意识便陷入昏沉之中。等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石床上,一扭头就看见了跟自己并肩的傅眷。她愣了愣神,嘴唇翕动着,正想说点什么,不远处忽地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循着说话的声音望去,瞧见了一道青色身影。对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视线,骤然转过身来,朝着她露出了一抹明媚的笑容。

  “你真的决定了吗?要留在这赤水?”说话的是个儒雅谦逊的黄衣青年,一双眼睛粲然明亮。

  “自从她失踪后,烛龙就阴阳失衡了。钟山这边迟早火脉暴动,我得留在这边将火煞镇压了。”青衣天女温声开口。

  “可这本来不是你的职责。”青年的声音中流露出了几分困惑,他凝望着天女,又道,“你领昆仑之旨,来助我父亲,可现在蚩尤已死,被封印在了青丘,你的职责已经终了了。可以回到西昆仑去了。”

  “什么是职责呢?你以为我只是奉了西王母之命吗?”天女轻笑了一声,“神和人的分野在哪里?”

  “我其实还是不太明白。”青年轻叹了一口气,“人族之中大多数不能跟我们一样觉醒神性力量,他们太弱小了。付出点代价获得神祇的庇护不是很正常吗?或许遇见了仁慈的神祇,他们压根不需要牺牲。”

  天女:“你的意思是要人族将生死寄托在神的身上吗?”

  青年皱眉,缓缓道:“可那些残忍的上古之神已经被父亲除去了,如今剩下的大多是愿意庇护人族的善神不是吗?”

  天女看着青年认真的神情,有些好笑。她斟酌了片刻,缓缓道:“你怎么知道如今的神祇不是迫于轩辕的权威而屈服?若是有一天轩辕帝薨了呢?大荒之中的神灵那样多,他们每一个抖一抖脚,都会掀翻一座城池啊。”

  “罢了。”青年叹息,他伸手抚了抚额,压下了那些想不明白的问题,“我要回轩辕丘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天女沉吟片刻,怅然道:“还真有一件事情。烛九阴是指望不上了,希望你能帮我打探一下她的消息。”

  “好。”青年满口应下,“她是在父亲砍伐建木之事后失踪的。至于父亲砍伐建木之因,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跟建木被某种奇怪的力量侵蚀有关。”

  天女盈盈一笑:“多谢。”

  青年抬手挠了挠脑袋,笑容明朗。他说了一声“不必客气”,就一转身大步离开了。

  留在了原地的天女默然片刻,面上恢复了平和淡然。她扭头望着坐起身的姜夷光,平静道:“你们身上的气机有些不同寻常。”顿了顿,又凝视着傅眷,“火煞之气,你还有我的神力,是来自后世吗?”

  姜夷光眸光微动,从先前的对话中就已经判断出了青衣女子的身份——女魃。在涿鹿之战结束后,选择镇守赤水之北的天女。至于那个青年……是轩辕帝之子,不过到底是哪一位,仍旧不甚明晰。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女魃的语调中难掩好奇之色,她一拂袖,前方便浮现了两只古朴的茶盏,飞向了姜夷光、傅眷二人。

  姜夷光摇头:“不知道。”直觉告诉她跟浑沌的碎片有关,可具体怎么发生的,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上古之时的天下,山海与神州并没有分裂,空气中流动的元炁极为充沛,蕴藏着荒古的伟力,隐隐盖过了后世那淡薄的神性。

  女魃也没有追根究底,她眼中藏着几分兴味,转了个话题:“那时之我,不在了吗?”要是在的话,不管是火煞还是神性力量,都不可能流泻出半分。

  姜夷光沉默许久,正纠结着如何回答时,女魃又扬眉飒然一笑,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猜测的结局。“钟山呢?”她又问,在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她情绪的波动显然比前一刻剧烈许多,仿佛她自身的生死不抵“钟山”二字。

  傅眷抚了抚姜夷光的手臂,嗓音温和:“还未曾去。”

  女魃轻轻地摇头:“想来大体也不会太好。”要是钟山恢复如常,火脉就不会暴动,更不会有半分火煞之气流出。看来在后世,帝子还是未曾寻找到她的下落。思忖片刻后,她又问,“来了此处,有什么计划吗?”

  姜夷光闻言诧异地望了女魃一眼,她还以为这位天女会询问后世之事。

  女魃轻而易举地便瞧出姜夷光心思,她莞尔一笑道:“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对于你们而言,我属于过去,而过去已经发生了,根本不可能更改。除非有着拨动时间的权能。但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条支线,而最终指向的也不是你们存在的未来。”

  姜夷光略有些感慨,她对上古之世充满了好奇,可也知道就算是涿鹿之战后,到处都充斥着危机。赤水的平静是因此处有昆仑天女坐镇,可一旦远离了此方,面对着就是真正的山海凶妖,而不是山海界中血脉和力量都稀薄了几分的凶兽。眼前的天女身上有着昆仑的神性,比想象中更加温雅柔和。在决意离开之前,姜夷光问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事情。

  “钟山之神……是怎么回事?”

  当初在姜家,白泽的语焉不详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如果说《山海经》中的记载不全面,那么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偏差?女魃这样关注钟山,先前对青年对话中的“她”,与钟山有什么关系吗?

  女魃轻笑了一声,白皙的指尖从嫣红的嘴唇滑过,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姜夷光,片刻后扬眉道:“看来很多东西都在时间中销声匿迹了啊?”眼眸中掠过了一抹神性光芒,将她的瞳孔映照成淡金色,她缓缓道:“古老的神灵其实没有性别,都是阴阳同体,至于眼前所见,只是选择的某种偏向。当然也有部分存在会将阴阳分化,烛龙便是如此。所谓的钟山之神,其实是一对兄妹,一个代表阴性,象水,象暗夜之晦,名曰烛阴;一个代表阳性,象火,象白昼之明,名曰烛九阴。但是现在只剩下烛九阴了。”

  姜夷光:“嗯?”

  女魃掩住了眸中的怅然,她道:“烛阴失踪了,钟山之神阴阳失衡,引起山海火脉暴动。于是我在此处镇守火脉。”

  姜夷光追问:“怎么失踪的?”在神话记载中,烛龙可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祂的权能几近于阴阳造化,怎么会消失?

  “不知道。”女魃蹙了蹙眉,她垂着眼睫,回忆着过去的事情,“在建木倒塌之后,她忽然间没了行迹,就连烛九阴都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天地之间,能够悄无声息吞没一种存在的,只有归墟大壑了吧?可是她压根没有走出钟山,又怎么会跟归墟有关呢?而且归墟那边,少昊镇压着呢。”

  傅眷思忖片刻,拧着眉道:“跟建木有关吗?”

  女魃问道:“在这个天下,倒下的、死去的千千万万,于那一刹那发生之事,不可数尽。能说有必然联系吗?”

  傅眷沉声道:“可建木是黄帝砍伐着,这性质跟自然的凋零截然不同。”

  女魃:“但是轩辕帝并没有给我们答案,谁也不知道他什么砍倒了建木。不过他历来的主张便是断人神之通,砍伐建木或许只是迈出的第一步?毕竟建木是通往天上人间的阶梯。”

  傅眷又问:“建木还在吗?”

  女魃沉吟一阵,不太确定道:“很难说。”她耸了耸肩,“轩辕丘有白泽还有缙云氏之子那么个吃货在,保不准已经把建木烧了,那种神圣的木头当柴火,烤出来的肉或许要美味几分?”

  姜夷光眼皮子一跳,惊疑不定道:“缙云氏之子?”在女魃的描述中他跟白泽的关系似乎还不错?可那不是凶兽饕餮吗?

  “是啊。”女魃慨然道,“他们曾经来过西昆仑,想要从后花园中寻找什么香料,最后被怒到了极点的陆吾扔了出去。缙云氏那小子,对食物的执著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先前还险些因吃延误了军机,被缙云氏狠狠地揍了一顿。”

  姜夷光明白过来了,女魃描述中的大概率是少年版的,还没有彻底长歪的“饕餮”,可他们后来怎么变成了被天下厌恶、放逐在外的“四凶”呢?

  “你们想要看建木的话,我可以替你们问问。”女魃温和的嗓音传出,打断了姜夷光的思绪。

  “那就麻烦前辈了。”姜夷光感激一笑。

  女魃笑了笑,又道:“你们就先留在赤水吧。”

  上古之世的山海大荒,辽阔悠远而又孤寂。

  赤水之上。虽然火脉已经失控,可有了女魃坐镇,一丝煞气与炎气都没有流泻出,压根没有赤地千里的干旱景象。

  姜夷光坐在了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额上汗水淌落,她右手压着道孤剑,正在回忆先前剑式中的缺漏。同样是昆仑天女,女魃与九天玄女同源,虽然修的不是同一道,但是在剑术上足以指点一二。她要练成玄女剑,就不仅仅是参“风”之变了。

  “八风动,四时更易,风之变指向的是流转的岁月。”

  “天之使,无所不往,无处不至,指向的是空间。”

  姜夷光望着苍古渺远之景,隐约捕捉到了一抹岁月的痕迹,只是那股气机才浮现便又回落了下去,什么都没有剩下。姜夷光皱眉,知道自己的境界还差一些。索性放下了那个念头,而是感受这荒凉天地间的浩荡元炁与灵机。

  “山海还没有变得糟糕。”身后轻柔的嗓音响起,姜夷光一扭头,就看见了扎着马尾的傅眷。那股折磨着她的病痛彻底消散了,她的面容终于没有了那种病态的虚弱和惨白,可仍旧是清清冷冷的,像是一捧不化的雪。

  “可这是过去时代截下的影,那些即将上演的最终还是要发生。”姜夷光有些遗憾地开口。她不可能跑到了颛顼跟人说:“嘿,你祖父的水正共工到时候要跟你争夺帝位,最后一头撞倒不周山。”她也不会说在未来,会有十日凌空、生灵涂炭,最后由羿来终结那以帝子之身横行的金乌。“不过要是能留到那个时期,是不是对射日的权能有更深刻的理解吗?”

  “但是能吗?”傅眷轻声问,她的双目漆黑幽深,仿佛一道不见底的深渊。她没有去窥探姜夷光身上的秘密,而是慢悠悠道,“元炁比现世山海界更为浓郁,在这个时代修行,才会有比肩四凶的力量吧?”

  “是。”姜夷光一点头,再度提起了剑。

  道阻且长啊!

  -

  在赤水小住半月后。

  那儒雅的青年再度到来了,还拿着一块建木做礼物。

  这一回姜夷光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是轩辕黄帝之子,自己取了个名叫“极”。他修行的是上古中央之帝的混沌大道,也想重演天地化生之道子寂然之物而至天地万物创生之有,可现在的他才迈出了第一步。

  直到青年与女魃叙旧后离去,姜夷光才从恍惚中走出来。轩辕黄帝的子嗣众多,有不少失去了名姓。在后世编纂的帝系之中,她找不到以“极”为名的青年。但是从“混沌大道”中生出了一个猜测——这位帝子恐怕就是日后的凶兽混沌!开天辟地之前气形质为“一”的状态,为“混沌”,为“太极”。他的名字恐怕就是从这里来的!

  “建木的残骸,还剩点儿。”女魃对这昔日撑天柱地之树兴致寥寥,将那一截一尺长的枝条扔给了一旁的傅眷。

  傅眷伸手接住,这只是建木的亿万分之一。

  指尖轻轻地拂过了干枯的树皮,她从中感知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那近乎山海中的神性力量,却又与之截然不同。傅眷眼中掠过了一抹异光,她并没有使用自己的灵机,而是将自东瀛得来的神性汇入了一点点,蓦地激发出了数道古奥的符文。

  女魃原本没太在意,此刻神色倏然一变,右手一拍,将那飞扬的符文打碎。

  这短暂的时间,足以让她们记住符文的形状。姜夷光沾了水,在木桌面上写出了这些个“符号”,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儿,擦去了符文古怪的花边,最终显露出一个单词——Yggdrasill。

  姜夷光:“……”她是怎么也想不到在上古时代能发现外域文字的踪迹。

  作为天之支柱的建木里出现了外域文字……这说明天下一家?还是说这是一场自上古之世便开始上演的“篡夺”与“侵蚀”?这是轩辕帝将它砍了的缘由吗?

  女魃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尤克特拉希尔。”傅眷吐出了一口浊气,“外域神庭中的世界之树。”在现世,那种国度之间横亘的深渊消失不见了,各地的神话都在陆地上上演。

  女魃:“外域啊……归墟之外的地方。”这是神代的天地,不管哪个空间都会有神性力量的诞生。但是山海众神不会越过归墟,更不会无端前往他域破坏平衡。“烛阴的失踪,会跟外域有关吗?”

  姜夷光攒眉,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在现世解决了东瀛之祸,还以为外域的侵蚀暂时告一段落,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可怕。如果在上古时代就开始了“侵蚀”,那么祂们对神州未来之演变造成了哪些影响呢?

  “看来原本之我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没等姜夷光应声,女魃又笑了笑,“如今看来,轩辕帝砍伐建木,还是有正当理由。他既然动手了,那八成就是发现了对方的阴谋,倒是不用担心了。”

  姜夷光“嗯”了一声,面上还是多了几分忧色。

  尽管“世界树”是外域的神话,可神州人还是耳熟能详。知道这靠着枝干构建了整个天地的神树,知道它们的九界和神庭,也知道那啃食世界带来“诸神的黄昏”的毒龙“尼德霍格”……要是烛阴的失踪跟外域的神祇有关,那么祂的概念会被“尼德霍格”还是尘世巨蟒“耶梦加得”篡夺?

  就在姜夷光恍惚地思忖着“世界树”之事时,眼前系统面板又重新浮现。人物的属性没有什么变动,倒是最底下的一行小字变成了“浑沌碎片×2”的字样。姜夷光忽地浮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等到她再向女魃询问些什么,就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意识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

  岁月一梦。

  醒来的时候,记得最清晰的不是女魃那张明媚的脸,而是从建木上剥离下来的符文。

  伸手抚了抚昏沉的脑袋,姜夷光快速地看了眼眸色幽沉的傅眷,问道:“你梦到了?上古之世?”

  “或许不能算是梦。”傅眷缓缓地开口,“这里可能有段时间裂隙,封藏着过去之影。”

  姜夷光眨了眨眼,又问:“要是一切都是真的,那建木之事到底有没有解决?烛阴会在哪里?难不成要找到神庭?”

  这一连串的问题傅眷给不出答案,她的眉头紧锁着,试图从那些谜团中扯出头绪。这一趟时空之旅太短暂,只看到了“烛阴”失踪之因,未曾看到失踪之果。在那个风云激荡、天地翻覆的神代,在强悍的伟力之下,什么都变得太快了。

  双眸对视,两人心中微沉。

  恰在此时,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台阶上出现了一道修长的影子。慢慢的,一道黄色的身影映照入了视线中。

  这是一个魁梧高大、挺拔如松的青年。

  前提是不去看那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脸。

  可姜夷光自发地在脑海中补全了他的五官,勾勒出温润而泽的气质。

  是个有很多困惑的青年。

  在昔日名“极”,在今日号“混沌”。

  命运无情,倒霉的事儿就如影随形啊。

  姜夷光暗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说:

  ①《列子·天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