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凸的眼球骨碌碌转动着,将船体内的一切尽数收入眼中。虽然那张脸仍是属于人类的面孔,但他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妖魔。
砂真人身上本就岌岌可危的一点属于人类的特质,在成为妖魔后终于消失不见。他与此时的这副面貌契合无比,好似妖魔本就是最适合他的形态。
更加无情,更加残暴,更加嗜血。
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自己身份的转变,任由嗜杀的本能占据全部念头。如果说之前砂真人杀人多多少少还和为了提升修为有一点关系的话,那么此刻就全然只是妖魔存在的意义。
妖魔不似魔修,是连对话的必要都没有的。
细密的骨刺自地上冒出,宛如一只囚笼要将绪以灼和明月笼罩在内。明月手中剩余的铜钱串连成剑,与绪以灼一起将其劈开。
在她们视线被挡住的一刹那,咔拉一声脆响,绪以灼抛出去的镜子四分五裂。
砂真人哼笑一声,此间天地复又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血管一般鼓动的红线发出极微弱的光。
修道之人有明目,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视物,但是骨成舟内与外界不同,绪以灼不仅看不清眼前事物,连砂真人的位置一时间也捕捉不到了。
或许,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有必要寻找砂真人的位置了。
砂真人已然和骨成舟融为一体,他即是骨成舟,骨成舟即是他,她们位于骨成舟的船体内,相当于她们现在就在砂真人的肚子里。
绪以灼抛出的第二面镜子也在一瞬间被击碎。
在可以视物的短短一刹那,绪以灼看见明月的结界术已经快破了,红绳紧绷,好似下一秒就会从中断裂开来,而那些本就没有被封印的地方,骨刺正在疯长,从四面八方向她们袭来。
砂真人的头颅不知道去了何处,但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无处不在,在骨成舟内,她们做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砂真人的声音也好像是从任何一个方向传来的:“你们都死在这里吧!”
他的声音充斥着无尽的怨毒。砂真人化为妖魔之后实力暴涨,但他绝不会因此有一点喜意。由人变为妖魔,他今生走过的道途断绝,也不再会有来世,修道者能够登上的顶点永远向他关上了大门。他会逐渐变成一只只有杀戮的本能,连自己曾经是人都忘记了的可悲妖魔。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两个将他逼至绝路的女人!
恨意无穷无尽,砂真人誓要将自己的仇人也拉入地狱!
血海因妖魔的疯狂掀起更可怖的血浪,骨成舟仿佛也要因此倾覆。在摇晃不止的船体中,绪以灼和明月背对而立,如履平地。
明月收回了所有的铜钱,好像即将被骨刺扎成筛子的不是她们,语气依旧平静:“绪姑娘,想要将自己和法器融为一起是需要时间的,砂真人作为人的**已经消失了,但他作为人的魂魄一定在这骨成舟中的某一处。”
只要解决砂真人的魂魄,没有意识的骨成舟不再是威胁。
“让我来吧,”绪以灼召出离生镜,“寻找魂魄,我应该会更擅长些。”
明月微微颔首:“一切担心,此处交给我。”
红绳自天衍金钱剑的剑柄为起点,向四周蔓延,与骨刺和血管纠缠,直至,整把剑都化作一张以明月为中心的网。
明月端坐其中,双目微阖,像是等待猎物落入网中的蜘蛛,又像是十丈软红中的神明。
铜钱剑本为驱邪破煞之物,乃对付妖魔的利器,而明月的天衍金钱剑一百零八枚铜钱都来自史上的名祝师之手,为算天之物。持剑之人,好似也为天道垂青。
明月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她虽然未睁双目,却能看见即将发生的事,砂真人的任何攻击都要慢她一步。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骨成舟这一目标实在是太庞大了,明月能制衡它,却无法彻底击溃它。必须在这艘巨大无比的船中找到砂真人的魂魄,才能够打败他。
砂真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这段时间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即使明月的感知在天衍金钱剑化作的网中增强了无数倍,也没有寻到砂真人魂魄一点儿踪迹。
绪姑娘,希望你可以他们融合完成之前找出魔修的魂魄。
明月在心中说道。
不然……她就只能开启十二珍宝楼了。
而释恶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上一次十二珍宝楼开启后的事。
绪以灼已经击穿头顶的白骨,落回了甲板之上。
此时此刻,骨成舟被浪潮推动着倾斜出一个可怕的角度,就像是游乐园里的海盗船被拋至顶点时的模样。
绪以灼踩在船头,眼前的世界被划分为了三块——白骨楼宇,裂痕遍布的天空,和要打入船中的血浪。
每一块都像是要将她吞噬。
绪以灼握住剑,无视了快要毁掉的五狱图,也无惧白骨筑成的辉煌楼阁,一剑劈开要将她打入血海中的巨浪。
帝襄说过,不可以依靠神器,只可以利用神器。
黄泉镜碎片的力量确实强大,但它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看不到上限的是人的力量。
帝襄从来不因方生莲镜而强大,在她的时代,哪怕她就拿着一面普通的镜子,她也是天下第一。
君虞成为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也和她用的什么剑没有关系,即便她手中无剑,也没有修士能与她相较。
只将法器作为媒介这一件事,绪以灼使用普通的法器时还做得不错,因为清楚那些法器无法承载她的力量,使用的时候更多依靠自己,而不是法器本身的能力。
但是在使用方生莲镜这一品阶的神器时,她反而忽略了自己掌握的力量,被法器限制了自己。
明明对她而言,黄泉镜的碎片该是最好的媒介。
绪以灼抛下手里的剑,明明只有一击,它已经因为承载了不了自己的力量出现了裂痕,再来一击这把剑就会化为碎片。
绪以灼伸出手,莲花从她的袖中生出。
不只是衣袖,无数的莲花探出血海,天地化莲池,托举着白骨之船。
血海,停滞了。
绪以灼一手怀抱莲花,一手持着墨色凝成的长剑,步向白骨楼阁。
魂魄不再被躯壳所束缚,绪以灼现在好似有两双眼睛,以截然不同的状态注视着眼前一切。
藏在白骨楼阁中的砂真人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断地变换自己的位置,但是在那一双眼睛如影随形。
绪以灼每挥出一剑,都会有一片楼宇化作飞灰,如果她手中的还是寻常法器,那绪以灼此时已经不知道要换几次剑了,但是离生镜可以完全承载她的力量。
离生镜本为无形之物,此刻化为有形之剑摧毁骨成舟依旧易如反掌,说到底,还是因为使用它的人是绪以灼,而绪以灼实力本就到了。
修道之人大多苦于自己拥有使用力量的方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但是绪以灼是在站在古往今来无数修道人苦苦追求的顶点后方才入道的,领悟一点,就多发挥一点,不存在瓶颈一说。
今时今日,她就是于某种程度上顿悟了。
绪以灼已经明白了该如何使用方生莲镜和离生镜,但是砂真人还没有彻底掌握骨成舟。
他已化妖魔,却还没有和这具妖魔之躯融为一体,还没有明白过来一只妖魔是如何行动的,甚至在绪以灼的攻击下乱了阵脚,不停逃窜,不然骨成舟上的楼宇不该毁坏得这么快。
随着建筑的摧毁,砂真人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小,骨成舟甲板上的建筑已经快被绪以灼拆完了。
继续藏在楼阁之中,不用多久就会被抓出来。
逃入外面的血海,砂真人虽然不知道海面开遍了的莲花是什么来头,但他直觉那不是他能对付的。
在不久之前,砂真人完全没有想过会将他逼迫至此的人竟然是绪以灼。毕竟之前他是和绪以灼一路走到寻方府的,也见过几次对方出手,砂真人自认他对绪以灼的实力很清楚,简单形容就是修为很高,水分很大。
踩着一条血路走来的魔修对这种养尊处优的正道弟子很是不屑。
不管怎么想,都是那个身怀天衍金钱剑,身份成谜的明月更危险些。
所以在明月留在船体中后,砂真人的灵魂毫不犹豫来到了船上。
但是现在……
砂真人满腔怨恨地回去了船下。
只有解决明月,从下方离开五狱图方有一条生路!
红线阵中的明月睁开了眼。
她看向一片虚无的某一处,勾了勾唇角:“你自来我阵中,那便笑纳了。”
那个地方若是旁人看去什么都没有,但是此时的明月,已经能看见一团灰色的雾气,雾中隐隐显露出一个人形。
明月所说的阵,和平时禹先生他们讲的阵法不是一个东西。
她的红线阵,是用独有的方式,将红线划出的地方圈为一个结界,在她的结界里,一切无所遁形,不被她承认的一切力量都会被压制。
这是一门随着奇门消失失传了很久的结界术。
砂真人躲藏在甲板之上的那些时间里,明月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结界,一落入其中,砂真人立时惊骇的发现自己和骨成舟失去了联系。
“你如果拼着受伤尽快和骨成舟融为一体,或许有一线生机。”
“你如果不从船下离开,能发现我在做什么,或许也有一线生机。”
“如果真的是一根筋妖魔还真会有些麻烦,还好,你的想法和大多数人还是一样的,总是没法在一条道路上坚持到底。”明月温温柔柔道,“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像是被蛛丝彻底缠住的可怜猎物,砂真人的魂魄被红绳死死束缚。
他还欲挣扎,但绪以灼自上方落下,离生镜刺入了他的魂魄。
骨成舟也在这一刻,轰然溃散。
绪以灼一惊,以致于没在红线阵上站稳,全靠明月扶了她一把才没摔下去:“怎么就塌了,他们的联系不是断开了吗?”
那砂真人魂飞魄散也不该影响到骨成舟才对呀!
明月有些无奈:“骨成舟上面的部分已经被你拆完了。”
绪以灼天真地发问:“不是还有一半吗?”
明月:“……我的结界把下面也毁了一半。”
骨成舟也很想坚持下去。
但是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小破船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总之这件在魔修中颇有名声的法器,和它一样很有名的现任主人砂真人在今日彻底消失在了世间。
明月御空而立,收回红绳和铜钱,一同被她收入掌中的还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绪以灼问。
“咒术的一部分。”明月答道,“他要死的时候我抽出来的,你可以理解为只要它还存在,云尚道友体内的连命咒就不会发作。不过那种东西留在体内到底是个隐患,等回去后我花个几日把它也抽出来。”
说起来咒术这种东西,奇门中人也很擅长,但是绪以灼不知道。
看见明月手里的天衍金钱剑,绪以灼也不知道。
“五狱图也要毁了,我们快点出去吧。”明月拉住绪以灼的手腕。
绪以灼点了点头,由着明月把她带出去。
来到五狱图之外,只见十二珍宝楼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模样,五狱图已经无法再影响它们了。
明月伸出手,五狱图化作一卷卷起来的画落入她的手中,表面破破烂烂,已经无法再用了。
一直到看见明月收回五狱图的动作,绪以灼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明月叹了口气。
如果这会儿是禹先生在这里,怎么着也该明白些东西了。
“绪道友,你听我同你说一些话吧。”明月道。
绪以灼迟疑了一下,主要是她看到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很快黄泉水就会漫上来。
她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没事的。”明月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已无声息的行尸,“无目鲛人根据魂魄寻人,虽然对生人来说,这些行尸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都已经不算活着了,但是无目鲛人却认为它们躯壳里封着的还是活人的魂魄。黄泉水上涨后,它们会先攻击行尸的。”
“而且因为释恶珠的影响,无目鲛人本来就很少到这里来。”明月拉着绪以灼在一座珍宝楼的屋顶上坐下,“我有时候夜间想在外面走走,就会到奇门来。所以不用担心,这一夜我会布好结界,释恶珠不会影响到你还有禹先生的。”
明月笑了笑:“机会难得啊,这样的结界,我也是好几年才能布一次的。”
她迎上绪以灼犹豫不定的目光。
“你也发现了吧,”明月轻声道,“我不受释恶珠的影响,甚至……也不受赤地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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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在跨年那日发的番外,因为身体不适就只能推迟到今天啦TVT
说起来生病前申请的榜单忘记取消了,也就是说,我明天要写一万一千字耶(呆滞)
死掉算啦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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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装今天是12月31日的跨年番外。
与正文无关的现实背景,当作架空世界来看就好(放了一下预览作话里好像不能添加空格也不能空行,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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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以灼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拖着被工作掏空的身体从明虚首都大学出来,看着满大街喜气洋洋迎接新年的热闹景象的时候,绪以灼真的很想掐着学校领导的脖子问一百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元旦的前一天还要上课啊!”
身为代课老师她还不能像学生一样下了课就撒了欢儿的往外跑,必须得留下来把手头的一些工作处理好才能走人。
于是等她终于离开学校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这一切的不幸还有一个重点——代课老师。
没错,代课老师!
照理来说上课这件事是轮不到绪以灼一个研一的学生,但是很不幸她的专业不仅新兴和冷门,以至于她的老师住院以后能去教本科生的就只有她和她的师兄了。
至于为什么由她顶上而不是师兄去,因为她的师兄现在正在医院侍疾呢。
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绪以灼特地微信慰问了一下她的小师兄:师兄辛苦啦,在医院跨年快乐。
师兄那头回得很快,绪以灼思忖着老师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小师兄:你也辛苦,好好跨年。
咸鱼不想努力啦:老师还好吗?
小师兄:还没有死,问题不大。
绪以灼十分感慨。
师兄啊,你是什么时候从那个看着原老师晕倒一脸惊慌的小可爱,变成如今这样一副冷漠的样子的?
地铁进站了。
这个时间点,下班的高峰期已经接近尾声,绪以灼成功找到空位坐下。
她又摸出手机,随机寻找一位幸运好友聊天。
她一下子就找上了某个在她实习期间没少坑她的无良资本家,哪怕实习已经结束了半年了,再看到那人的莲花头像时她依旧会杀心顿起。
但是真好啊,今年她已经能发去跨年祝福了呢,这是人际交往的一小步,却是绪以灼涵养的一大步!
咸鱼不想努力啦:跨年快乐,即使是这么可恶的你也能得到我的祝福。
把你扬了:你也快乐。
把你扬了:说起来首都大想邀请我继续做校长,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后,还能一样快乐。
糟……糟糕!
说起来,帝襄继承家业做无良资本家之前,好像确实是首都大的校长!
绪以灼眼前一黑,那些被帝襄坑的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她!
对面还在发消息。
把你扬了:你没事也不会和我发消息,怎么的,第一次要和女朋友跨年紧张了,逮着列表没话找话。
绪以灼生气了,你个母胎单身怎么可以在此胡言乱语?
把你扬了:呵,情侣之间跨年还能干什么,睡一觉很快就过去了。
黑色的字体越看越黄。
绪以灼手微微发颤,骚扰另一个幸运好友。
咸鱼不想努力啦:跨年快乐。
原wuw:你是我所有好友里第一个在12月31号发祝福的!
咸鱼不想努力啦:
原wuw:我知道啦,你是想到要和老师一起跨年太紧张了是吗?不要怕,老师下午去了超市一趟,一定把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
绪以灼沉默着关掉了微信。
原吾,你不该有这么高的悟性。
她就是……就是知道君虞会把一切准备好才紧张的啊,在一起前,在一起后,君虞都是那么会照顾人,她享受着君虞的照顾,有时候也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谈恋爱该怎么做呢?”恋爱新人绪以灼对着地铁的窗外烦恼。
她打开和君虞的聊天页,君虞已经处理好了火锅食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
这个是女朋友OVO: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嗯……床也铺好了。
这个是女朋友OVO:以灼,今晚留下来跨年吧。
绪以灼还没有回复。
帝襄没有说错,她紧张得要死了。谈恋爱为什么不像学习一样有一个标准呢,如果她能在君虞那里看到一个成绩,一定会安心很多吧。
绪以灼在答应君虞的告白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原来是这么纠结的一个人。
怀揣着一颗纠结成麻花的芳心,绪以灼打开了录有她指纹的君虞的家门。
聪明如君虞早就算好了她到家的时间,坐在餐桌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一桌玲琅满目,绪以灼爱吃的已经都摆在了她的面前,还有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这是一年前在学校的温室里栽下的。”君虞声音很温柔,“当时就想着,在今天摘下来给你。”
哇,一年前,君老师你预谋已久!
“我也有东西想要送给你。”绪以灼强作镇定,“是我偶然看到的白玉簪的,当时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
君虞握住她的手:“抖得好厉害,是因为想到今晚要留下来吗?”
不要再说了!黄色废料要出现了!
事实证明,黄色废料这种东西是止不住的。
绪以灼刚被火锅充实的身心,又被君虞掏空了一次。
最后只能像一条咸鱼一样瘫在床上,兼任了剑道社指导老师的君虞压着她自给自足。
快到零点的时候,云歇雨散,君虞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绪以灼晕晕乎乎间道:“这些就是情人之间做的事吗?”
“绪同学不知道的话,”君虞在她耳边含笑道,“新的一年也要跟着君老师好好学习呀。”
指针走向零点,外面传来吵嚷声。
从新年的第一秒就要开始学习了呀,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