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413章 太平

  日上三竿, 然则南丰镇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狼藉, 与几摊鲜血。

  危兰敲了敲街边其中一家宅子木门,并问了声:“可有人在?”那家主人听见门外似乎是个温和的女子声音, 犹豫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

  原来昨夜倭寇闯入南丰镇内骚扰,凡是家中有老有小的皆不方便逃跑, 只得躲藏在家里, 缩在窗下偷听外面动静,那伙倭寇似乎劫了些财物, 又杀了几名百姓, 便在今晨扬长而去。

  本镇里长终于带着捕役上了大街,收拾了地上尸体, 四处探查一番, 随后摇着木铎, 告诉街巷两旁房屋内的众人,倭寇已经离开镇子,乡亲们都不必再藏。但他们只怕那群恶贼去而复返, 是以直到现在也不敢出门。

  群豪听得义愤填膺,安慰了他们一会儿,心道这真是咄咄怪事,既然那伙倭寇离开不久,怎么他们在来的路上没察觉到任何异常动静。

  从安庆府, 到城郊树林, 到南丰小镇, 每一次竟都是如此。战斗后的痕迹犹在, 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他们在附近找寻多久,找寻得多么仔细,都无法查出半点线索。

  难不成这群倭贼会腾云驾雾之术,劫了财,害了命,便往天上飞了。

  这边议论纷纷,那边方灵轻已走到僻静角落,垂下眼眸,声音比平时压低一倍,冷上十倍:“我可忍不了了。他们想要对付我们,有什么招数尽管冲着我们使,牵连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倒也不怕羞!”

  她偏偏头,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说给身旁人听:“要是我们悄悄把施鸣野抓住,揍上他一顿,再给他喂下‘九火断脉’的毒,说不准他把什么都交代了。”

  对她这番话,危兰没有反驳。

  这一带还有不少县镇村落,现在她们无论如何都追查不到那伙“倭寇”的踪迹,万一他们再到别的县村作恶,祸害百姓,那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危兰也顾不得徐徐图之,真起了直接与施鸣野摊牌的念头。

  反正,施鸣野的罪证,她已掌握得足够多。

  倒是江濯雪想了一会儿,劝道:“此人虽恶,但所谋甚大,想必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怕我们即使制服了他,他也会巧舌如簧,什么实话都不肯说,附近百姓仍然危险。陆炳已回了安庆府,不如我们也回城与他们商量商量?”

  蔺远照道:“不错,这事大概有官面上的人物插手,由锦衣卫来调查比我们方便得多。”

  危兰颔首称是,又走到人群之中,提议群豪重回安庆城,将这儿的事告诉给安庆知府,再问问他有无别的线索,制定一个详细的计策再行动。

  而听危兰说起官府,众人忽又将郁筝忆起。

  她既已身亡,若遗体到处搬动,实在太不尊重,因此有好几十名高手留在了原地等待,一来保护她的遗体,二来若又遇倭贼也应该能够自保。

  “也不知那些官兵昨晚抓郁筝是为了什么,你们劫了狱……”

  危兰道:“诸位不必担忧,昨晚我们都蒙了面,夜色又极暗,无人认得出我们。郁筝之事,不可放下,但事有轻重缓急,倭寇侵我国土,害我百姓,目前调查出他们的行踪才是重中之重。”

  群豪都觉她言之有理,当即启程回了安庆府。

  前日安庆府遭难以后,此城之中的百姓也战战兢兢在家里躲了一天,直到今日,街上的酒楼饭馆才又都陆陆续续开了门,再次响起喧哗鼎沸之声,有了热闹气息。群豪在路上已吃完携带的干粮,这会儿肚里空空,重回城中,不知是谁提议先到酒楼填饱肚子。

  危兰与方灵轻则吩咐手下弟子先到棺材铺选一副上好棺木,将郁筝的遗体入殓。而她们自己却借口这两日在外风尘仆仆,要找家客栈换身衣裳,到时才好拜见知府大人。

  姑娘家本就爱干净,众人并不在意。

  谁也不知,她们进了一家客栈,上了二楼客房,那房里已坐了数人。

  “陆太保。”

  两人抱拳行礼,与陆炳招呼过后,不多浪费时间,已将昨夜之事向他说明。

  听罢南丰镇惨事,陆炳脸上也显愠色,沉吟道:“本官昨夜回城以后,又派人查了一查,发现一个巧合。在小孤山附近,无论是安庆府,还是四周诸多县镇村落,其主事的官员都在一年多前换了人。别的官员我不清楚,但安庆的这位孙知府确实是严氏父子亲信。”

  危兰想了一想,刚刚说出一句“这伙‘倭寇’能来无影去无踪,必是有官府襄助”,旋即只听“砰砰砰”三声,客房门忽被敲响。

  方灵轻问了声:“谁?”

  “方姑娘?是我,留鸿信,危师妹也在这儿吧?”

  片刻,危兰起身将门打开,留鸿信走进屋中,瞧见陆炳等人,只当他们是自己不认识的危门或造极峰弟子,并未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低声道:“这儿方便说话吧?”

  若回避陆炳,定会让这位合作伙伴有所不满,因此危兰点点头道:“留四哥想说什么?”

  留鸿信道:“不是我想说什么,是施鸣野想让我和你们说一件事。”

  方灵轻讶异道:“他刚才找你了?”

  留鸿信摇首道:“本盟弟子太多,酒楼还要招待别的老百姓,容纳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因此我们分成几拨,分别在几家酒楼歇脚吃饭,施鸣野趁着这个机会派遣手下找到留运,让留运告诉我父亲,再让我父亲告诉我:那伙倭寇神出鬼没,难寻踪迹,想必是对周遭地形十分了解,每一次作乱以后,便躲藏在了隐秘之处。我们仍像无头苍蝇般找下去,只怕永远不会有收获,若是能有一幅地图为我们指明路径,我们找起人来就方便得多了。”

  危方二人同时一怔,很快想通施鸣野所说“地图”绝非泛指而是特指,然而方灵轻思索微时,口中却道:“要这东西还不容易?街上随处都能买得到。”

  留鸿信道:“市面上售卖的地图都十分简略,无论城内城外的地形都只能绘制一个大概。但你们从前不是说过,在华蓥山天意谷的秘洞里,所藏之宝除了金银财物与刀枪弓箭,还有多幅天下山河疆域图,图上将每一寸土地都绘制得清清楚楚,极为详细?施鸣野的意思是,让我劝你们把这些地图拿出,不怕再找不到那群倭寇。”

  两个多月前,危兰与方灵轻途中巧遇留家堡众人,施鸣野遂派手下暗中吩咐留晟,利用留鸿信与危兰的好友关系,打听出藏在天意谷秘洞里的那多幅地图,如今是否由危兰与方灵轻随身携带。

  但那之后,施鸣野便没有了任何动作。

  原来他的布局在这里?

  只不过,纵然她们把地图拿了出来,对施鸣野能有什么好处?

  危兰脑海中隐隐约约漂浮着些许想法,偏偏一时半会儿抓不住它们,只能颔首道:“好,你让令尊转告对方,此事你已与我谈过,我会考虑。”

  留鸿信点了点头,告辞转身离去。

  房门重新打开,又重新闭上,陆炳已疑惑许久,当即问道:

  “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地图?”

  别的问题,危兰与方灵轻都能立即回答,这事却不那么好说,她们都不禁犹豫了一下,便在这一刹那间,两人脑中同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完全明白了施鸣野此举的用意。

  她稍稍想了一想,道:“此事说来话长。”

  陆炳道:“哦?那是有多长?”

  危兰道:“得从侠道盟与造极峰最初的故事说起了。”

  从蒙元末年,六位青年侠客在江湖之中偶然相遇,因感意气相投,而义结金兰,相约走遍天下,绘制天下疆域地形图,为日后推翻蒙元做准备说起。

  “可惜后来,这六位前辈因为一些误会,导致商霓雁与另外五人决裂,独自前往云南哀牢山,创建了造极峰。”

  “直到天下平定以后,他们想起昔年情义,不禁心生悔意。本盟那五位先祖便将他们六人共同绘制的地图藏在了一座山洞里,本意让它永不见天日,也是埋葬他们曾经的那一段友情。”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危兰与方灵轻却只字不提。

  地图藏在天意谷秘洞的真正用意,她们也有所隐瞒。

  尽管如今她们与陆炳的关系不错,彼此都是真心欣赏对方为人品格,但朝廷要员与江湖子弟的立场毕竟不可能完全一致。

  况且陆炳与当今圣上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奶兄弟,无论当朝天子多么昏庸,他对他永远都是十二万分的忠心。

  一旦让他知晓往事真相,让他知晓商霓雁与徐载物、危行歌、温昭晴、郁景屏、留斐然六人竟曾都有犯上作乱的不臣之心,哪怕已过了百多年,这位大明朝的忠臣也会立即将她们视为仇敌,并设法剿灭侠道盟与造极峰,永绝后患。

  果不其然,当听完地图的来历之时,陆炳的脸色已经变了。

  “那些地图现如今在哪儿?”他立刻问道。

  危兰道:“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得到。”

  陆炳道:“你们留着它是意欲何为?”

  危兰道:“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南倭北虏,时常侵扰我大明国土。既然这些地图偶然被我们发现,不让它们发挥作用实在可惜。因此我与轻轻商量,打算将它们分送给忠臣良将保管,有了此图,本朝将士行军作战,抵御外敌,自然更加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陆炳道:“忠臣良将?你是说,俞大猷么?”

  危兰道:“俞将军才能出众,为人又忠肝义胆,堪称国之栋梁。只是哪怕您与他是至交好友,我想,我若是将所有的地图都送给他一个人,您也还是不会放心吧?”

  看着陆炳眼中的怀疑,方灵轻笑一笑,说出了他最为担忧之事:“本朝的忠臣良将并不稀少。所以嘛,陆太保大可放心,每人只有那么一两幅地图,造不了反。”

  陆炳此刻声音又冷又沉:“你们为何不直接献给陛下?”

  危兰道:“我们本有此心,但陆太保真的认为陛下得到这些地图以后,能善加利用吗?”

  陆炳一时无言,他虽对天子忠心不二,但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已有多年未曾上朝,对朝政国事的确不甚关心。

  方灵轻道:“若仅仅是将这些地图束之高阁也就罢了,怕只怕,陛下又受严氏父子蛊惑,让他们观看了这多幅地图,那可就……”

  此言更说中了陆炳的心事。近来这段时日,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延请了诸多名医也治不好他的旧疾。若不久后他果真病逝,朝廷之上再无人能与严氏父子抗衡,到那时严嵩便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知又要残害多少忠良之士。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挫败严世蕃与施鸣野的阴谋。

  默然良久以后,陆炳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欲将地图分别送给何人,待到考虑清楚,须得先告诉我,由我考察。”

  危兰笑道:“那就提前谢过陆太保襄助之情。”

  “另外——”陆炳神色语气陡然严峻了数倍,“方才你们所讲的故事,无论是假是真,都已是两百年前的往事,我不再追究。但现如今,你们若怀有丝毫异心,那便休怪我翻脸无情。”

  最后一句话,隐隐露出杀气。

  危兰注视了他须臾,面上却无波无澜,倏地淡然一笑:“倘若郁啸松继续率领门下弟子与我们为敌,今后怕是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郁筝身为如玉山庄弟子,并不满意郁啸松继任为如玉山庄庄主以后的行事作风,按理而言,她应该此事乐见其成,但她宁愿一死,也要告知郁庄主真相,令郁庄主改变心意,为的只是江湖太平。”

  “江湖太平,这天下更应该太平。所以,我们自然也是一样。”

  这番话分分明明是说,她们对圣上的确亦有不满。

  陆炳刚要发怒,如电目光望向危兰,却对上她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眸,他皱起双眉,静思了一会儿,竟忽地哈哈大笑。

  这些江湖侠士傲骨天生,假若她们方才称赞起当今天子多么英明,她们绝不敢怀有异心——那实在太过虚假,他是绝对不会相信。

  然而她既这般坦然,反倒证明她说的乃是实话。

  陆炳放下心来,又问道:“施鸣野要你们拿出那地图,又是想要做什么?”

  危兰道:“我已猜到了。我相信陆太保也能猜得到。”

  并且,她还有了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