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367章 口是心非

  紫苏本就是飞廉堂除秋眠花以外的第二号人物, 她过去的威望犹在,飞廉堂众多弟子无论老少,都不免对她又敬又怕, 那两个孩子也不例外,听她呼唤, 便跟着她的脚步而行。

  此地名为桐露苑,本就是荆楚危门专用招待客人的院子之一,包括紫苏在内的不少造极峰弟子都被危兰安置在此处, 每间客房都住了不止一个人, 不免让这原本清幽雅静的花苑变得十分喧哗吵闹。

  而紫苏可以自由行动的范围仍是有限,无法离开桐露苑, 是以她向左右望了望, 欲寻一个能够说私密话的地方,忽望见前方不远处被花木围绕的一座假山。

  她昨夜睡不着, 在那座假山附近无聊踱步, 无意之中发现那片花木竟遮掩着一个小山洞的洞口, 山洞内几张木椅,约莫能容纳十几人,应是夏季纳凉之地。但现如今金秋季节, 洞内自然寒气森森,令人颇感阴冷,因此反而成了桐露苑内唯一清静之地。

  她遂立刻进了此洞,继而停下步来,返身面向那名孩童, 开口第一句话则问:“怎么, 你们是忘了你们的父母是被谁杀死了的吗?”

  那两名孩童一呆, 极小声地道:“我们……我们没忘了……”

  紫苏面色严峻, 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们刚才是在干什么?关心你们的仇人?”

  那两名孩童低下头去,支支吾吾无法答话,骤然只听一个同样稚嫩却响亮的声音响起:

  “你干嘛欺负他们?”

  花草被两只小手拂开,两个粉雕玉琢的幼童宛若观音座下的善财龙女,也在这时联袂进了这座小山洞。紫苏转过头,见来者果然是渺宇观的谢怜草与晏觅星,心中不禁长叹一口气。

  ——这里是荆楚危门,是危兰的地盘,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清静之地?

  她本想怒斥一句“这是我们飞廉堂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们来管”,然而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话到唇边,又咽回了肚里,沉默少顷,蓦地苦笑着道了句:

  “罢了,世上之人本就都是如此,我竟奢求你们能忠心堂主,是我太过可笑。”

  这句话声如蚊蚋,似是她的自言自语,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清。唯独晏觅星与人交流,本就是不靠耳朵,而是辨别对方唇形,见状疑惑问道:

  “世上之人什么都是如此?”

  紫苏冷冷地看了他一阵,随即移开目光,坐到了椅上,语气里带着三分自嘲之意:“天下人熙熙攘攘,所求皆为名利。与自己的利益相比,什么情义从来就不值一提。如今方灵轻对他们施以小恩小惠,如此轻易便收买了他们,这一点也不奇怪,我早就应该想到。”

  晏觅星道:“天下人?那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紫苏道:“我当然也是天下人之一,怎么可能例外?”

  晏觅星道:“但你对秋眠花不是很忠心吗?你如果也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意背叛她?”

  紫苏不想与他们多言,更不想在外人面前剖析自己的想法,便沉默以对,不再言语。

  而她不答,晏觅星总不能逼她回答,沉寂了良久,他转头望向自己的师姐。谢怜草对此同样感到好奇无比,想了一想,突然开口道:

  “你要是告诉我们,我让穿柳陪你玩一会儿。”

  紫苏双眉蓦地一皱,抬头像看傻子一般看向她,道:“你当我和你们一样幼稚吗?这东西对我毫无用处,我要它做什么?”

  诚然,这只“狸猫”内置机关暗器,也算得上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武器,但它毕竟不能天下无敌,即使紫苏拥有了它,照样打不赢危兰与方灵轻,照样离开不了这里。

  谢怜草道:“可你喜欢穿柳。”

  紫苏道:“胡说八道!谁说我喜欢它?”

  谢怜草每每说话总是格外小声,但此时的语气极为肯定:“你骗我。你之前看她的眼神告诉过我,你喜欢它。”她歪歪头,声调里又透出了很明显的疑虑:“为什么世上很多人都喜欢口是心非?”

  世上很多人不等于天下所有人,谢怜草的这句话便没有那么绝对。只因她知道,至少她的师父与她的那几位师兄姐弟就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不说违心之语,更不做违心之举;而除了师父和师兄姐弟们,她所见过的人里,也就唯有危兰与方灵轻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表里如一。

  这也是她喜欢危兰与方灵轻的原因之一。

  紫苏突然又沉默了起来,她完全无法反驳谢怜草的这句话,终于又看向谢怜草怀里的那只机关狸猫,静了半晌,才轻声道:“谁骗你了?只不过……只不过你制作机关的本事确实高明,它很像真正一只真正的猫,一只我从前养的猫。”

  晏觅星道:“那只猫在哪儿?”

  紫苏道:“它早死了。”

  猫犬的寿命远远不如人的寿命,何况她与它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她们始终都在市井流浪,靠乞讨为生,每日都饥肠辘辘,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体自然更为羸弱。但她比它幸运,就在它死后不久,她被秋眠花收养,从此拜入造极峰,成了造极峰飞廉堂的一名弟子。

  那时的她并未对秋眠花感恩戴德。

  她自幼父母早亡,族中虽有几个亲戚,却个个阴险歹毒,霸占了她的家产以后,竟还在私下里谋划将她卖给拐子,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被迫成为乞儿叫花。在最初她流浪的那些日子,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见她可怜,吩咐仆役给了她几文钱,她满怀希望地向他们说出自己的身世遭遇,希望他们能替自己做主,岂料他们转头就走,连她说的话都不愿听完。

  渐渐她终于懂得,对于那些纨绔千金而言,几文钱和几粒沙子一样,几乎没有区别,随手施舍给她,根本不值一提;而若要他们真正为一个陌生人付出,这怎么可能呢?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愿意无缘无故为另一个人付出。

  当初秋眠花在初遇她之时,施舍给了她一碗菜,同样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她感激;而之后秋眠花愿意收养她,也绝非大发善心,乃是另有缘故,她当然还是不可能将秋眠花当做大恩人。

  但后来的那些年里……

  她继续望着谢怜草怀里的那只机关猫,淡淡一笑道:“禽兽虽凶猛,但也单纯,对你好就是真的对你好,与它相处之时不必有任何担忧。人却非如此,你永远不知道他对你笑着的时候,是否又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在心里想着如何杀你。堂主需要多一些忠心于她的亲信,偏偏这个世上不可能有绝对的忠心,所以她就得用别的东西来换忠心。”

  “堂主很早便告诉过我,她可以给我锦衣玉食,可以教我上乘武功,可以保护我不再受人欺辱,但我也须得对她付出全部的忠诚。还有许多其他的姐妹兄弟亦是如此,堂主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培养他们,他们又怎能对堂主不忠?”

  晏觅星不相信这就是她的答案,道:“可是秋眠花现在已经不能保护你们,你们还是不肯背叛她,又为的是什么利益?”

  紫苏道:“别人我不知道,而我……我因为还需要堂主给我的另一样东西。”

  晏觅星道:“什么?”

  紫苏犹豫了一会儿,才又苦笑着道:“家。有堂主在的飞廉堂,才有些像我小时候的家。”

  在她成为乞儿流浪以前,她也曾是被父母宠着爱着的掌上明珠,尽管那段太过美好的岁月也太过短暂,但始终被她珍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从未忘却。而秋眠花偶然展露的温柔,则会让她在某些时候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

  晏觅星纳罕道:“这不就是情吗?你刚才干嘛要说情义敌不过利益?”

  紫苏摇首道:“这是我与堂主各取所需。”

  晏觅星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道:“你若是对秋眠花毫无感情,又怎会将她当作家人?”

  谢怜草小声嘀咕道:“我说你们口是心非,你们果然口是心非。”

  在造极峰,别的几位首领操纵手下,除了以威压之,以利诱之,有时还会以情感之。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威”是真的,这“利”大多数时候也不是假的,唯独那所谓的“情”显然是虚情假意。秋眠花便看不惯他们如此,吩咐手下做事,则从来只谈利益,不谈情义。

  因此在秋眠花的影响之下,紫苏所做出的任何决定,也永远以利为先。

  哪怕她如今可以为了秋眠花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也与那些正道人士所说的“情义”无关。

  这会儿听了谢晏二童的话,她不由得恍惚了一阵子。

  晏觅星又指着在一旁沉默已久的另外两名孩童,道:“所以你怎么就不能相信他们如今关心方师姐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情呢?方师姐和危师姐才没有用什么你说的小恩小惠收买他们。”

  紫苏闻言回过神来,冷笑道:“难道他们的父母从前对他们就不好了?这份情,他们怎么就能忘了?”

  那两个孩子的眼中忍不住含了泪,咬了咬下唇,道:“我……我们没忘……”

  晏觅星则愣了一下,徐徐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道:“他们本来就不该报仇,就像如果我们……”

  谢怜草道:“就像如果我们是造极峰的后代,我们也不该报仇的。”

  她的这句话虽是一如既往的小声,但足够让紫苏听清。

  紫苏心中一震,试探道:“什么叫如果你们也是造极峰的人?说什么笑话,你们什么时候成了造极峰的弟子?”

  晏觅星道:“我们当然不是造极峰的弟子。不过……我和八姐的爹娘却有可能是造极峰的弟子,也有可能是碧涛阁的弟子,哎,我们也不知道。其实这事我都已不记得了,是去年师父告诉我们的。”

  随后,他思索了一下如何措辞,遂将自己与方灵轻的身世说了个明白。

  自从在离开造极峰的那日,紫苏无意中听到江濯雪与危方二人的对话,听江濯雪说起谢怜草与晏觅星似乎与造极峰有些关系,她大吃一惊,这段时间以来无时无刻不想探明真相。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么一个或许能够震惊武林的大秘密,谢怜草与晏觅星竟会毫无顾忌地主动说出来,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

  她皱眉思索道:“碧涛阁?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年是造极峰是灭了碧涛阁满门。”

  晏觅星虽听不见她的语气有多么平静,但见她的神色里透出一种无所谓,不免有些气愤,抬高了声音道:“这事对你来说很平常吗?”

  紫苏道:“江湖之中的杀戮本就是最平常之事。”

  谢怜草又蓦地小声而坚定地道:“师父说,世上最宝贵的是人的生命,任何人死了都不是平常之事。”

  紫苏的唇角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笑,道:“碧涛阁的人不是也杀了不少造极峰的弟子吗?他们双方是同归于尽。如你所言,我们造极峰的兄弟姐妹的性命也很宝贵,你们两个若真是造极峰的后代,为何不为造极峰报仇?不为自己报仇?”

  谢怜草道:“他们自己造成的。”

  紫苏奇道:“什么意思?”

  晏觅星解释道:“是造极峰的人先要杀碧涛阁的人。”

  紫苏道:“本教的兄弟姐妹好端端地在城里开赌坊赚钱,却也没招惹过碧涛阁,是碧涛阁先要将他们的存在告诉给侠道盟,难道不是想让他们死吗?”

  晏觅星道:“他们开赌坊才不是为了赚钱,明明是为了刺探江湖消息,做伤天害理之事。追根溯源,那场惨祸……”

  他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尽管他已记不得那场残酷至极的厮杀,尽管他自有记忆起就在师父与师兄姐们的关爱之下长大,但偶尔带着雷声的噩梦,以及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的遗憾,仍让他的内心深处生出几分隐痛。

  而他侧过头,见谢怜草脸色苍白,眼中的痛苦之色更浓,睫毛微微抖动。他忽地想起,去年师父告诉他们此事之时,他震惊不已,八姐却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八姐记得当年的事吗?

  谢怜草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穿柳,已在这时接着他的话道:“那场惨祸是他们造成的,无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罪有应得。就算……就算我们是他们的后人,我们也没资格替他们报仇。”

  晏觅星颔首道:“我们如果为此而报仇,那就一定还会有人找我们报仇,不占道理的仇恨和杀戮会越来越多,永远没有了结的,我们在乎的人会死,你们在乎的人也会死。师父说,方师姐和危师姐现如今做的事便是让这些仇恨和杀戮彻底结束。”

  这番话,以及他们的身世故事,前不久他们已告诉给了他们在造极峰认识的同龄伙伴们,是以在一旁的那另外两位孩童仍能保持平静。紫苏的心中却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山崩地裂,不免想起几个月前在造极峰,方灵轻也曾与她说过类似的言语:

  ——“只要你能找出证据,证明他们完全无辜,证明他们这一生从未做过一桩恶事,我就给他们偿命好不好?你要为了他们而向我报仇,哪怕刺我一百剑一千剑,我也绝不还手。”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因此那时她听罢此言,感到的只有恼怒,心情与此刻完全不同。

  ——自己真的没有资格为他们报仇吗……

  紫苏坐在角落,双手抱膝,又有许久没有开口出声,此地越发冷寂,也越发阴寒。

  几缕秋夜寒风穿过花木,悠悠飘进这座假山洞里。

  晏觅星见她如此沉默,想了一想,转头对着另外两名孩童,道:“危师姐和方师姐说,我们明天要离开危门,去小孤山了,你们早些去休息吧。”

  旋即,谢怜草将穿柳放在了紫苏面前的地上,便与晏觅星离开了小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