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310章 同风营

  那些笔记里并无商霓雁的名字, 甚至也没有危行歌等人的名字。

  不过,在这数名已然作古百年的江湖人所记的见闻中,倒是有数次提到六位始终联袂同行的年轻侠士, 在武林之中悄悄做了不少扶危济困之事。根据种种描述,有五位应是危行歌等人无疑。

  而还有一位, 只能确定她姓商,其中两则笔记都称呼她为商六姑娘。

  众所周知,当年创建侠道盟的五位前辈曾经义结金兰, 互以兄弟姐妹相称, 渺宇观的徐载物年纪最大,排行第一, 其后依次是荆楚危门的危行歌, 挽澜帮的温昭晴,如玉山庄的郁景屏, 留家堡的留斐然。

  倘若这位商六姑娘的的确确就是造极峰的商霓雁, 她岂不是他们六妹?

  方灵轻奇道:“这些记载比起悟尘大师的那本册子, 更加能证明商霓雁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你叔父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它们的内容给宣扬出去?”

  危兰思索道:“这几本笔记还记载了太多别的江湖秘闻,或许……叔父是怕引起更大的风波,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不想将它们的内容公之于众?”

  方灵轻不以为然地道:“这些小门派小人物,就算他们所有的秘密被揭露,不过一颗小石子落到大海里,能引起多大风浪?若真是这个原因, 你叔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不想公之于众的, 恐怕还是关于商霓雁的秘密。

  这是徐佑熬了大半个夜, 才默写出的笔记, 危兰与方灵轻还剩下一两页纸没有看全,此时继续低头看了下去,果然还有两则有关商霓雁的记载。

  其一,在至正十二年,红巾军起义初期,还曾有江湖游侠见过他们六人,那时他们仍未分道扬镳,结伴在一起,甚至在起义军中统率着一支名唤“同风营”的队伍。

  其二,然而又过数年,这名江湖游侠在浙江行走之时,竟在长明山上偶然巧遇了孤身一人的商六姑娘,她不但没和她那五位结义兄姊在一起,神色也颇为落寞。他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却沉默不言,飘然而去。

  “同风营?”方灵轻看到这儿,不由低声道,“兰姐姐,你听说过吗?”

  危兰摇摇头。

  方灵轻道:“我也不曾听说过。不过既然危行歌他们和□□皇帝关系甚好,这什么同风营按理来说也应和大明有点关系?”

  这话倒是提醒了危兰。

  她眼神蓦地一亮,沉吟道:“既如此,我们可以向一个人请教请教。”

  方灵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危兰的眼睛,思索了片刻,倏地恍然大悟,伸手指向了面前笔记里的“浙江”两个字,笑道:“正好,我们也可以完成师父给我们的嘱托了。”

  距离天亮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两人休息了一会儿,金乌升起以后,方灵轻便先找到石炎,守着他写了封信,又陪着他将此信寄给了上官震,其目的也是免得他得知徐佑的去向。

  而危兰这时已经将徐佑带着去面见了陆炳,向陆炳说明了昨夜之事。

  尽管陆炳并非江湖人士,更没有什么高深武功,但以他在大明朝的权势地位,还没有谁跟在他面前放肆,敢在他府里抓人,是以如果徐佑暂时住他在这儿,那是绝对安全。

  再之后,危方二人会合,与手下们启程出发,赶往了浙江。

  又是多日奔波,待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偏偏已是深夜,天穹零零落落几颗星,街上则连一个人影也不见,危兰与方灵轻自然不方便在这时前去拜访俞大猷,而是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客房内的灯已被熄灭,她们两人却未上床安歇,伫立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起身将房门打开,放轻脚步,以绝顶的跟上了前面一个黑影。

  一直跟着走过了三条街,两条巷,在一条小河边的柳树下,前方的黑影终于停了下来,与早就等在树边的一名男子接上了头,谈起了话。

  危兰与方灵轻仔细听了一阵,直到石炎与男子交谈完毕,她们便又重新跟着他回到了客栈。

  关上客栈客房的门,危方二人这才探讨起了那两人的谈话内容。

  危兰道:“我们刚从京城赶到浙江,石炎寄给上官震的那封信却是要寄往云南,上官震再派人从云南出发赶来这儿,恐怕不会有那么快。”

  方灵轻道:“不错,所以兰姐姐,这更证明了你上次所说,有人在暗中操纵上官震。”

  石炎十有八九是之后又悄悄给这名幕后黑手传去了消息。

  但对方给石炎的指令,却是让石炎继续留在危兰与方灵轻身边,她们调查出任何关于侠道盟与造极峰之间关系的真相的线索,他都须得及时汇报。

  这就让危兰有些不解。

  “此人为何如此关心侠道盟与造极峰的关系呢?”

  大部分侠道盟弟子调查此事,是为了找出证据证明此事是假,他们心中的大英雄大豪杰绝不可以与那开创魔教的天下第一妖女扯上什么关系,但这名幕后黑手心思深沉,他如此在意此事,按理来说,应有别的原因。

  方灵轻沉吟有顷,道:“那么倘若我们之后的确又调查出了什么真相,要不要让他汇报?”

  危兰道:“小蛇才刚刚出洞,大蛇并未冒出头来,我们现在便打草惊蛇,恐怕不好。”

  方灵轻道:“可是万一……”

  危兰道:“无论当年商霓雁与危行歌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既是事实,都没什么不可以让人知道的,他要说便让他说去,那也无妨。”

  是以,两人不再讨论此事,安心歇息睡下,约莫三个多时辰过后,天边明月落下,赤乌渐渐从东方升起,霞光映上了窗户。危兰与方灵轻起床换了衣裳,梳洗完毕,再吃过朝食,随即前往俞家军的军营。

  因两年前,她们两人曾在俞家军效过一段时间的力,正巧守门的两名亲兵认得她们,其中一人当即前去向俞将军禀告,随后又走了出来,带着她们去面见俞大猷。

  至于石炎与一部分滕六堂弟子,则留在原地等待。

  军帐中,俞大猷正负着手,长身而立,腰板挺得笔直,唯有头微微低下,看着面前桌案上的一幅地图,神情若有所思。直到危兰与方灵轻走到了他的跟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问了一声好,他这才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笑着与她们见礼。

  而对于危兰与方灵轻唤他的那一声“师兄”,他竟毫不意外。

  方灵轻狐疑道:“我和兰姐姐这么称呼你,你怎么一点也不奇怪啊?”

  俞大猷笑道:“我虽在军中,但那江湖上的消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说着顿了顿,双手抱拳,向着危兰道:“我晓得师父他这些年来因为荆楚剑法之事,始终有心结未解,多谢你查明真相了。”

  危兰连忙还礼道:“我也只是误打误撞,发现一些线索,猜出的真相罢了。”

  俞大猷道:“那也要多谢你将此事告知全江湖。”

  危兰道:“此事本就是危门有错在先,我如今所为仅仅是弥补当年之过。况且……”她微笑了笑道:“李前辈现在也是我和轻轻的师父。”

  俞大猷的视线在她们两人的身上来回打好几个转,忽然看向方灵轻道:“刚才我似乎听你仍唤她为姊,看来我和铁镜的小师妹是你了?”

  方灵轻忙不迭地摇摇头道:“我只是这样叫习惯了,不容易改口,她比我入门晚,当然我才是师姐。你说对不对,危师妹?”

  危兰展颜莞尔,的确没有反驳。

  俞大猷也与她们笑了一笑,话锋一转问道:“你们今日是有事来寻我?”

  方灵轻笑道:“两件事。这第一嘛,是奉我们师父之命,送一件东西给师兄你。”

  而她的话音刚落,危兰已解下所带包袱,从其中拿出一卷绢帛,铺到了桌案之上,然而根本铺不下,还有一多半仍得卷起来。俞大猷在浙江多年,自然只须一眼便看了出来,这是一幅浙江布政司的地图,他再低头认真瞧了瞧,忍不住大感惊讶,图上将浙江境内的每一处山川湖海的地形都画得极为详细,极为清楚明白,比他军中的所有地图都还要完善得多。

  有了此物,与敌作战,可谓是如虎添翼。

  他奇道:“此图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危兰与方灵轻遂将自己在蜀地的所有经历,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甚至讲到了她们先前在京城的遭遇。

  俞大猷听罢沉思良久,一边慢慢地将这幅地图收起来,锁在了抽屉里,一边徐徐地道:“这同风营,我的确略有耳闻,不过也是以前听几位军中的老将在闲聊之时说起来。”

  危兰道:“如此说来,如今大明朝的军队中,已经没有同风营的存在了?”

  俞大猷颔首道:“那是两百多年前,本朝还未建立,群雄割据之时,起义军中的一支队伍,听说他们南征北战,也杀了不少蒙元鞑子,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解散,营中将士们大都被□□皇帝编到了其他军中。”

  那么,商霓雁与危行歌等人的分道扬镳,是否与同风营的解散有关?在场三人的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这个猜想。

  俞大猷继续想了片晌,忽然又道:“你们刚才说,据那则笔记所载,红巾军起义的数年后,有人曾遇见商霓雁独自一人出现在浙江的长明山上。而这长明山,三面环水,前两年我为抗击一伙倭寇,就曾在此山的山顶设过埋伏,发现山顶南边有一片坟墓群。”

  危兰问道:“都是谁的坟墓?”

  俞大猷道:“无名坟。每一座坟包前的墓碑上几乎都是空白。”

  方灵轻敏锐地抓到一个词,道:“几乎?”

  俞大猷道:“不错,唯有一座墓碑上刻了一个名字。”

  方灵轻道:“什么名字?”

  俞大猷道:“我当时也甚觉奇怪的一个名字,你们去看看便知道了。”

  长明山,三面环水,唯有东面山脚下有一处村落,聚集着数十户百姓人家。两日后,危兰与方灵轻到达此地,还未上山,便先向山脚边的这些村民询问,可知道山上的那片坟墓群,埋葬的都是何人?

  却不想这些村民无一例外,纷纷说山上所葬的俱是英雄人物。

  可当危兰和方灵轻继续询问他们,都是哪些英雄,为什么是英雄,这些村民却又茫然不知,只道他们的祖祖辈辈们都这么说,是以他们虽然不晓得墓中众人的身份,但平时上山砍柴打猎,也尽量避开那片坟墓群,免得惊扰亡魂安宁。

  危兰与方灵轻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向他们道谢以后,便径直上了山,向南面走去。

  墓群就在山顶南面的悬崖边上,稀稀疏疏的几株柳树,柳枝随风飘扬,柳叶落在了一座座坟包之上,更添凄凉景象。她们循着俞大猷告诉她们的方向,直接走到了墓群最后,果然看见其中一座墓碑,篆刻着五个大字。

  那是唯一篆刻了文字的一座墓碑。

  ——当阳侯杜预。

  要知危兰与方灵轻俱是文武双全、熟读经史之人,如何不晓得这杜预乃是千年前的晋朝名臣,亦是晋灭孙吴之战的主将统帅,因功进封当阳县侯。而这座墓碑有意刻了他的封爵,显然是为了告诉看到这四个字的众人,这位杜预的的确确便是青史留名的杜武库,而非什么同名之人。

  方灵轻愈发惊疑,喃喃道:“原以为只是两百多年前的旧事,这如何又冒出来一个千年前的人物?”

  危兰凝视石碑道:“碑上虽刻了杜武库的名字,却没说这就是他的墓。

  方灵轻道:“本来就不可能是他的墓,谁不知道他在洛阳葬着呢,怎么会跑到浙江来。”

  危兰蹙着眉想了一会儿那杜预的生平故事,忽地淡淡一笑,道:“倘若这座碑上刻的是羊叔子的名字,我倒要怀疑,商霓雁是否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心生郁结,因此有‘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之叹,可是……”

  她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彼此都听得懂,然而跟在她们身边的下属们却是听得糊里糊涂,满脸不解,一名滕六堂弟子忍不住提问。

  “这杜预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什么羊啊什么不如意事啊,又都是什么意思?”

  危兰解释道:“羊叔子便是羊祜,与杜预同为西晋名臣。当时天下尚未一统,羊祜素有灭吴之志,只因朝中同僚与他意见多有不同,以致他的灭吴计划只得暂时搁浅,他为此曾叹过一句:‘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于后时哉。’”

  那滕六堂弟子恍然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道:“我突然想了起来,前几年我曾经去过一次襄阳,在襄阳的岘山游览之时,听同行者说那山上有一座石碑,跟一位姓羊的古人有关,就是这个羊祜吗?”

  危兰颔首道:“羊祜镇守襄阳十年,广施仁政,以德怀柔,深得百姓爱戴。他过世以后,襄阳城的子民们悲痛不已,在岘山上为他建祠立碑,其后又纷纷见碑而落泪,杜预便将此碑名为‘堕泪碑’。唐孟浩然登临岘山之时,曾有诗曰‘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便是用的此典。”

  而当说起这“堕泪碑”三个字之时,危兰脑海中有灵光蓦地一闪,下意识望向了方灵轻,恰巧方灵轻这时也将目光投向了她,两人同时沉默思索片刻,方灵轻缓缓迈步走向悬崖边,崖下竟是滚滚河水,波涛不息。

  她低首望着河流,沉吟道:“除了堕泪碑,还有沉潭碑。”

  那滕六堂弟子问道:“那也是纪念羊祜的?”

  方灵轻摇了摇头道:“羊祜生前曾在岘山上对他的僚属感叹过:‘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或许,杜预是有了和他一样的想法,担心千百年后,自己也成了湮灭无闻之人,于是他想到了诗经里的一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那弟子再次疑惑道:“什么谷什么陵?”

  方灵轻道:“意思便是说,千百年后,沧海桑田,说不定高岸也会变为深谷,深谷也会变为高山。”

  危兰接着道:“所以,杜预刻了两块石碑,在碑上记载自己的勋绩,一者沉万山之下,一者立岘山之上,并道了一句:‘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

  在场众人听到此处,终于全都明了,那杜预沉碑于潭的目的,应是希望:若千年后江河变为了山谷,能有人看见那块记载了他生平的石碑,记得他的一生。

  危兰道:“轻轻,你说崖下的这条河里……”

  方灵轻笑道:“我们一起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