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245章 剑心

  日晡时, 天穹光照似暖金,方灵轻见时辰已不早,遂主动与祁双告别, 离开茶楼,独自前往钓鱼城。

  ——她不愿祁双受到她的连累。

  三面江水围绕的钓鱼城, 唯一的陆路在东新门,门口并不见侠道盟弟子把守。

  尽管城中已有许多侠道盟弟子,但他们一路上行动并不大张旗鼓, 到了山上也各自隐在僻静处, 为的是希望钟离白能放松警惕,来钓鱼山自投罗网。而如此一来, 方灵轻就可以借着暮春茂盛草木的遮掩, 施展轻功,往东疾行。

  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她。

  不多时, 她已来到某片树林深处, 敲了敲面前一座小木屋的门,

  此时屋内唯有一名年近七旬的老者,身着青布袍子,凝望着面前木案上供奉着的佛像, 听见声响,当即前去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腰间悬剑的年轻女郎,下意识询问道:

  “姑娘……也是侠道盟的朋友吗?”

  她腰间悬着的剑是宝剑,证明了她必然是江湖武者。

  江湖武者, 既有可能是侠道盟的弟子, 亦有可能是造极峰的弟子。然而那老者看她相貌气质不俗, 且先敲门, 再抱拳行礼,态度这般好,怎么可能是魔教的人?

  方灵轻不置可否,反问了一句:“你就是段守拙段前辈是吗?”

  老者点点头道:“不知姑娘来找老朽何事?”

  方灵轻明白时间紧迫,便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道:“为了奚珏的事。我听说,奚珏和你的关系很好,她在来找你的路上被造极峰的钟离白掳走一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段守拙闻言长叹一口气。

  前些天,挽澜帮的施鸣野亦来到此屋中,将此消息告诉了他。奚珏乃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他一直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孙女儿疼爱,听闻她如今遭遇危险,自然是万分忧虑,心如火烧,可惜他铸造兵器的能力虽天下无双,武功却算不上顶尖,无论他多么焦急,他都没有救出奚珏的本事,只能在屋中对着佛像祷告。

  方灵轻道:“施鸣野都找上你了,怎么还让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段守拙道:“施门主说,我的身边无人保护,钟离白才有可能来寻我。到时候,我即刻发出信号,本盟的朋友便都会立刻赶来。”

  方灵轻道:“钟离白哪有那么傻?倘若他真的来了这儿,那就必定是他已经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那时再与他斗智,恐怕危险。我们还是得先想办法找到奚珏。”

  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了段守拙,在段守拙疑惑的目光之中将此物的作用说了出来。

  “你把这个香囊交给聂阳钧和施鸣野等人,让他们多找一些猎犬,先让那些猎犬闻了香囊的味道,众人再分头各带一只猎犬在附近各地搜寻。李大夫说过,这种香料气味残留的时间很久,只要是奚珏走过的地方哪怕隔了十天半个月,猎犬的鼻子也定能闻得到,到时候他们画出一幅路线图,应该就能调查出奚珏的下落。”

  段守拙甚是惊喜,又不解地问道:“聂帮主他们现在就在钓鱼城的护国寺里居住啊,姑娘怎么不带着香囊去找他们?”

  方灵轻笑道:“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而做了这件事,她的真实身份便会彻底暴露,那时,恐怕众人都会认为她不怀好意,香囊里另有阴谋。

  当然,危兰能够证明此事是真,但方灵轻很是担心,危蕴尘已将危兰单独叫去,说不定便是要控制危兰的行动自由。虽说危兰必会想方设法离开,万一耽搁了很长时间该如何是好?

  因此方灵轻继续道:“你是真的很想救奚珏吗?”

  段守拙奇道:“姑娘这是何意?珏儿在我膝下长大,也算是我的孩子,难道我还会不想救她?”

  方灵轻道:“好,那你便须得相信我,按照我说的做。现在你还暂时不能把这个香囊送去,等过一阵子,差不多快要天黑的时候,你再去护国寺把这个香囊交给他们,他们问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的,你也千万莫提我,就让他们去问荆楚危门的危兰姑娘。”

  该说的,该做的,方灵轻都已说了做了,至于段守拙是否能相信她,她也管不着了。

  于是旋即,她转过身,就要离去,而段守拙愣了一会儿,见她快要走出屋门,这才蓦地回过神来,扬声问了一句:

  “敢问姑娘就是危兰,还是危兰的朋友?”

  方灵轻停步,回首望他一会儿,忽然笑道:“其实即使没有奚珏的事,我本来也是想来找你的。我打听你的住处,已经打听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知道你隐居在钓鱼城,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段守拙更加诧异地问道:“姑娘找老朽这么久,原本是为了什么?”

  方灵轻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当今最了不起的铸剑师,我想请你为危兰姑娘铸造一柄适合她的宝剑。”

  这句话,相当于说明了她并不是危兰,而是危兰的朋友。

  段守拙对此倒不意外,以他在江湖上的名气,这么多年来想要找他铸剑的武林人士始终络绎不绝。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喟然道:“说起来,老朽其实很是对不起奚珏。她是在来找我的路上出事的,而她之所以亲自千里迢迢来找我,便是担心旁人的请求,我不肯答应。早在许多年前,老朽就已经立过誓,此生不再铸造兵器了,自然也不会修补兵器。”

  方灵轻听出了他的婉言拒绝,疑道:“为什么?你铸造刀剑不是从来都没有失手过,每一柄都是绝世神兵吗?”

  段守拙叹道:“是啊,就是因为我铸造的刀剑,每一柄都是绝世神兵,它们在江湖上不知造了多少孽,酿成了多少惨祸。兵者,凶器也,若在我少时就明白这个道理,或许我根本不会成为一位铸剑师。”

  在说这段话之时,段守拙的目光里确实有浓浓的悲伤与悔恨。

  方灵轻从前就听人谈起过,这位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太过仁慈善良,性格优柔寡断,根本不像是一个江湖人,如今她亲眼见识了,才知此言非虚。

  然则自从当初危兰将自己的随身佩剑取名“无拘”,并送给了方灵轻,方灵轻便暗暗决定,今后定要寻一柄比“无拘”更好的宝剑,也送给危兰。

  而方灵轻思来想去,当世恐怕唯有段守拙能够有这个本事铸造出这样的宝剑。

  是以若在往日,方灵轻必定要和段守拙辩论一番,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答应铸剑,可惜今日她并不得闲,只皱眉道了一句:“亏你还是铸造兵器的大师,原来你对兵器一点都不懂。”

  说完就走,这次不再回头。

  段守拙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评价自己,闻言既感惊讶,又有几分不悦,道:“我不懂兵器?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方灵轻已经走出了屋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声音遥遥传来。

  “不是所有兵器都一定是凶器,它更应该是……武者的心。”

  因此,方灵轻独自一人向着钓鱼城最高山峰的护国寺而行,右手按着腰间无拘剑的剑柄,并没有丝毫的恐惧,亦没有丝毫的孤单。

  她能感受到危兰在她身边。

  她反而希望,哪怕是危兰今日不能前来钓鱼山与她共闯难关,也莫要为了她在今日动武。

  纵然危兰体内的毒现在只剩下了一点点,一旦动武,那也是一件颇为危险的事。

  可是危兰已顾不得这许多。

  她的脚步迈出一步,危蕴尘果然瞬间挥出长剑,剑刃拦在她的身前。

  危蕴尘倒也不是真想要伤了她,只是一方面他确实因为危兰的话生气,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危兰的固执,心想既然与她多说无用,还是得控制住了她,将她暂时关起来,自己传出消息,告诉众人她是被骗的受害者,待方灵轻的事彻底解决了,再放她出来不迟。

  大片剑光朝着危兰涌来,仿佛江水骤然出现在半空之中,水波粼粼,只听“嗤”的一声,危兰手中长剑当即刺过去,刺中这一片剑光里的一点,瞬息间似万千水珠洒落于地,空中光影消散。

  假若是与别人交手,危兰破了这片剑光,下一招必定是毫不留情、直刺敌人要害。

  只是不管怎么样,危蕴尘始终是她最亲的长辈,她怎敢以她手中的剑对准对方的身体,登时剑势一偏,剑尖攻的却是危蕴尘的剑身。

  她只想先让危蕴尘撤剑!

  危蕴尘本来估摸着危兰往日的武功远远不如自己,他便未使全力,想着只要尽快制住她便好,哪知刚刚危兰这一招的功力与招式精妙都超过他的想象。

  这让危蕴尘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更加不解,怎么危兰在外闯荡几年,不但性子改变了不少,连武功也精进了这么多?但此时不容他细想,他只得立即使出全力,又与危兰互相过了两招,忽见危兰紧紧皱起了眉头,脸上颜色似乎变得难看了许多。

  体内的余毒果然在适才那一刹那间压制不住,翻腾了起来。所幸经过这些天李时珍的诊治,那毒已被清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毒素极少,加之危兰内功深厚,这会儿只是觉得身体有些难受,但咬紧牙关,仍能继续出招战斗。

  不过,此时此刻她对付的乃是危蕴尘这样的高手,即使出剑的动作稍有偏差而已,也被危蕴尘瞬间瞧出破绽,一剑刺她穴道。

  幸而危兰极为熟悉荆楚剑法的招数,眼明手快,轻功也俊,倏地避过,一边勉力支撑,再出精妙复杂的剑招,勉强与危蕴尘相抗,一边心忖如此下去不行,恐怕再过不了多少招,自己就得落败。

  她必须想一个能够尽快胜得这场战斗的绝招。

  而这时,这村子里的所有危门弟子听到这阵战斗的声音,自然而然都围了过来,见状目瞪口呆,大感震惊,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他们的门主和他们的大师姐怎么会打起来?虽然还算不上生死搏斗,可显然也不是切磋武功。

  是以,当李时珍用焦急的语气询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当然更为茫然:“这……我们也不知道啊……”

  李时珍不豫道:“无论是怎么回事,你们都赶紧让他们停下来,危姑娘的身体不能再打下去了。”

  “什么?师姐的身体怎么了?”

  李时珍立刻将危兰中毒的情况又给在场众人说了一遍。

  危蕴尘一代高手,耳力是何等的好?尽管李时珍距离他不近,说话声音也不是很,他却仍将李时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眼见危兰的脸色果然愈来愈苍白,长叹道:

  “你这是何必?当真为了一个魔教妖女真的连自己都不顾了吗?”

  然则叹气归叹气,危蕴尘的剑可没停下。

  谁让危兰的剑始终不停?

  要知这会儿危兰虽然身体不适,体内翻腾的毒素让她觉得心口微疼,然而她的忍耐力一向极好,何况她又是一流的剑客,剑招出得越快便越让她感到振奋,连心口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亦她感到振奋。只可惜现在的她,剑法还是比不上危蕴尘剑法的行云流水。

  再过数招,果然是危蕴尘逐渐占了上风,一片剑光又笼罩了危兰,危兰压根不退,反而蓦地朝着危蕴尘的剑锋迎了上去,危蕴尘收剑不及,竟在危兰的胳膊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危蕴尘心疼之余,略一犹豫,长剑一斜,心道事已至此,干脆先趁此机会斩断了危兰右手里握着的那柄剑,让危兰没了兵刃,自然便好擒她。

  而危兰手中的那柄剑虽然也算得上是一柄好剑,比起她送给方灵轻的无拘剑,以及危蕴尘而今惯用的震山剑,却远远不如,危蕴尘又使出全力,霍然只听“铮”的一声!

  危兰右手所握之剑,登时化为碎片。

  危兰本就在等着这一招。

  凭她对危蕴尘武功的了解,自然猜测他十有八九会出这一招,毫不犹豫松开剑柄,屈指一弹,一枚亮晶晶的碎片刹地弹中了危蕴尘的穴道!

  片刻之后,危蕴尘不能再动,她当即夺去了他手中震山剑,长剑一挥,剑风四涌,其余碎片也都纷纷打中在场其他危门弟子的要穴。

  下一瞬,也不知是危兰主动屈膝,还是她的毒与伤让她实在坚持不住,再或者是两者兼有,她的双膝就此弯下,已跪在了危蕴尘的面前,抬头看了危蕴尘片刻,双手捧着那柄震山剑放在地面上,旋即又朝着他磕了一个头。

  “危兰今日犯下大错,来日再向叔父请罪,任凭叔父责罚。”

  危蕴尘低下头,看着她胳膊的伤,心中思绪万千,心情极其复杂。

  这个孩子自幼失怙失恃,危蕴尘不但怜惜她,也对她有些愧疚,是以付出了全部心血教导她、培养她,她又的确素来懂事,危蕴尘几乎从来不曾对她说过重话,更不曾责罚过她,今日还是第一次伤了她。

  “你既然知道你有错,你又为何……”

  危兰摇摇头道:“危兰的错,是明知叔父不想伤我,才出了这一招。换成别的敌人,不可能仅仅断我的剑,我也就没那么容易……但方姑娘虽是造极峰中人,却从未有过恶行,更没有欺骗过我,自始至终我和她都彼此坦诚,真心相交,这件事,我不认为我有错。”

  她顿了须臾,忽然咬了咬下唇,又沉默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过……我现在一定要去找她,也确实有些私心,不单单是为了我适才所说的道义……”

  危蕴尘道:“私心?”

  危兰依然跪在危蕴尘的面前,头伏在地面,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继而却又微微笑了笑,神情郑重而坚定,道:“方姑娘品行光风霁月,是我所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所以……我爱她。”

  言罢,她站了起来,不再去看危蕴尘震惊不已的目光,走到一旁给四周的危门弟子都解了穴,语气带着歉意,道之后会和他们解释。

  危门的年轻弟子们一向敬重她,即使穴道又被解开,即使仍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愿阻拦她。

  她咳嗽了两声,即刻转身离去。

  李时珍眉头打结,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最终叹一口气,迅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