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228章 烟花

  高邮城南胭脂山, 山中遍种桃杏,若待春日来临,春雨洒落, 溪流尽紫,郁笙便安葬于此。

  墓碑立在一株桃树旁, 亦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

  而待郁笙的后事办好,丙辰年也终于流逝到了尽头, 除夕的那一天, 家家户户门上贴起了桃符板,床上挂起了金银八宝与西番经轮, 人人脸上更是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神采, 然则郁筝等人犹在悲痛之中,哪里有心情过这个年?

  夕阳落下, 苍穹的彩霞仿佛江河退潮般很快消逝无踪, 危兰与方灵轻吃过了晚饭, 她便拉着方灵轻望最僻静的地方走,远离了璀璨灯火,天地间只余下一片沉沉的黑暗。

  方灵轻狐疑问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危兰一边继续行走, 一边道:“今早我与附近的百姓打听过,这儿前面不远有条小河。”

  而有河流的地方,自然会架起长桥。

  危兰话音刚落,方灵轻果然便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河流木桥的一角。

  此次外出,她们本有“走百病”约定, 可是这一路她们同样心情低落, 即使途中数次看到了长桥, 也断没有抛开郁筝等人, 前去结伴过桥的道理。

  直到今日除夕,危兰才想着让方灵轻欢喜一会儿。

  方灵轻果然笑了起来,携着危兰的手,当即朝着木桥的方向跑去。

  深夜有风,吹起了她们两人的衣襟,也吹动一河涟漪,待跑到了桥边,她们不再施展轻功,脚步慢了下来,甚至比平常百姓走得更慢,终于走到桥中央,方灵轻还在低头欣赏河流里波光粼粼的月色,危兰另一只没与方灵轻相握的手悄悄伸到了背后,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蓦地朝天穹一扬。

  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几声巨响,暗沉沉的夜空骤然燃起五光十色的烟火,宛若天女散花,又仿佛银河彩虹,照得天地明亮无比。

  方灵轻一怔,抬头望去,惊喜不已,笑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烟花?”

  危兰也陪着她一起仰首看那漫天璀璨,笑道:“你很早以前就和我说过,从前你在造极峰生活之时,每逢除夕,你都最喜欢在哀牢山的最高峰放烟火。去年是你第一次离家在外过年,可惜汉中突然地动,那应该是你第一次没能在除夕看到烟花吧?今年总要给你补上。”

  方灵轻心中一动,只觉危兰的声音似带了些许甜味传到她的心里,她竟不再看天上的烟火,而是侧过头,飞快地在她脸颊亲了一口,道:“但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不许生气。”

  危兰笑道:“什么事?”

  方灵轻道:“以前我很喜欢烟花,现在……却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危兰道:“为什么?”

  方灵轻道:“它是很漂亮,可是再漂亮,它也只能燃烧那么一瞬……是不是越是美好的事物,便消逝得越快呢?”

  就像现在,在片刻的绚烂过后,夜空渐渐恢复原本的沉寂。

  苍穹又一次只有星月闪耀。

  危兰本意是带她出来散心,没想到勾起她的愁思,轻声问道:“你是又想起了郁笙姑娘了吗?”

  方灵轻沉吟了一会儿,道:“是,也不是……兰姐姐,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有些害怕,我们来扬州都这么久了,始终没能找到其余六合真经的下落。”

  危兰亦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

  倘若有一天,她也像这些绚丽烟花一般,在燃烧自己过后,便从此消逝在这茫茫天地间……

  其实危兰何尝不怕?真经不能集齐,会走火入魔而亡的,不止是她,还有方灵轻。只不过,既然此刻方灵轻心中有些伤感,她就不能够再将自己的忧虑给透露出来——这世间任何人都有脆弱时刻,无论她们当中是谁忽然生出了愁绪、犹豫、不安,另一人总应该做她的铠甲。

  因此危兰转过身,抱了抱她,笑道:“你上次不是与我说过,你怀疑六合真经是集五派武学精华之大成吗?若果真如此,我更有信心自己将真经研究透彻了,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再找余下三卷。”

  言罢,她顿了顿,再次望向无穷无尽的苍冥,话锋一转。

  “这世间美好的事物有很多,不止烟花,明月星辰也很美,它们便一直存在天地间。不做烟花,那便做明月星辰也很好。”

  方灵轻沉思微时,道:“可是偶尔遇上乌云遮天,就没人看得见它们了。”

  危兰道:“那也不能说它们不存在。宋时梅宛陵《古意》诗里有一句‘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说得便不错。”

  方灵轻终于笑了,握住腰间那柄无拘剑,仿佛握住了危兰的手,道:“是,是我想差了,你本来就不是烟花,而应是明月,也是宝剑。”

  在这个处处皆是风波的江湖,有这样一柄剑、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无论发什么都不必害怕。

  本来危兰只是想安慰方灵轻,谁料陡然听见这句话,怔了一怔,心头也登时敞亮。

  她心忖,当初江师姐的问题,她应该能够回答了。

  两人在这时都坐了下来,直接坐在了桥上,河水依然静静流淌,月色如霜泻在了她们身上,她们肩挨着肩,在这个除夕夜里静静地欣赏起了满天星辰。

  当除夕的时光也飞逝而去,迎来了嘉靖三十六年的元日,众人在高邮又待了数天,遂打算离开,岂料就是那一天,众人所住客栈的店伙计忽然来与危兰说,外面有一位老者欲要拜见危姑娘。

  危兰下了楼,和那老者见了面,才知他原来就是裂刀门的纪勇。

  “前些天收到江湖朋友的传信,说是危堂主有事要见我,我紧赶慢赶,还是来得晚了,请危堂主恕罪。”

  在前来高邮的途中,纪勇已左思右想许久,自己这段时间既不曾立什么功,又不曾犯什么错,危兰找自己究竟能有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紧张的情绪显露在了脸上。

  危兰见状便不直询问,免得他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而不方便回答,先请他坐下以后,与他聊起了天,渐渐地让他放松,过了一阵,他已能与危兰聊得火热。

  而江湖中人,一旦聊天,总会聊起武学。

  “我听朋友说,纪老前辈除了刀法了得,蜻蜓镖也使得不错?不知我能否看看前辈惯使的蜻蜓镖?”

  纪勇当即从自己腰间的暗器囊里拿出一枚蜻蜓镖,递到了危兰手中。

  危兰接过,仔细观察片刻,又递给了身旁的方灵轻。

  方灵轻点了点头。

  形状样式,与柏承的蜻蜓镖,确实完全相同。

  纪勇见她们神色,再次感到疑惑,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枚镖……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危兰将此镖还给了他,摇摇头道:“它没什么不妥。不过……我还有一事,欲再询问前辈,前辈是否曾经收过一名弟子,名唤纪承?”

  纪勇愣了一下,不明白危兰为何会提起此人,默然良久,方叹道:“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叫花,我发现他根骨不错,就都收了他为徒,又因为他没有姓名,便让他跟了我姓。但我已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他了,危堂主问他做什么?”

  方灵轻道:“你好些年没有见他,是因为他曾被菁莪堂选中,送去了留家堡学武。可我听说,一段时间过后,留天雄问他是想要继续待在留家堡,还是回到裂刀门,他选的乃是回去——难道他回去之后便没有找你吗?”

  纪勇道:“不,他找过我。”

  方灵轻道:“找过?那为什么这些年江湖上都没有他的音信了?”

  如果是方才,他刚见到危兰与方灵轻,对方便立刻询问他此事,他定会十分犹豫,不知如何回答。然而在与危兰交流了这半个时辰之后,他见危兰态度温和,为人甚好,想必自己无论说了什么,对方都能理解,遂叹道:

  “留家堡出入极其严格,他既到了留家堡做客,便不能随便再出来,他也没再给我寄信,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此断了许久。可是忽然有一天,留天雄派了人找我,话里话外都是对纪承的欣赏,说他极有天赋,如果能练留家堡的武功,想必前途会更不限量,成为江湖上一代高手。”

  “危堂主你应该晓得,我们的徒弟一旦被送去了五派,虽有顶尖高手为他们指点,但五派的独门武功,在他们没有决定留下来之前,是不可能教给他们的。但上等武学,谁看了能不眼馋呢?我心想,或许纪承也想要留在留家堡,只是不好当面与我说,留天雄才会派了人来……”

  “所以,我干脆就如了他的愿,在裂刀们弟子的名册上划掉了他的名字。谁料到,过了些日子,他竟离开留家堡,回到了本门。”

  危兰道:“既然这只是误会,你可以让他重归你门下啊。”

  纪勇道:“我……我的确这么想过,可我看得出来,留天雄对他极为赏识,倘若我让他重归门下,这岂不是……岂不是与留家堡作对抢人?”

  是以纪勇思来想去,又与同门师兄弟们商议许久,最终仍是不敢再次收纪承为徒,狠下心肠,将他赶出了裂刀门。

  从此,纪承只能在江湖之中流浪。

  最初的少年奇才,宛若烟花在武林上空一闪即逝,终究是没能够成永远光明的恒星。

  危兰与方灵轻对视一眼,心下感叹,然而仍有几个疑问未解。

  其一,他为何要将自己的名字“纪承”改为“柏承”?

  其二,他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选择到紫电帮卧底?

  其三,由于霍尔卓伤势太过沉重,山洞环境不适宜养伤,她们在前来高邮的路上,也悄悄将霍尔卓送来了此地,前些天刚问过他,郑风儿到了如玉山庄以后,是否的确从未联系过来,也从未回来找过他,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些年他没有收到过如玉山庄的半点消息。那么显然,郑风儿与纪承的遭遇并不相同,当她离开了如玉山庄之后,又去了哪里?

  两人沉思之际,郁辉等人在一旁终于忍不住询问,危堂主与云姑娘打听这个究竟是要做什么?”

  危兰将她们认为纪承便是柏承的怀疑一说。

  纪勇听罢来龙去脉,蓦地一怔,只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蜻蜓镖落在了地上,他心中大痛,突然感到了后悔,当初自己是否真的不该将他赶走?

  ——只可惜自己的名字里空有一个“勇”,终究是一个懦弱之人。

  而郁辉闻言也纷纷道此人的经历可叹,死得冤枉。

  危兰道:“所以我打听此事,还有另一个缘故。”

  郁辉道:“什么缘故?”

  作者有话说:

  《高邮州志》:胭脂山,在城内州治南,上种桃杏,春雨,水流尽紫,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