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226章 鉏麑

  在郁筝的逼问之下, 时津只能说出留安的计划。

  但他偏头看了一眼郁笙,不敢让郁笙听见,便将郁筝拉到角落, 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而说到最后, 他心忖按这会儿的时间掐算,留安应该已经没了性命,不由得悲从中来, 语音哽咽。

  郁筝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倏然也落下泪来。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擅自行动?就算这样真能救出我,还是有人死了, 这又有什么意义?”

  郁笙虽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但见他们两人这般悲痛,甚是疑惑不解, 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事, 事到如今, 还要瞒我吗?”

  郁筝抹干净了眼角的泪,这才转过身来面向郁笙,道:“阿姐, 可是你也一直在瞒我。你当初遇到仇家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教那几个孩子武功的事,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能早知道,我一定……我一定会提前想办法……”

  郁笙哑口无言,默然半晌, 才怅然道:“或许……或许这的确是我错了。好, 我以后什么都不瞒你, 那你也别瞒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先告诉我。”

  郁筝犹豫。

  郁笙道:“你连我的话都不愿听了吗?”

  郁筝立刻摇头,道:“不,我说,我都告诉你。前些日子,我知道了云青一个秘密。”

  郁笙道:“什么秘密?”

  郁筝道:“她是魔教造极峰的弟子。”

  郁笙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不转睛注视了郁筝许久,见她表情凝重,才知她不是在开玩笑,诧异道:“这……这怎么可能?云姑娘人那么好,她为了给我治伤,耗费了她那么多功力,她怎么可能是魔教的人?”

  而与郁笙同样感到震惊无比的,还有一名正悄悄待在房间窗外的壮年男子,此时此刻目瞪口呆,更加认真听起了屋内之人的对话。

  原来适才时津所用迷药“醉魂散”乃一名江湖怪医所研制,比普通迷药威力更大,能够对付大部分的江湖人士,偏偏郁川毅曾经就中过它的招儿,还记得它的气味,刚刚入了鼻便觉不对,正打算将施毒者揪出,忽想起之前聂仲飞被假扮魔教徒的蒙面人袭击,假装受伤昏迷,以便探听蒙面人身份一事,他遂有样学样,立刻运功屏住呼吸,随即倒下。

  此次前来客栈探看郁筝情况的,共有三人,除时津以外,一人守在大门外,但凡见着欲要住店的行客便说“今日小店歇息,客官请另寻客栈”;另一人则守在大堂里,看着这数名中了迷药的郁家弟子,而郁川毅趁他转身之际,蓦地从他背后偷袭,一招打晕了他,再点了他的昏睡穴,这才来到关押郁笙与郁筝的房间外。

  万万没料到竟听到了这样一个大秘密。

  郁筝道:“是,她为人确实很不错,所以危兰说她尽管从小在魔教长大,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后来看不惯魔教其他人的所作所为,而叛出了魔教,我是相信的。”

  这番话再一次颠覆了郁笙的认知。

  倏然间她脑海里竟涌现出当初她第一次与危兰、方灵轻见面的情景。

  那时,她正坐在小院树下给她的学生们讲史书,而危兰与方灵轻坐于院中,正好听她讲到先秦春秋故事,晋国执政大夫赵盾直言敢谏,乃是晋灵公眼中钉、肉中刺,刺客鉏麑奉灵公之命刺杀赵盾,却意外发现赵盾竟是心怀国家社稷、天下苍生之士,是以鉏麑宁肯自撞槐树而死,向晋灵公谢罪,也不愿害晋国百姓失去这么一位良臣。

  自古正邪不两立,魔教弟子自然亦是侠道盟中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是在这之前,郁筝知道了有造极峰弟子潜伏在侠道盟里,她定会毫不犹豫将此事上报,也会毫不犹豫杀了对方。

  然而现在,她不禁感到了迟疑:

  ——原来造极峰的弟子竟也不全是恶人吗?

  ——竟也有如此侠肝义胆之辈?

  那自己还要遵守侠道盟的规矩,将此事说出来,甚至杀了对方吗?

  良久,郁笙深呼吸一口气,语音极其坚定,道:“那么这件事,不能让本盟其他人知道。”

  郁筝道:“她们也不想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因此我想,如果我用这件事来威胁她们,说不定能让危兰答应帮我一个忙。”

  这句话说完,她有意地停顿了片刻,站得笔直,等待郁笙的斥责。

  她知道,她比谁都清楚了解,郁笙听了这话一定会很生气。

  郁笙却愣住了,脸上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显然此事比适才郁筝告诉她“云青乃魔教子弟”更让她感到惊讶。

  她的脚步似有些不稳,缓缓后退了一步,才问道:“什么忙?”

  郁筝道:“侠道联合盟二门三堂,有无数职衔,也是无数权位,却从来都没有我们坐上去的份儿,我只是想让危兰帮我们在侠道盟里谋几个位子而已。”

  郁笙道:“你竟然在乎这些?”

  她依然不愿意相信,郁筝竟会是贪图权势之人。

  郁筝再次立刻摇头,道:“我不是……我不在乎,什么权什么利,我从来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郁笙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郁筝道:“当然有关系。当年庚戌之变,阿姐你杀了多少鞑靼官军,最终落得个经脉尽毁的下场,可那些嫡系弟子呢,就像危兰,是,她武功确实不错,能杀了那钦也确实是她的本事,可当时有多少人跟着她身边保护着她,只恐她有危险,便会立刻出手相救。如果……如果那时候也有这么多人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你还会受这么重的伤吗?”

  她顿了顿,双手握拳,强忍着眼中的泪,缓了会儿气,才继续道:“这也就罢了,但你受伤之后,这么多年了,有谁记得你的功劳,有谁理会过你?”

  郁笙道:“当年我赶去京城支援,是不欲鞑靼侵我国土,是不欲百姓们在战火中遭殃,难道我为的是功劳名声吗?”

  郁筝冷笑道:“你是不为功劳名声,怎么别的嫡系子弟却能因此立功,万人称颂,得到奖赏?就连危兰她也是因为那一战而名扬江湖。”

  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好,阿姐,我知道你淡泊名利,你对这些事都无所谓。那么他们呢——”郁筝突然伸手指向时津,“那名鞑靼高手明明是阿津的父亲和师敬鲁一起杀的,但师敬鲁是挽澜帮的长老,风风光光,大家都敬重他,称他是英雄,谁还记得阿津的父亲当年也算是杀死那那名鞑靼高手的第二号功臣,却因为伤重不治而……”

  时津本低着头,默默站在一旁,听郁筝说到了这儿,不禁轻声叹了口气。

  郁笙仍不赞成郁筝的行为,然而见状心中一动,忽觉郁筝此言确实有理。

  她自己做事只求问心无愧,纵然箪食瓢饮,也不改其乐,却如何能够要求所有人都甘愿奉献而不求回报?

  至少郁筝还懂得反抗,而自己似乎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只听郁筝接着道:“阿姐,你不为功劳名声,但那些功劳名声本就是你的,你本就应该得到。但我们必须有了权势,我们在侠道盟里说的话,才会有人听。到那时候,我们才能将当年之事重新提起,我就是让全江湖的人都知道、都记得你们做过的事。”

  郁笙道:“那你为什么不让危堂主将这件事重新提起,非得向她要权?”

  郁筝道:“因为我们想做的,不仅仅是这件事。阿姐,明明我们也是如玉山庄的弟子,可我们从小到大遇到的不公,难道还少了吗?既然我们和那些人都一样姓郁,我不想压在他们头上,只是他们有的,我们也该有。”

  郁笙道:“所以你就以云姑娘的秘密来威胁危堂主?那时候我的伤还未好,你就不怕她们一怒之下,不再给我疗伤?”

  郁筝道:“我们的计划,你一无所知,我看得出来,她们对你的印象很好,很敬重你,应该不会……”

  郁笙道:“原来你都知道,你便是因为知道她们侠骨仁风,不会迁怒于人,所以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恩将仇报,是吗?”

  郁笙紧紧咬着下唇,一颗心犹如在火里煎熬,这些日子以来即使她万分思念郁笙,她也始终不回家一趟,不单单是为了看守霍尔卓——她有那么多兄弟姐妹,谁都能帮她严密监管着霍尔卓——可只要她一旦回了家,她便极有可能与危兰、方灵轻遇上。

  她如今却害怕与她们碰面,害怕看见他们的眼睛。

  愧疚的滋味最不好受。

  然而此刻,她仍然挺直了身体,注视着郁筝,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对不住她们,但为了大局,我只能行非常手段。大不了,我事后补偿她们。”

  这句话刚刚落下,只见郁笙骤然间下意识扬起右手,却停在距离郁筝脸颊半寸之处,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她与郁筝自幼父母早亡,是她将郁筝带大,不但教她读书识字,更教她立身之本,教她侠义之道。偶尔郁筝也会有些淘气,她最多批评几句,还从未打过她,便是因为她知道,她的妹妹,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秉性始终纯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筝变成了这个样子?

  郁筝并不怕挨打,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没等来郁笙的巴掌,反而看到郁笙脸上严厉与难过交织的神情。

  这让郁筝的心一慌,顿觉无措,小心翼翼地道:“阿姐……”

  郁笙道:“你跪下。”

  郁筝没有半分犹豫迟疑,双膝一弯,登时跪在了郁笙的面前。

  一旁的时津看了看她们两人,也很快跟着跪了下来。

  郁笙道:“好一个大局,这是你们的大局,那别派的江湖子弟呢?当年庚戌之变,赶往京城支援的江湖侠士千千万万,你说我们遇到了不公,那些别派的师兄弟姐弟难道不是一样,你的大局也包括他们吗?”

  郁筝神色微动,忽地又想起了霍子衿的遭遇,又想起那日危兰所说的那句:

  ——“这个世上不够幸运的人,不仅仅是令姊。”

  她愣了愣,道:“若我真的在侠道盟里有了权,我也同样会为了他们求一个公平。”

  郁笙道:“危堂主和姑娘有恩于我,你既然都可以为了所谓大局,而对她们不利;那些与你毫无关系的别派子弟,你说你会为了他们求一个公平……我相信你这句话不假,可那只是在没有意外的情况,若有一天,你发现牺牲了他们,能让你得到更多权力,你能保证你不会牺牲他们?”

  郁筝道:“我……”

  郁笙道:“又倘若,危堂主真的答应了你的要求,但你们私相授受之事被他人发现,对方欲要告发你,你打算如何?你会为了你的大局,杀了对方,事后再补偿吗?你要怎么补偿,你能怎么补偿?”

  郁筝无言以对。

  郁笙接着道:“在你小时候,我就曾与你说过,任何人都有可能做错事,一旦知道自己有错,便必须立刻改了,不然,在错路上越走越远,只会万劫不复。你所说的大局,或许是对的,但你如今已走在了一条错路上,走到最后,你真的还会记得你最初想做什么吗?”

  郁筝的头垂得更低。

  郁笙长长叹出一口气,静了良久,这才再一次开口道:“你们瞒我的事,应该不止这一件吧?你们刚才为什么哭?”

  郁筝与时津不能隐瞒,将留安的计划告诉了她。

  郁笙看着他们,呆滞了半晌,倏地一声苦笑,道:“你们知道我怎么会晓得小筝在这儿吗?”

  郁筝与时津都摇了摇头。

  郁笙道:“是危堂主和云姑娘告诉我的。她们早就发现了我有将如玉山庄的武功私自外传,却在知晓原因以后决定替我隐瞒。如今你为我顶罪,她们也在为你奔走,想要为你求情,免你受罚。”

  话落,她不再理会诧异惊愕的郁筝与时津,转身向门外走去。

  郁筝未得允许,仍然跪着,不敢起身,道:“阿姐,你去哪儿?”

  郁笙道:“我去找危堂主和云姑娘,把这件事告诉她们。”

  一边说,一边已走出了门,陡然只见一柄长剑犹如飞浪腾空,猛地向她袭来!

  若是她当即施展轻功,倒还有几分机会能避过此剑,然而她失去武功已经六年有余,昨日才恢复了功力,反应却不如六年前敏锐,不禁怔了一怔,那把剑已架上了她的脖子。

  郁筝一见剑光,便迅速掠起,刚刚掠到到门口,见郁笙性命已在郁川毅的掌握之中,又登时停步,急急道:“手下留情!你……你想怎么样?”

  适才郁笙说话之时,脸色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严肃,那五名孩童虽在屋中,却是害怕得不敢出声,直到此时,他们也大大地吃了一惊,与时津同时上前,纷纷请郁川毅有话好说。

  郁川毅冷笑道:“我想怎么样?该是我问你们,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郁筝听他此言,便知自己与郁笙的对话都已被他听见,遂道:“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一切的事,主谋是我,罪在我一人,我姐姐毫不知情,你动她干什么?你放了她,我束手就擒。”

  郁川毅道:“她也不是没有罪,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擅自将本庄武功私自外传的,确实是她,不是你。只不过——”

  郁筝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忽耳闻“只不过”二字,忙忙道:“你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郁川毅道:“云青真是魔教的弟子?她在魔教地位如何?”

  郁筝心头一凛,没有做声。

  郁川毅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她那样的武功,岂能只是普通弟子?定也是造极峰内位高权重之人。云青是她的真名吗?”

  郁筝道:“我……我也不知道。”

  郁川毅道:“你不知道没关系,你去把她擒回来,我们审问审问,那就什么都知道了。”

  郁筝道:“我?我武功不如她,怎么把她擒回来?”

  郁川毅道:“岂止你武功不如她,她和危兰连袁绝麟杀得了,江湖上能胜得过她们两个联手的,恐怕也没多少。所以,我才要你去。虽然你威胁过她们,但她们对你好像还是挺不错的啊,一心要救你。那么她们应该不会防备你,只要你趁她们不注意,先重伤了她们,之后的事就交给我。”

  郁筝闻言琢磨了一会儿,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如玉山庄高手众多,何况庄主郁啸松亦在扬州城内,倘若这些人联手围攻,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危兰和云青?但云青在造极峰的地位若是不一般,谁抓到她,谁就立了大功。

  然而在这之前,郁筝虽威胁了她们多次,只是为了让危兰答应自己的要求,她并不想真的将云青的身份说出去,更不想伤害她们二人。

  偏偏此刻姐姐的命在郁川毅的手里,这让郁筝深感为难。

  郁笙突然道:“小筝,你杀了他。”

  郁筝道:“杀、杀谁?”

  郁笙望向那五名孩童,问道:“你们先前说,有人不顾你们的身体,也要废了你们的武功,便是此刻站在我身后这个人,是吗?”

  孩童们点点头。

  郁笙道:“好,小筝,那么你现在就杀了郁川毅,莫让他把云姑娘的身份说出去。”

  “混账!你说什么呢!”

  瞬息间只听“啪”的一声,郁川毅一掌扬去,郁笙的脸上便红肿一片。

  “你住手!”

  在场诸人均大惊失色,郁筝更是觉得那一掌打在了自己的心上,道:“你……你让我考虑考虑。”

  郁笙道:“小筝,你还要让我失望吗?”

  郁筝道:“可是……可是我不能看着你……”

  郁笙道:“罢了,让你这么做,确实是让你为难。”她倏然朝着郁筝微微笑了一笑:“那就我来杀吧。”

  这最后一个“杀”字一出,郁笙登时长啸一声,骤然间郁川毅只觉这长啸声中似涌现出一股如波涛般汹涌的力量,震得他不禁后退两步,他一直听说郁笙的武功已经全失,根本不曾料到她竟还有如此功力,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郁笙反手拔剑。

  长剑蓦地刺进了郁川毅的心脏!

  与此同时,郁笙心口大痛,唇角源源不断渗出鲜血,长剑自手中脱落,人也倒在了地上。

  ——“阿姐!”

  刹那间,郁筝全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凉透,疾掠了过来,双手颤抖着扶起郁筝,就要为她注入内力疗伤。

  时津与那五名孩童也各自叫了一声“笙姐”“先生”,飞奔而来,围在了郁笙的身边,痛哭了起来。他们皆是武者,如何不知郁笙适才那一招尽管的确厉害,然则必须祭出己身全部功力,乃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法。

  郁笙按住郁筝的手,虚弱笑道:“别浪费你的功力,我……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郁筝眼眸中的一滴滴泪都落在了郁笙的身上,与暗红的鲜血交融,她不停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我给你疗伤,我给你疗伤,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郁笙费力地抬起右手,抚摸了一下郁筝的眼角,抚去她的眼泪,仍然微微笑着道:“若、若是我的武功一直还在,或许我还能……可是我、我的的武功才刚刚恢复,就用了这招,不可能再好了……小筝,你听我的话,别再做错事了,好吗?”

  郁筝道:“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求求你,你别抛下我啊姐姐……”

  郁笙道:“好,那你听我的,别、别哭了……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的,那天危堂主和云姑娘她们和我说,鉏麑其实是为了晋灵公而死,所以……所以并不值得,可是我……我觉得我今天死得很值,你不要再伤心了……”

  说到最后,她的双眸渐渐阖上。

  郁筝眼前忽觉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