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137章 解易

  俞大猷脑海里蓦地闪过一阵回忆, 在前些日子方灵轻也曾问过自己别的问题,而那时候,她的神情便不是单纯的好奇。

  还带着几分执着的认真。

  现在, 他倒是有些懂了方灵轻的认真因何缘故。

  他沉默了片刻,四周凉风飒然, 令初夏的夜更显寂静,方灵轻以为他无法回答,也没有再追问。

  反正她已在心里想好, 虽说要她像俞大猷这般当一头勤苦无比的黄牛, 她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只要俞大猷有什么需要她帮忙效劳的地方, 她则定会义不容辞——任何人对她的好, 她自然都会回报。

  危兰此时也极为感念俞大猷的恩义,思索微时, 倏地话锋一转, 道:“《六合真经》里的内功心法最是高深奥妙, 但如果不能集齐六卷真经再练,将会在数年之后走火入魔,我们不敢让俞将军和杜大哥也冒这个险。不过这真经里还记载着不少外家功夫, 练起来不会有风险,只是不像那篇内功心法那般天下无双,却也都是一流的功夫了。假若俞将军和杜大哥有兴趣,你们也可以选几样练练?”

  其实俞大猷在已经翻过一遍真经,尽管一目十行, 看得很不仔细, 也晓得危兰说得不错。杜铁镜闻言则的确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危兰就要把一直随身携带的真经交给他。

  杜铁镜摆了摆手, 肃容道:“这倒不必,你们今日不是说过,之前你们因为意外情况而迫不得已已学了真经里的内功心法吗?所以这真经还是你们拿着,平时多多研究,或许能够早日想出解决办法吧。这会儿你们便给我说一说真经上的内容就是了。”

  危兰点点头,遂与方灵轻将真经里记载外家功夫的一部分内容给说了出来。

  她们一边说,俞大猷和杜铁镜也一边与她们讨论。

  半晌,杜铁镜沉吟道:“这《六合真经》的作者真是一个人吗?”

  那他懂的武功也未免太多了,刀枪或者棍棒,拳脚乃至暗器,此人竟都有所涉猎。更重要的是,这仅仅是两卷真经的内容,余下四卷还记载着多少上乘的武功,可想而知。

  恐怕是包罗万象。

  俞大猷却不管真经的作者究竟几人,思考起了另一件事,他上回翻这本书翻得太快,看得太过囫囵吞枣,这回听危兰和方灵轻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才发现这真经里面竟然还记载了几种阵法,或许可以用到战场上,他很是喜悦,便道:“多谢两位姑娘,我们已将这些功夫都记在了心里,不会再忘。时辰不早了,我还是先将那套棍法教给你们。”

  他再拿起铜棍,又演示了第二遍,危兰和方灵轻在一旁潜心默记,随后俞大猷又亲自给她们讲解起了这套棍法的几个关键之处,没过多久,她们便全部学会。

  俞大猷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有武学天赋的少年,爱才心起,不由自主地又指点起了她们的其他武功,与她们探讨起有关武学的种种道理。

  尽管危蕴尘和方索寥也都是武学大家,危兰和方灵轻自幼得他们教导,在武学上的见识极为不凡,但每个武林高手擅长的武功不同,能传授的知识也不同,因此危兰和方灵轻这会儿得了俞大猷的点拨,还是受益匪浅。

  他们聊了一会儿,俞大猷提到自己少时学易之事,忽问道:“两位姑娘读过《易经》吗?”

  危兰道:“读过一遍,但在下愚钝,能读懂的不多。”

  方灵轻道:“我也不怎么懂,不过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愚钝——”她转过头看向危兰,后面的话似是对着危兰说的:“自然也不是因为兰姐姐你愚钝。此书博大精深,古时有多少文人学者终其一生也不敢说将它研究透了,难不成他们都愚钝吗?”

  危兰只得笑了一笑,颌首道:“你说得对。”

  俞大猷也笑道:“是啊,《易经》之高明深奥,这世上确实没有任何人能全部读懂,但只要懂得一点,那也足以令人终生受益。俞某自幼便好读易,后来又学了武艺,渐渐发现这易经中也有许多武学道理。”

  方灵轻道:“武学道理?”

  俞大猷道:“《易》中有一句:‘或跃在渊,无咎。’两位姑娘可记得?”

  危兰道:“是乾卦里的句子。”

  俞大猷道:“何意?”

  危兰和方灵轻同时看了看对方,都没有说话。

  俞大猷道:“千万人解《易》,千万人都有不同看法,请尽管说。”

  危兰笑着点了点头,遂道:“孔夫子曾作《文言传》解乾坤二卦,道:‘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在下觉得颇有道理。龙或跃上天穹,或潜于深渊,正如人生变化,本就无常无恒,有时居于高位,有时处于下位。但只要君子在任何时候都能慎独修身,见机而行,趁势而为,自然不会有灾祸。”

  她稍微停顿,好像又想了会儿,再接着道:“而‘咎’字,除了凶祸的意思,还有过失之意。所以,依在下一点粗浅的见解,龙或跃在渊,也正如之人出处,无论做怎样的事,应时而使,应时而变,就不会有错误。”

  方灵轻道:“我知道啦,俞将军说的武学道理,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在与人交手之际,如何出招都须依据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就不会有错误?”

  俞大猷道:“危姑娘见识果真不凡,方姑娘也确实聪明,一点就透。”

  方灵轻很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和危兰,浅浅一笑。

  俞大猷道:“两位姑娘本就都是名家子弟,如今又有了这一番遭遇,现在你们会的武功可以说得上是颇多颇杂,要如何运用它们,依俞某看来,就在‘或跃在渊’这四个字上。而除此之外……”

  他一顿,望向夜空中的朗月,静了静,才又道:“一个人学武,不一定非得为国效力,只要不用所学武功来为非作歹,也可强身健体,也可行侠仗义,究竟如何选择,危姑娘方才有四个字说得好,应时而使。记得俞某之前曾与两位姑娘说起过,俞某是泉州人氏,泉州也在沿海一带,因此也常遭倭寇袭击,那些因为倭寇而流离失所的百姓里就有我的乡邻,是以我毕生所愿是除尽倭寇,还大明一片净土,我就是应时而使。”

  他的话题似乎一下子转变了。

  不再谈论武学。

  方灵轻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原来他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俞大猷继续道:“古时嵇康为司马昭所害,其子嵇绍却为晋之忠臣,他们父子二人,一个隐,一个进,最后皆为他们所追寻的道而献身,皆流芳百世,后世不会有谁觉得他们其中任何一人有错。而嵇绍出仕之前,曾向山涛询问出世与入世的选择,山涛答曰:‘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便是这个道理。”

  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先认真地看了看方灵轻,随后目光从她们两人身上一起扫过,道:“无论两位姑娘今后想要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切莫忘记这句话就是。”

  或跃在渊,无咎。

  此刻莫说是方灵轻心中极为震动,连危兰也有茅塞顿开之感。

  深夜虫豸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人却无言。

  良久,危兰和方灵轻不约而同抬手抱拳,躬身向俞大猷行了一礼。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四个人又说了几句话,终于互相告别之后,危兰和方灵轻走在路上,还沉默地思索了好一会儿。

  直到方灵轻说出一句话,这才打破寂静:“兰姐姐,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找曲师兄他们?你之前说,他们也以为我被我爹爹抓走了,那我现在回来,是应该给他们报一个信。”

  渺宇观的弟子为人似乎都甚是随和,方灵轻对他们的印象相当不错,早就把他们四人也当做了朋友。

  她不希望朋友为自己担忧。

  危兰道:“我也本来打算去找他们,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和俞将军聊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睡了没有?”

  方灵轻道:“去看看就知道了啊。”

  其实并不需要方灵轻报信。

  曲枕书与关驰景、萧雨歇、孟云裳已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知道了原来云青姑娘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杜大侠的师妹?

  然而他们四人却是如今江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俞大猷和杜铁镜师兄弟关系的人,且当初他们还亲耳听俞大猷说他并不认识云青姑娘——谁家大师兄会不认识小师妹?

  这便是为什么早已夜深人静,他们仍然不睡,还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原因。

  曲枕书道:“今天白天我见到危师妹的时候,她也有些奇怪,她好像知道云师妹在什么地方,却不愿我们与她同行,也不愿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我们,所以……我们现在来商量商量,究竟要不要暗中调查一下这件事?”

  萧雨歇道:“依三哥和六妹之见,危姑娘和云姑娘的为人是否可信?”

  毕竟这世上的伪君子太多,他们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无数戴着善面具的恶人,今日危兰和方灵轻确实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关驰景道:“为什么你只问三哥和六妹的意见,不问我的意见?”

  萧雨歇道:“四哥是不是觉得她们的为人很好,很可信?”

  关驰景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萧雨歇道:“这就是了。四哥你太单纯,很容易被人骗,问你的意见不太有用。”

  她是用十分正经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曲枕书和孟云裳不由得噗嗤一笑。

  关驰景瞪大眼睛,皱起眉头,似乎不满地盯了她半晌,突然地也无奈笑起来,随后趴在了桌子上,道:“好吧,我们五妹看人一向最准,那你说说她们的为人可不可信?”

  萧雨歇道:“我和她们相处不多。”

  孟云裳道:“我也和她们相处不多,问三哥吧。”

  曲枕书拿着自己的折扇敲了敲脑袋,思考良久,终于道:“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危师妹跟我们说起了侠道盟的种种不公吗?倘若她是真的有这种想法,而非故意在我们面前演戏,那她今后一定会成为侠道盟里很多人的眼中钉。而我们要是现在就把她的这种想法给宣扬出去,她可就……既然她愿意相信我们,那我们也不妨相信她们。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不要去查,倘若有朝一日,她们愿意说,我们再听她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