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都结束了吗?
意识从遥远的地方回到身体之中,所有的感官缓缓地恢复,痛觉一并迸发。
仇麓缓缓地睁开眼,等待眼前的光晕闪过之后,眼前出现的还是仇樾的脸。
他深沉的眼眸微微垂着,平静而又温和的看着仇麓。
仇麓刚刚动了一下身体,就发现原本胸口之上所有的痛感都消失了,伸手一摸,才发现不仅仅是伤口,就连被刀锋切开的布料都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甚至连半点血迹都没有。
刹那之间一个可怖的想法忽然在仇麓心头显现出来。
“哥。”
仇麓一把抓住仇樾的手,感觉到手里还是他熟悉的温度,还是切实可以抓住的实物,才刚刚放下了一点心。
他还以为……
仇樾看着仇麓,像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看着他。
仇麓连忙从地上半坐起来,远处是不息的车流,已经有不少建筑开始亮起来霓虹灯,各种远远近近的汇成了一片璀璨的光华,犹如星河。
仇樾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动。
仇麓忽然有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慌神,连忙道:“哥?哥……你怎么了?”
远处仇麓熟悉的声音出现,回答了他想知道的问题。
“你说——结束了吗?”
“还没有,我的孩子。”
“帷幕一旦拉起来,台上的演员不论生死,都要等到大幕落下。”
仇麓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找到这一段声音的来源。
除了远方的天际,没有任何人像。
奥丁好像是隔着小小的玻璃罩子看着他一样,仇麓虽然看不见他,但是他又无处不在。
“站起来吧,我的孩子。”
“不……不要!”
仇麓更加用力的抓着仇樾的手,用双手握紧仇仇樾的手,一丝一毫也不敢松开力道,好像只要他不松开手,仇麓就不会消失一样。
但是存在感往往只有刹那。
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仇樾的手消失了。
眼前的仇樾也消失了。
不是缓缓地消失不见,而是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奥丁脚踩着地上,深蓝的披风在他身后遥遥飘曳。
他一步一步走近半跪着的年轻人。
“不要!不要!哥……”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似乎还在感受着手里仿佛还是温热的触感,看向兄长消失的远方,不敢置信地道:“我哥不会走!他不会走的!”
“他说过他不会走!”
奥丁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年轻人半跪在地,低着头看向大地的方向,身形已经宛如战士一样挺拔高大。
“没有什么人能够永恒。”年迈的长者看向远方的天际,叹息道:“只有云雨是上天的馈赠,没有能把它们夺走。”
他挥挥手:“看看吧。”
随着奥丁的动作,远处的云层聚集过来,很快遮盖了天地。
奥丁静静地站在年轻人的身后,看到铺天盖地的雨幕落下来,很快就沾湿了地地表之上所有的尘埃,很快他们就再也不能飞舞起来了。
天地皆茫茫。
仇麓半跪在雨水之中,望着漆黑深重的雨幕。
半晌,他问道:“奥丁?”
独眼的男人看向仇麓,露出一个微微询问的神情。
“你让他们都消失了。”仇麓缓缓站起身来,嗓音嘶哑,眼睛里厚重的血丝一层叠了一层,雨水噼噼啪啪地打下来落在脸上。
奥丁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有没有哭。
哭泣是人类最有特性的行为之一,眼泪让人的情绪变得好分辨。
“但是我跟他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
仇麓问道:“你怎么消抹他的存在?”
“我从未打算消抹他的存在。”奥丁说:“我甚至从未打算消抹任何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你们人类很奇怪。”
奥丁似乎很是奇怪,道:“你们说‘有的人死了,但是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这是真的吗?你会永远记得死去的人吗?”
仇麓道:“会。”
会的。
奥丁问道:“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过去呢?”
“也会的。”
“最最最开始的时候,我也相信人类会永远,请注意是‘永远’铭记我的存在,他们会如约向我献上供品,让我能够时时刻刻充满力量。”
“他们会在人间最骁勇善战的骏马马鞍上刻画我的画像,会用最美丽的歌谣来歌颂我的功德,会用最芬芳的鲜花来赞扬我的品德,用最甘醇的美酒来祝贺我的凯旋。”
奥丁转过身来,看向年轻人:“但是就么短短的时间过去,人们就不再爱戴我了。”
“我的祭台之上早就荒芜得长出了杂草,但是再也没有人为我送上牛羊。”
“你说,你会记得逝去的人吗?”
“所以你需要祭品……是吗?”仇麓问道:“我们都是你的祭品。”
“不不不……”
奥丁道:“我早就过了善战的年纪。”
“但是我们的神域还陷落在黑暗之中。”
“我早已年迈得拿不起长矛,穿着这一身威风凌凌的铠甲也会觉得胸闷气短。”奥丁动了动自己的眉毛,好像是在自嘲。
仇麓看见奥丁竟然也和凡人一样,在眼角深刻的镌刻着几条深深浅浅的皱纹,凹陷的皮肤表面似乎是岁月洗礼的痕迹。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
奥丁把一只手搭在仇麓的肩头,他道:“现在轮到你来握住我的长矛,穿上我的铠甲,然后像个战士一样接受我的荣耀,回复至高无上的神域。”
仇麓抬起眼,和高高在上的神父对视。
奥丁说:“众神之父,他也老了!”
“你不知道创造一个‘神’有多么地不容易,天呐……”奥丁感叹道:“我要让你拥有家人,朋友,甚至是每一个对你怀有善意的陌生人,你要学会人类的悲天悯人,但是又要像神一样高高在上。”
“但是现在,神不需要这些的,所以我来把他们带走了。”
“你把他们带走了?”
仇麓感觉到有一点好笑,问道:“你是说我的朋友,我的家人,甚至是我遇见的每一个陌生人,是你把他们带到我的身边,先让他们毫无痕迹地消失了,是吗?”
奥丁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问过我了吗?!”仇麓漠然地凝视着奥丁,眼里的愤怒犹如火焰灼烧,他问道:“你问过我愿不愿意了吗?”
“很抱歉我没有问过。”奥丁道:“但是我也不需要过问,因为你是我坐在王座之上做出的最后一个决定,在我走下王座的第一步之前,我都有权力做这样的事。”
“那是你的权力!!”
仇麓恼火道:“但是你不可以用来支配我甚至是操纵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神,都是你一直在拉着走,我什么也不想做!”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不再需要你吗?!就是因为你从来都把人类当做随意支配的蝼蚁,当成家养的畜生,像是牛羊一样可以随意地宰杀,你根本不知道人类想要什么!”
“你说过当年你用九天九夜吊在风雨飘摇的大树上,没吃没喝,就是为了拾取文字!因为那是至高无上的文明和智慧!”
仇麓咬牙道:“但是如今你正在一手毁灭你曾经渴望建造的文明!!”
“但是我别无选择。”奥丁微微一耸肩,道:“我生来就应该为了神域而死,但是对于神来说……”
奥丁拖长了尾音,道:“被遗忘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酷刑。”
“我们不应该被遗忘。”
奥丁抬起手,在灯光闪烁的城市中央,像是一哥误入了片场的角色扮演的演员一样抬起手,缓慢地取出他的那一柄长矛。
“灯光晃到了我的眼……”奥丁眯了眯眼,感叹道。
仇麓看着奥丁手里的长矛,如有预料一般,问道:“所以现在我也要,想当年你把自己献祭一样,把自己当成你的祭品,是不是?”
“真不好意思,猜错了。”奥丁说。
“我才是你的祭品。”
仇麓心道你是什么意思?
奥丁扬起手,那柄长矛顷刻之间便穿过他的胸口。
仇麓麻木到极致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但是奥丁深深地看着他,目光深远而又平静看着仇麓,那是奥丁一贯的,温和慈祥得犹如父亲一样的眼神。
奥丁摇摇头,轻声道:“或许从诸神的黄昏开始,我就不得不承认我的无力。”
巨大的,早就失去了生机的巨树——生命之树像是地底之下潜行的巨蟒一样,蜿蜒攀爬而出,像是沙漠之中早就枯竭了上万年的胡杨树一样宏伟而又枯槁。
生命之树立在神秘的云端。
奥丁松开长矛,再次吟唱起来那一首神秘的歌谣:
“九夜吊在狂风飘摇的树上, 身受长矛刺伤;我被当作奥丁的祭品,自己献祭给自己,在无人知晓的大树上!”
“没有面包充饥,没有滴水解渴。”
“ 我往下看,拾取鲁纳斯文字,边拾边喊,由树上掉落……”
那些藤蔓倾覆而下,好像并不认得这一位年长的神者,像是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祭品一样,将高高在上的众神之父绑缚起来,挂到了神树之上。
像是完成了一次古老的祭祀。
生命之树像是吸满了养料一样,簌簌地抽出绿色的枝条和绿叶,朝着天空伸展而去。
随后一根枝条好像是某种猫科动物兽类的尾巴一样,蜷曲扭动着碰了碰仇麓的指尖。
仇麓抬起头,年轻人黑亮的眼眸被衬托得一片碧绿。
生命之树的声音苍老而又雄浑,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刚刚从短暂的小憩之中回过神来。
他说:“又见到你了,洛基。”
远处的城市灯光辉煌。
大树的影子将这片空间遮盖得宛如无人之境,和满满科技感的城市对比起来仿佛格格不入。
“对于神来说,被遗忘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酷刑。”
可是有的东西就是要被遗忘的。
年轻人垂下眼,轻轻叹道:“那就忘记吧。”
——END——
无比感谢,有缘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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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写到最后真的太艰难了,真的无论如何都要感谢大家的陪伴。
它的灵感来自于“人类最擅长造神,又最擅长毁神”这一句话,原本的大纲决定的是主角团会在无限的时空回溯之中找到解决的办法,就像是以前的每一个副本一样,但是刚刚写完这个结局就被我推翻了。最后我决定“每每改变一个节点,那都会带来更大的崩盘”,于是才有了这个以“牺牲”为前提的回溯,仇麓同学无法站在上帝的视角,所以即使是重开,最后的结果也是由写剧本的人来决定。奥丁是神最为忠实的卫道者,即使在弥留之际也要为神界的复兴选下一个无可替代的继承者,他复刻了神王的仪式,将自己作为祭品迎接了新的神王诞生,但是仇麓的选择,一定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