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五条悟几乎不能呼吸。

  “老师。别这样。别这么对我,……”他低声说,“……这太残忍了。…………”

  二十年。二十年啊——!

  五条悟勉强又笑了一下,向前踏出一步,“是惩罚吗?我不打招呼擅自跑到这个世界来的惩罚?我知道错了,换种惩罚好吗?我已经受够绝望了,……我不想上这一课……”这句话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低得几乎要听不见,但是五条家家主很快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眼睛亮了亮,欺骗着自己重新燃起希望:

  “我知道了。一定是异能力、对吧?”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停步。”

  中岛敦阻止道。同时从首领背后走出来,紫金的瞳孔微微拉细拉长,两只手臂化作虎的爪子。

  五条悟连一眼都没望过去。此刻他眼中哪里还看得见别人。

  他只能看见他的老师,心如铁石,波澜不惊。

  曾经浮现出浅淡纵容与温柔的鸢瞳深处,一片虚无,宛如深渊。

  连足以容纳影子的方寸之地,都没有给五条悟留下。

  “‘纯白房间’。——那是什么?”

  首领安静地问。

  从他缺乏血色的双唇间,吐出令人战栗的准确名词。

  这个人,是从哪里逼问出了这个程度的秘密情报?

  “……”五条悟脚步一顿。大脑从沸腾的痛苦中脱离出来一秒,意识到目前的局面。

  如果他没有被一心与老师重逢的喜悦所蒙蔽,自愿闭上双眼捂住耳朵不看不听,他本应当早一点意识到不对的。

  若没有理由,老师会故意把他晾在一边、派人监控审视吗?

  若没有理由,老师会选择派遣一个直系下属、把他带到一间显然防卫重重的会客室吗?

  若没有理由、

  他五条悟,又怎么有机会跨越世界——

  见到太宰治呢?

  在明白到这一点的同时,五条悟下意识想要回绝这个问题:按照之前颠覆世界的经历,他老师打听“纯白房间”,可绝对不是想去别的世界休假吧?

  可是,太难了。

  太难了。

  五条悟从来没在他老师面前成功说过谎。

  而面前这位冷酷无情的首领,他的拷问,又何须要人开口回答?

  五条悟只停顿了这么一下,首领便一笑:

  “唔。是这样啊。”他思索着,指腹轻轻摩挲着下颌。语气轻柔地又问:

  “那两个佩戴刀剑的少年,你也认识吧?”

  “……”

  “他们所要寻找的‘太宰治’,和你口中所说的‘老师’,是同一个人吗?”

  “……”

  面前这个男人好像从这片沉默里得到了什么答案,难得有些后悔地拧了拧眉:“……托大了。”他自语般说,“不该擅自判断为没有威胁而扔到脑后的。”首领摇了摇头,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重新又对上另一人的视线,已经肯定了什么般以无需质疑的口吻说:

  “你们要找的人。”

  “都是我。——对吧。”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太宰平静地诉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结论:

  “这样一来,之前无理由昏睡三次便可以得到解释了。那么,第三拨人,会是昨晚被生擒的那两个吗?”

  “……”

  五条悟依然对这样的审问保持沉默。他努力回忆着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用刑技巧,——可是,他老师从来不曾教过他,被迫成为受刑人的角色时应该怎么办啊。

  但是潜意识般,五条悟掩盖了另一个真相:

  “纯白房间”里并不只有三拨人。

  除了他们这些来自不同世界彼此只见过一面的人来说,还有另一个,同“太宰治”面容身形完全一致、始终在注视着他们经历的“旁观者”。

  并且、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五条悟确信:再让他的老师这样握着主动权,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在老师并没有同他相处时的记忆、仅仅只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现在。

  五条悟终于承认了这一点。

  在对面首领问出“诸位前来找我、有何事需要相谈”的时候,五条悟稳了稳心态,脸上抹掉了夸张的、抱怨的、撒娇的、真实的笑容,端着五条家家主的架势,同太宰治对视。

  不再刻意搞怪的时候,从这个早已成年许久的男人身上,浮现出同样站在世界顶端的强势。

  在那个气势之中,带有首领太宰亲自教导的影子。

  “其他人,我不知道。”五条悟沉稳地说,“至于我?我只是想来看老师一眼————什么的,原先我可能会这样说吧。”

  那双莹蓝色的“六眼”垂下去一瞬,又抬了起来。

  同时抬起的,还有令中岛敦立刻提起最高警戒的右手。在那个指尖上,有什么如呼吸一般不断压缩又膨胀的能量球体——咒术——正蓄势待放。

  “只看一眼就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五条悟说,“说实话,老师,你已经丢下我三次了。虽然最后一次是我主动放手,毕竟我怎么舍得让你破碎嘛。”

  他还想说些“笼中鸟”、“一生一次的歌唱”什么的话,可是想想老师又什么都不记得,不由得索然无味。

  终于五条悟只是说:“跟我走吧,老师。”他恳切又孤注一掷地说,“毕竟我已经是最强了,以力破巧,我有强者的特权。如果老师不想让我一击把横滨夷为平地的话,就不要再把我推开第四次了。”

  首领微微扬起眉来看他。

  “是胁迫?”首领太宰平静地问。

  “是胁迫。”五条悟平静地回答。

  “那你尽可以试试。”首领说。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声线里终于浮现出不含温度的冷酷。

  “你被教导得太好了,我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站在阳光下的学生?”太宰冷嗤,“若你有这样做的胆量,至少应当先杀死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五条悟。”太宰冷冰冰地呼唤着面前此人的全名:

  “你到底,要做什么?”

  “………………”

  五条悟静静的看着太宰。

  “……跟我走吧,老师。”他低声恳求道,“我放手让你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不是让你沉默着杀死自己的。看看你的脸色,你都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这一秒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声音里的痛意与惊怒。

  “你到底要把自己逼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放手吧,”五条悟轻声说,“你根本,一点也不幸福。”

  “……”首领太宰给了他一个笑容,这个笑比羽毛更轻,像飘雪落在泥沼。

  “我明明,是所有世界里最幸福的那一个。”

  首领太宰轻柔地说。

  唯独这句话,才是真的。

  只有这个世界,只有这个世界。

  他绝对不会放手。

  而且,他期盼已久的真正的幸福——

  不是在不久之后,就可以到来了吗?

  首领这样确信着,同样抬起右手。



  “谈判破裂。”

  他说。

  这一秒中岛敦连双腿亦化为虎的四肢,预备进攻。

  这一秒五条悟简直被老师一心向着死路的冥顽不灵气笑了,他是真的动了怒,强大的咒力几乎要在身边将空气也一并扭曲、也就是一丝理智令他仍然记得不能毁灭这个脆弱的世界才收住了手,他向前又一步踏去——

  “喂、你,踩到我的玩具了!”有人在他腿边喊,听声音是个小鬼。

  那是,一直以来就谁也不看、低着头趴在沙发旁百无聊赖玩玩具的小少年。

  看着才十二三岁左右,左右黑白各异的奇怪头发,瞳孔里一边圆圈一边星星。

  五条悟没有心情在这种时候搭理小孩。归根结底他也不是一个会耐心哄小鬼头的人。

  “滚开。”五条悟冷声说,只差剩下这些距离他就终于可以碰到他的老师了。……为什么这间会客室的面积这样大?

  “啊!好痛?!”那小鬼嚷嚷着,身体一歪,撞在了他的腿上。

  五条悟并不在乎。毕竟——每分每秒不间断维持着的无下限术式,是完全可以被称之为无敌的防御。

  不管这小鬼有什么招数,也无法伤到他。

  “……、…………”

  五条悟,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身上颜色奇诡的爪痕。

  再往旁边看上一眼,方才呼痛的小鬼,正仰着脸,露出一个属于孩童的天真而残忍的笑容。

  “你弄痛我了耶?”这小鬼嘻嘻笑着,抬了抬胳膊,“看!都流血了呢~”

  在他穿着白衬衫的手臂下,逐渐渗出血色。

  除此之外,还能够看到在他小臂上紧紧缠绕的铁丝与刀片。

  ……这是什么?需要先以弄伤自己为前提来发动的异能力吗?

  五条悟反应极快,条件反射就去看太宰治!

  若想消除这种异能力,果然只有靠老师的[人间失格]了吧?!

  首领毫不意外地同五条悟对视,笑了笑。

  “果然,你也知道我的异能力呢。”

  下一秒、

  五条悟选择了室内短距离瞬移!

  下一秒、

  五条悟同太宰治相隔不到数厘米,几乎呼吸可闻。

  下一秒、

  首领太宰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悟君。”

  五条悟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哪怕一个人的心肠是铁石铸就,也无法不在这样的呼唤里落下泪来。

  同一秒。

  梦野久作猛地扯掉了人偶的脑袋。

  精神控制系异能力[脑髓地狱],成功发动。

  五条悟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站在距离老师一步之遥的地方。

  从那双独一无二的“六眼”中,缓缓落下血泪。

  陷入了没有穷尽的噩梦。

  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