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直到挂断了电话、往回走的时候,心情依然不错。

  哪怕他的发小在耳边絮絮叨叨耳提面命了一堆需要警醒的内容、并且试图拉他去做抗压心理测试,苏格兰也并不为对方怀疑自己的心理健康程度而恼火。

  他维持着一种比较轻松的心情。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替组织污脏了双手。

  而是因为从一片污泥里护住了一个孩子。

  就算那孩子无所谓身处地狱。就算他自己为此罪孽缠身,那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毕竟。身为“苏格兰”,他早已……

  男人低头笑了笑,自嘲般弯了弯嘴角。

  他已经回到了公寓楼下,检查了一下邮件。

  和较为频繁保持联络的波本不同,莱伊那个男人,身为组织里备受瞩目与重视的成员,目前所处方位苏格兰并不知晓。

  他只依靠不同情报,猜测莱伊或许已经做完上一个任务、不日将与他们集合。

  到了那时,真正交托给威士忌三人组合的任务、才会正式开始。

  苏格兰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将其放在胸口衣袋里。

  从他的心底,泛起冰冷的戒备。

  莱伊,是连他与波本都看不透的男人。

  出手冷酷,任务成功率一流。

  杀意果决、心狠手辣。

  波本甚至打听到,组织高层有一段时间曾将莱伊与琴酒的任务成功率并称。然而最后却没让这二人组成搭档,反而与他们成为了新的威士忌组合。

  在组织之中,波本与莱伊相互竞争、氛围险恶。

  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基本上是波本夹枪带棍、说话带刺,而莱伊表面上看起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偶尔毒舌起来能把波本气得火冒三丈。

  ……如果可以的话,苏格兰希望三人组集合的时间越晚越好。

  至少、要等他再刷高一点‘小少爷’的好感度吧?

  至少,不要让那些罪无可恕的罪犯们、伤害到一个孩子吧?

  苏格兰在门口静立了一下,确认自己身上血气已经全部散掉了、才推门往家里走。

  男人一边走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

  “小少爷,我刚刚顺路给你买了甜点回来哦……?”

  这句话没能说完,含着问号被苏格兰一并吞咽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

  摒弃了全部亲和的神情,苏格兰沉着嗓子问。

  那孩子却仅仅只是安静地瞥了他一眼。

  男孩没有像不久前窝在沙发里看书,他换了个地方,坐在餐桌边。

  在他面前,摆放着苏格兰收拢在自己卧室内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没有问题。苏格兰自己心里清楚。

  在得知要同太宰治一同生活的第一时间,他就将所有同卧底工作有关的情报、连同自己曾经亲人好友的讯息全部保密转移,销毁了原本的通讯装置。

  目前摆放在安全屋内的所有电子设备,都是新的。

  苏格兰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电脑被太宰治贸然使用。

  而是、——

  “那么。听好了。”

  太宰右手在键盘上打字,快速浏览着什么页面,而用左手握着电话:

  “不需要让我再次重复了吧?”

  男孩的语调十足冷漠,连这几天一同生活时、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倦怠感都消失不见。

  唯独只剩下能够将敌人血液也冻僵的冷酷。

  “再将额外的任务丢过来,就自己去领罚。懂了吗?这一次的话,可不是仅仅伤筋动骨的那种小伤就可以让我消气哦。”太宰轻柔地说,“如果那个大脑实在不能理解同我相处时的规则,就自己去打听一下琴酒和伏特加都由于冒犯到我、各自领取了什么刑罚。”

  在一片死寂的室内,能够听见电话那端、负责这个城市的组织成员,语无伦次一叠声的求饶。

  听见那样悲戚的告饶,太宰却完全不为所动。

  他只极短促地轻笑一声:

  “威士忌三人组合不是你有资格能动的。如有异议、让你背后的人亲自来找我。——听明白了吧。”

  太宰挂断电话,随手将它扔出去。

  苏格兰反应迅速地一探手臂抓住了它,同时通过屏幕上尚未消失的电话号码判断了它的持有人。

  “……你、直接打给了这个城市的组织成员……?”

  苏格兰不敢置信般问道。

  “那有什么难的?”太宰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将笔记本电脑转过来。

  在那个不算大的屏幕上,正显示着当地黑市不详而暗沉的图标。

  最顶端,令人眼熟的乌鸦正盘踞于其上。

  “就算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允许有人借着我的名头指使别人。”

  一丝冷笑从孩子苍白的面庞上掠过,太宰几乎要被逗乐了:

  “简直好笑。”他讥讽道,“‘继承人’难道是我想当的?”

  “可是,我只要顶着这个名号一天、这个组织就应当是我的所有物,而不是反过来,叫我被乌鸦们指手画脚。”太宰噙着冰冷的笑意,鸢瞳几乎要把苏格兰给钉在原地:

  “我说,‘没有必要’。”

  “这句话的意思——”

  “你现在明白了吗?”

  这一眼叫苏格兰明白:太宰治并不是身怀寓居黑暗的天赋,而是在那之上。

  年龄小小的孩童,他才是掌控黑暗的操纵者。

  恐怕从苏格兰接到任务开始,就从那只言片语中捕捉到这个任务的真正针对对象——

  并不是小少爷太宰治,而是要试探他苏格兰。

  这一刻苏格兰想笑,他居然被一个八岁的男孩保护了。

  这一刻苏格兰想发火,想揪住那孩子的衣领大喊: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宁愿出门做任务、为什么要违背我的良心、为什么替这个肮脏的组织去杀人?!

  这一刻苏格兰本应当为这孩子天生般属于黑手党的、恶魔般的聪慧、本能般操纵人心的伶俐,因此而感到战栗。埋在身体最深处身为公安的本能,应该叫他激起警惕心、时刻准备着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杀死这孩子……

  这一刻、

  苏格兰勉强笑了一下。

  “……别这样,”苏格兰走到太宰面前,蹲下来。

  那双蓝眼睛抬起来,浮现出温和的痛苦。

  这一刻苏格兰放弃了伪装,把自己的本质揭露出来。

  撕扯开在黑暗之中混迹污脏的钝痛,显露出他真正的心境。

  苏格兰同他的发小一样,愿意赌一赌。

  “离我们远一点。别关心我。别再往黑暗里沉得更深了。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格兰温声说。

  “去另一边吧。你这个年龄应该去上学、在公园里自由自在的玩耍、和朋友们说说笑笑抱怨发脾气,而不是在这里一个人看书。”

  黑发蓝眼睛的男人微微笑着。

  “我有一个证人……”

  ‘证人保护计划’。

  他被迫停止了话语。

  端坐在苏格兰面前,过分聪慧的孩子,果然并没有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

  可是他也并没有笑意,隽秀可爱的面庞上冷冷淡淡。

  只伸出食指,隔着不足几厘米的距离、按压在男人唇前。

  苏格兰不由自主就闭上了嘴。

  “住口。再说下去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原谅你了。”

  不知为何太宰心情糟糕起来,冷冰冰地说。

  “我不会去的。那种东西对我没有吸引力。”

  明明还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太宰却宛如早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本质一般,语调冰冷:

  “也别再想着要把我拉扯进正常人的生活里了。我不是什么、那种人…………”太宰浮现出讥讽的哂笑,轻声说。

  “我可是,坏孩子哦?”

  孩子说着,露出浅笑。

  “虽然对于丧失记忆的我来说,无论是选择哪边都没有所谓。可是事实应当不是这样的吧?”

  太宰聪明到没有办法欺骗他自己。

  “既然我能够如此熟练地掌控这样一个黑暗组织,那么在丧失记忆之前、我也肯定不是什么好孩子呢。”

  太宰安安静静地说:

  “那么。我肯定是没有,‘成为救人的一方’——那样做的理由吧。”

  “……”苏格兰低下了头。

  男人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下去。

  这时候太宰反而继续说起了话。

  明明平日里连多一个字都懒得同苏格兰沟通的,这孩子在这种时候居然话多了起来。

  “你在哭吗?”太宰取笑道,“同理心过强可不行呢。你有做定期抗压心理测试吗?”

  苏格兰叹了口气,握住男孩的手,在额头上贴了一下。

  “不要在这种地方打趣我啊,”苏格兰低声说,“搞得我好像是公安派来卧底的狗一样。”

  太宰便因此笑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正好试一试那个口咬台阶踢碎下颌再开三枪的叛徒处刑方式好啦。”

  苏格兰吐槽他:“不要用这么明朗的话语说出可怕台词啊,小少爷。”

  寥寥几句,将两个人之间心领神会的话题一笔带过了。

  可是,苏格兰还没有松开太宰的手。

  他蹲着,蹲在小小的孩子面前。

  自下而上,用那双温和而悲哀的蓝眼睛,祈求般望向了太宰。

  “我……不可以吗?我们都、不行吗?”

  苏格兰安静地恳求道。

  “那个、‘走向救人的一方’、‘生活在阳光之下’的理由。连我们都做不到吗?”

  “……”太宰望了望那双真心实意在乎着一个孩子的眼睛,温柔地笑起来。

  “不行哦。谁都不行呢。”

  丧失了记忆的首领太宰说。

  “如果不是并不在乎这个世界的话,我恐怕会心甘情愿玩弄着黑暗、金钱与权势吧。”

  “嗯。是你们最厌恶的那种人哦?”

  “……怎么会呢,不会的。”苏格兰否定了太宰的断言,“那、换种方式。”

  “哪怕在黑暗之中行走,我们也会牵住你的手。”

  “千万不要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苏格兰轻声说。

  “这个约定,可以答应我吗?”

  太宰听到这句过于温柔的约定,便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