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千江不渡【完结】>第14章 心可安

  “咳!”金雪瑕打了个响声,身影自蒿草丛里显现,提着东西,穿过小院拱门而来。

  周不渡把越千江的头发握成一股,胡乱捆成马尾。

  “梳洗了,趁热吃。”金雪瑕进了屋,把水倒入脸盆,将食盒里的朝饭摆出来,一碗杂粮粥、两个馒头并一个煮鸡蛋。

  周不渡道了谢,草草洗漱,坐下吃饭。他从不讲究吃穿,惯用营养快餐,很久不曾见到原装的饭菜,细嚼慢咽,感觉很新鲜:“你做的?”

  金雪瑕:“乡下地方,只有粗茶淡饭。”

  周不渡:“你手艺真好。”

  “蒙你不嫌弃。”金雪瑕直摇头,递出一个布包,“药草亦是品相不佳,凑合着先用两天。”

  “已经很好了。”周不渡接了过来。他记忆力绝佳,常见的动植物差不多都认得,查看无误,确实是吃不死人的。

  金雪瑕也不说别的,兀自布置药炉。

  周不渡犹豫:“我该去拜见你师父吗?”

  “事情,我已同她说过,再看罢,她不爱见外人。”金雪瑕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说着话,又去修补门窗。

  “好。”周不渡不爱社交,正好省了事。虽然越千江让他把杂活都推给金雪瑕,但他开不了口,原打算等人走了再自己收拾。现人家不等请求已经行动起来,他不由觉得此人虽然表面冷漠,但内里温柔熨帖,亦是想要多掌握些信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金雪瑕聊天。

  此地在长江之南,东部沿海的明州府,定海县城。

  金雪瑕的师尊紫玉将商人的旧宅改为道观,名曰“灵通”。因其有治病救人、驱邪消灾的本领,被街坊邻居称作“紫玉仙姑”。

  天下道派众多,法脉各异,师徒相传。

  紫玉仙姑学的是闾山法,系三奶派的红头法师。其法脉往上溯源,出自符箓三宗之首正一道里的净明派。净明主度人济世、忠孝伦理,闾山主符咒法术,在民间流传甚广。

  后来,紫玉又入了崇福宗,在定海弘法、收徒传道,常为人做驱邪收妖、消灾解厄的吉祥法事。

  大宅前面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现已作为灵通观的主体。

  正殿供奉临水三夫人,左右配殿供奉两位太保、数位婆奶,左配殿旁又有一座后修的鲁班殿,约莫是乡间多泥瓦匠人,想要祭拜祖师爷的缘故。

  后殿是崇福宗门徒的修道场,非信众不得入内。据说,此宗派信仰唯一的天尊,然不可直呼其名、为其立像祭拜,谨以“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代称之。道场里立的是圣人像,即天尊在人间的使者、其子大圣夷数和佛。

  后院是花园、厢房及客舍。

  紫玉住正北主厢房,弟子们分男女,各住于东厢的左右两侧。

  客人住西厢,出门往左,沿游廊前行,过荷花池便抵东厢。

  眼下,金雪瑕及两个师弟居于东厢右侧屋舍,一个女弟子独居于左侧阁楼。厨房就在男弟子居住的院落里,原本是两个男弟子轮流烧饭,他回来之后亲自下厨,每日都会按时送来。

  周不渡脑海里只留有对书籍的记忆,略知玄门法派,但对崇福宗闻所未闻,感觉有些古怪,但顾不上深究。想来,紫玉仙姑虽然从事迷信活动,或可能骗人钱财,但经常驱邪收妖,大体上是个慈善的人。仙姑做法的时候,偶尔跑脱三两个鬼魂大概算是正常的?那么,昨夜的鬼压床就能解释得通了。

  ·

  金雪瑕看周不渡是真的没了记忆,便又对他说:“罗刹是你师父,所学皆承于秦王,源自玄门正宗青阳山灵霄道。因此,你们都算是道门中人,与崇福宗是友非敌。但此事……不好分说,若遇人问,你胡乱编个法派就成。”

  周不渡点了头,看着越千江,琢磨该编个什么来历。

  四目相对。

  越千江又喊了声:“师兄。”

  “他犯迷糊。”周不渡笑了笑。

  金雪瑕没有大惊小怪。虽然他见过秦王,但当时年纪小,周温嵘的形象在记忆中已变得模糊,且身为局外之人,他跟余若真都不知道周不渡原身的真实身世,只想他毕竟是皇室血脉,楚王家的孩子长得像叔公秦王,到底不算奇怪,或许正因如此,当年罗刹掳走世子之后才没舍得杀,反而这般地放他不下。

  说完道观,金雪瑕摆好药炉,等候周不渡亲自熬药。

  周不渡慢慢悠悠把药煨好,但看汤药黑糊糊的,一闻就反胃,又将碗搁在桌上,苦着脸不想喝。

  金雪瑕:“要饴糖?”

  周不渡观察到金雪瑕靴子上沾满了泥水,猜想他为自己寻药费了不少气力,自然不好再矫情:“劳你奔波多时,别再麻烦了。我等凉就喝。”

  其实道观是备有药材的,金雪瑕晨起冒雨外出,不为寻药,而是给余若真传信汇报。但他不可能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状若不经意地挪了两步,绕到桌子对面,挡住靴子。

  越千江捧着药碗煽风吹凉,送到周不渡面前,笑盈盈看着他。

  “唉,师父……”周不渡捏着鼻子,苦药入喉,真切感受到这世界的实在与古老,感慨古人生存不易,自己来这一趟,或许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

  越千江一直看着周不渡把药喝光了才满意,坐回床上,闭目调息,一低头,发带掉落,刚绑好的马尾便散了。

  “若有事,到东厢房找我。”金雪瑕收拾完东西便要离开,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周不渡欲言又止。

  金雪瑕以眼神探问。

  周不渡:“你发型挺好看。”

  “发型?”金雪瑕一愣,这情态在他脸上甚少出现,瞬间显出一分往日没有的鲜活。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型指的是头发的形状。

  周不渡:“能不能教教我?”

  金雪瑕了然,世子该被余若真伺候惯了,不会自己梳头,便将他带到铜镜前,亲手示范。

  周不渡却好尴尬。他只是想给越千江梳个发髻,毕竟,在师父僵死时照顾其日常起居,是他身为徒弟目前唯一能做的贡献。没想到人家会错了意,直接上手,倒让他不好拒绝。

  ·

  窗外细雨迷蒙,日子变得很慢。

  铜镜锈迹斑驳,模糊的镜面映出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半明半暗,亦真亦幻。

  这日,金雪瑕照例穿着小袖短衣,绑带束袖,着皮靴,束发于顶、插一根木簪。白日光照,衣裳显出他的身形,比越千江更高,足有九尺的身量,眉如墨、肤似雪,脸上黑痣细小,排布竟仿佛北斗七星。

  周不渡盯着镜中影,思维发散,感觉金雪瑕长得极端正,姿容英毅,莫名透着一股浩然气,总之,不像听命行事的愚忠的侍卫。

  金雪瑕惯于收敛气息,动作轻而不柔,双手如冰似雪,十指灵巧地从乌软发丝之间穿过,先拢住周不渡上面一半头发,用发带捆住,挽了一个髻子。

  长发被挽到耳后,周不渡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额前那的致命伤的创口竟已完全愈合。

  金雪瑕迷惑:“你的伤……”

  周不渡也才发现这回事,想起来:“昨夜师父为我念了咒。”

  金雪瑕点点头,将手掌虚虚罩在周不渡头顶,暂停想了想,剩下的头发该怎样梳?世子未及弱冠,本不必束发,且若装扮得太好,在乡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半束半披。

  头顶百会穴乃人之要穴,周不渡便任由自己的死穴暴露于他人掌下,满脸无知无觉,实在缺乏防人之心。

  但他不防,有人时刻替他防着。

  俄而,金光乍现。

  越千江倏然睁眼,目光如电,盯着金雪瑕的掌。

  金雪瑕顿觉手背仿佛被烈日灼伤,心子猛颤了两下,一瞬收手,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半点都没感应到越千江的气息,只当是屋里没有这个人,行动便才随意。

  要知道,武者之间,看不清对方的修为,甚至连气象都望不见,是境界相差极悬殊的缘故。数十年行走江湖,金雪瑕绝少遇到这样的场面,慌乱间无法断定,推测是越千江刻意掩藏了修为,其深不可测,若要取自己项上人头,必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一时又想到,人都说周温嵘虽然狠厉,但心里装有家国天下,行事自有顾忌。越千江心里却只装着周温嵘,甘为他的杀人之刀、马前之卒,纵有龃龉,亦不悖逆,神魂癫狂,方成罗刹。

  现而今,周温嵘业已故去,越千江心里的人换成了徒弟。为徒弟,罗刹从阴曹地府里爬了回来,再生一张玉面,眼里光明照人,但……玉面的罗刹,仍是罗刹。

  金雪瑕可不再敢碰周不渡这颗“要命的”脑袋,将他右侧几绺半长不短的头发拢起来,给他编小辫子。

  周不渡却没察觉这些暗流,被拉着头发,便侧着头,观望越千江——他打坐的姿势跟别人很不相同。

  常人打坐,大都是双腿盘曲交叠,两手合十或置于膝上,闭目凝神,隔绝外界纷扰。

  但越千江歪歪斜斜地坐在床的边缘,左足垂放而下,单盘着右足,左手扶右脚踝,抬右手,拇指与食指相触,指尖指着脸颊。

  他的脸庞仍然很白,似玉一般,头发披散,双目微垂,金光潋滟,浑身舒展,仿佛一位若有所思、倾听世间声音的活着的菩萨。

  因为养父喜爱印度宗教哲学的缘故,周不渡知道,越千江做的是释家所谓的“半跏思维坐”,右手作“说法印”,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在朝自己比“OK”的手势,没忍住笑出了声。

  越千江轻轻晃了晃掐着说法印的手,嘴角微扬,双目闭合。

  一个眼神,凶若雷煌,复归沉静,又仿佛寂寂深渊。

  ·

  金雪瑕快快平复了心绪,手背的灼烧感业已褪去,然而,他只怕是永不能忘罗刹的这一道电眼,就连远远站在越千江身前,都感觉在被黑不见底的深渊凝望。

  他老老实实编着辫子,却冷不防听见周不渡一声笑,有那么一个瞬间,忽忆起从前给妹子梳头的光景。

  金雪瑕还幼小的时候,其实是很寻常的,父母恩爱、兄妹和睦,纵然南梁将亡,孩童亦是无忧无虑。许是家里突遭巨变的缘故,他一夜之间长大,后来就再没有过悲喜。唯独偶尔想起妹妹,回忆如同没有温度的火焰风里飘游,顿生一种浮生若梦之感。

  周不渡察觉到金雪瑕神思恍惚,正纳闷:“怎么……”

  金雪瑕回了神,为掩藏异样而刻意找话:“看明白了?”

  周不渡:“明白。”

  金雪瑕:“你总是这样看人。”

  “什么样?”周不渡茫然。

  铜镜映照出周不渡苍白的面容。

  他的眼窝深陷,目下青黑,嘴角微垂,纵然毫无瑕疵,却总带着缥缈的破碎之感,如抖动的蝉翼,深秋的枯叶。

  可即便这样,他的目光却不像常人那般充满考量,眼神常是真恳的,那是一种对他人的平视,看人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人的本身,而不是其过去未来、心思动机。

  天真、良善,仿佛谁都能轻易伤害他,但……他不在乎,他身在尘世间,却像昆山巅的积雪,高山上的湖水,他的好与坏、美丽与衰败,都与这个尘世没有关系。沉静、忧郁,像大地的眼泪,不必言语,也不用展露,只是在那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这是金雪瑕对周不渡一直以来的印象,很复杂,含混不清,他总觉得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世子深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一段时日未见,周不渡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说不上来,内里那股劲儿始终如一。

  考虑到先前编的谎言着实离谱,不能自相矛盾,他便只是摇头,道:“没说你不好。”

  周不渡审视自己,只看到一副病弱相。他从前很反感见到这张克隆来的脸,而今反感依旧。

  但时移世易,置身于陌生的世界,自我厌恶的理由已不复存在。就连宇宙都网开了一面,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他不想再关注皮相,眼里渐生出一点坚定。

  金雪瑕不敢再多看,只将头顶的木簪抽出,插到周不渡的髻子里,调了调位置,借机“解释”靴子上的泥的由来:“簪是新的。晨起出门寻一味药,邻居老木匠随手送我。”

  周不渡看见木簪的花纹,道:“蝙蝠图腾寓意福寿安康,是好兆头,多谢了。我们穿的衣裳也都是你的?”

  金雪瑕:“集市未开,我也没什么银钱。衣裳是这大院原主人的旧物,不值价的东西,你别嫌弃。”

  周不渡今日听金雪瑕说了好几次委屈、嫌弃之类的话,难免好奇:“我以前是不是挺招人厌?”

  两人其实不曾有过真正的交集,一直都只金雪瑕暗暗跟随观察。无奈说了一个谎就得用一百个谎来圆,他搜肠刮肚好半天,道:“你小时候跟现在差不多,后来离了你师父,就有些……”

  “算了,不好的事便不再提。从前若有得罪,还望见谅。”周不渡看出来金雪瑕确实对自己有所隐瞒,但毕竟暂时还要仰仗人家照顾,不好撕破脸,“我现已不再讲究,真心谢你。”

  金雪瑕:“没甚么。”

  气氛有些尴尬。

  遇上比自己更不爱说话的人,周不渡也只能没话找话,道:“你的手真灵巧。”

  金雪瑕:“练出来的。”

  周不渡很好奇:“练什么?”

  “杀人。”金雪瑕对职业倒是坦诚。

  刺客隐匿踪迹,惯于暗中窥探,怪不得,金雪瑕很了解周不渡跟越千江,但越千江对他所知不多。

  周不渡想了想,不觉得怎么惊讶,因为从前升格教团里就有职业刺客,两个世界彼此彼此,两个人之间,自己的恶业说不得更深重些,便道:“赚钱么……”

  金雪瑕:“我杀人不是做生意。”

  是生意就可以不做,不是生意才更麻烦。周不渡装傻充愣,“哦哦”两声,糊弄过去。

  “行,梳好了。”金雪瑕把周不渡的辫子捆好,从怀里掏出黄表纸、朱砂、笔给他,“黑白两道不久之后应会出现有捉拿你的悬赏,风头紧,你若要出去,戴好易容符。”

  他先前准备离开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原来是在犹豫要不要送出这些东西?周不渡颇感意外:“我可以出门?”

  “公子只是要我保护你。”金雪瑕点头道,心想,余若真现在定然已经金榜题名并“悲痛欲绝”,里里外外忙活,至少得要两三个月才能消停,自己保护好世子,等待安排即可,没必要守得太紧激得他逆反。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周不渡没有天真到听不懂这话语的隐藏之意,笑说:“那就有劳你了。我自己也会当心,最近都闭门不出。”

  ·

  事实证明,金雪瑕完全是多虑了。

  越千江每日僵死,抽空打坐修炼三两个时辰,预计约需一个月才能恢复正常。周不渡帮不上忙,又不敢离他太远,自从住到灵通观,从不曾走出小院。

  这虽是身不由己的困顿,但对周不渡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现在,他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日常只需学着做些用铜壶烧水、拿陶罐煨药之类力所能及的小事,诸如打井劈柴、洗衣做饭之类稍麻烦的杂务都有金雪瑕代劳,生活的艰辛尚体会不到。

  未来,他若想有所作为,世尊给的天命目标明确;若什么都不想做,世尊既已入灭,那天命亦不是非为不可的。当然,真等到“天道将倾,妖魔将起”,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但那都是后话。

  当下,仅是当下,天是清的,雨水没有刺鼻的气味,再看不见末日气象。

  远离世俗物质的纷扰,回归到纯粹的精神生活,没有外来的刺激,只有师父的陪伴,周不渡焦虑渐渐消散,感觉从前的世界愈发远离,就像在海里下的那一局棋,捱过去,忘记了,再看,就是那么一回事。

  细雨绵密,日光不至。

  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僻静深宅的院落中,唯一的光明来自越千江。

  他不论僵死与否,都充满了活力,尤其是作息相当规律,每至鸡鸣时分,就轻悄悄爬起来冲凉,洗漱之后,扒在床沿喊他的懒徒弟起床。

  风吹来皂角清气,周不渡迷迷瞪瞪张开眼睛,每次当先看见的都是越千江的笑脸,青春洋溢,如朝阳一般唤醒沉睡的世界。

  从前,他总觉得每个清晨都是无尽循环无聊无望的生活的伊始,但现在却不那么讨厌了。

  不过,草药见效慢,周不渡底子差,一直低热头疼没胃口,人恹恹的,通常是爬起来洗漱,慢腾腾地吃饭,再换个地方躺着,最喜欢门前的游廊。

  越千江则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周不渡站着,就让他扶,周不渡坐着,就让他靠,周不渡躺着,就让他枕在大腿上,为他挡风雨。

  周不渡头两天还放不开,但不知不觉间竟习惯了,成日懒洋洋地偎着越千江——这在前生是断然没有过的,他跟学长、他的“神”都始终保持着距离。

  然而,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同样的姓名,全然不同的人物,这位“越千江”体贴入微,进退有度,沉默时如水,缓慢包裹他而不引起排斥。

  他病体羸弱,免不了影响心气,实在抵挡不住这份“偷”或者说是“借”来的溺爱。

  作者有话说:

  打开后台一看,榜单要求两周更新3w字,您已更新3w6,加上今天这不到一周就4w了,我…说好日更就日更~

  假期更新早一点15点,节后再回到下午晚上的时间段方便检查修改。

  下一本还是写古耽吧就爱这个,练习一下节奏,东西只能要能学就不难我可以的(握拳!松开拳头翻开魔法晋书,看看这回薅点儿啥背景

  么么各位追更的小天使=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