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已经稳定了, 只是他的身体你也清楚,暂时还不能确定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需要具体观察之后才能下结论。”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沐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淮裴低头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抹了把脸,一夜没睡之后嗓音显得有些沙哑。
“我知道, 麻烦了。泽维尔去打饭了, 应该很快就回来。”
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抢救,他在外面等都觉得疲惫, 何况是在里面实际操作的人。
这颠倒周围的两天两夜之后,参与到这件事情里的几人都累得够呛。
唯独泽维尔, 既不用进手术室,也不担心里面躺着的人,唯一担心的就是沐恩会不会累,因此自觉承包了打饭的重任。
“不客气。”沐恩双手插在兜里,垂眸看着他, “就当做你信守承诺的报酬。”
他回想起接到信号赶进去时看到的画面, 至今心有余悸。
实验室的照明系统被破坏了一半, 灯光半明半昧的闪烁着。
原本洁净的地板上满是蜿蜒的鲜血,残肢断臂堆成一座小山, 生生堵住了道路。
淮裴就半跪在实验台前, 浑身几乎被血浸透了,白皙手掌撑着实验台, 修长五指骨节处皮开肉绽, 手背上也满是血痕, 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们进去的时候, 淮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眼珠冰封般毫无波动。
那几乎不像是一个人的眼神了。
还有那满地的血,他险些以为淮裴一怒之下把人全部杀光了。
幸好没有,还留了几个活口。
淮裴把人救出来之后,连夜送到了联邦研究院。
沐恩以保密实验为由临时清空了联邦研究院,第四军团也已经赶到,这会儿正把守在外面。
不管有什么魑魅魍魉,在这种情形下,也不敢再继续冒头。
他们扣押了几个参与实验的实验员,还截获了大量实验资料,比起淮岸,亚特更想摧毁他们手里掌握的证据。
沐恩在他隔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心情放松之后,难得升起一点调侃人的兴趣,“我当时其实已经做好了你情绪失控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
淮裴竟然真的控制住了。
那种情况,就算他直接冲出去找亚特报仇,沐恩也完全能理解。
“不然呢?直接杀了他吗?”淮裴语气平淡,“他那种怕死的人,身边保护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就算能杀了他,回头收拾起来也很麻烦,一个不好就是联邦内部的分裂。”
沐恩淡笑:“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乎联邦了。”
“确实不在乎。”
把人救出来之后,淮裴就在也没有没有开过口,他没有心情跟别人解释什么,就这么在这儿坐了一夜,哪怕是周榷来问他情况,他也只是摇了摇头,这会儿一说话嗓子就发痒,偏过头,用手背掩着唇咳了一声。
那基地的防护系统里安装了超声波,虽然没有受伤,但多少还是受了点影响,出来之后还没有检查过,这会儿一咳起来,嗓子里就泛起了铁锈味。
他垂下眼睫,没有把不适表现出来:
“……但不代表我就要肆无忌惮拉人家给我垫背,联邦内部大乱,受影响最多的还是普通人,这是泄私愤,报私仇,说到底,人家普通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亚特是该死,但他做错的事,不该由万万千千的普通人来付出代价。”
沐恩转眼看他,湛蓝的眼眸里澄澈一片。
身旁的青年说完话就闭上了眼,往后靠在医院长椅上,大概是放下了一桩沉重心事,身边浮动的气氛难得轻松。
一般人在通宵未眠之后气色都不会太好,更何况他在通宵之前还打了一架,此时形象完全说不上体面。
身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发黑凝,眼底还带着疲累的青黑,双手骨节破皮,凝结成血痂。
但是莫名的,让人……并不觉得害怕。
至少不像在实验室里见到他时那样,仿佛直面失去神智的野兽。
说起来,他只见过一次那样的淮裴,身上没有丝毫活人气息。
那是淮裴刚回到联邦时的事。
联邦前去“迎接”淮裴的飞行器刚刚落地停靠,议会派来的人就出现在了停机场。
那是个隶属于联邦议会的议员,直接效忠于亚特。
也不知道平时过的有多骄奢淫逸,那人吃的肥头大耳,联邦议员的制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给白皮猪套了个麻袋,脚步虚浮得活像是三天没睡觉,偏偏还要带着满脸虚情假意的笑。
议员见到他,直接走过来,态度强硬地想要带走淮裴,见到沐恩身边站的泽维尔后才改了态度,涉及到地外的另一个种族,他还没那么大胆子直接和泽维尔翻脸,但也只是把“□□扣押”改成了“常规问询”。
这是口头上的变化,实际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当然也为上将的平安归来感到高兴,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按程序走嘛,你说是不是,少校?”
“毕竟上将是在帝国住了大半年,就问些问题而已,怎么就过分了?”
“软禁?您这话可真是太严重了,只是和外界隔离一段时间,保证问询内容不外泄而已,这不就是常规吗,这怎么能叫□□呢?”
“再说了,半年战俘都过来了,多关几天而已,上将不会在意的,倒是少校,您这么激动,难道淮裴上将身上还有什么猫腻不成?”
“您别介意,我就是听说啊,淮裴上将做战俘期间可不太像去做战俘的,哈哈哈我就是说说而已,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但传言嘛,它总是空穴不来风的,您说是不是?”
“调查也是为了还上将一个清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一直阻拦着做什么?”
正当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舱门打开了。
诺亚率先走了出来,出门的时候撑着舱门顶低了下头,一边抱怨这门怎么设计的这么矮,一边跳下舷梯。
见到他,比了个任务完成的手势,就双手插兜站到一边看好戏去了。
沐恩冲他颔首示意,又回过目光去看舱门。
在诺亚之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量修长的青年,此前他只在照片上见过对方,论起真正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诺亚的长相已经算得上是人类审美顶端的俊美逼人了,满身混不吝的气质,再加上他身上自带异族特有的凶性和漠视生命的冷漠,扑面而来的雄性攻击力,两者结合起来相当勾引人。
按理来说,见过他之后,再看其他人,难免会产生不过如此的感觉。
但淮裴露面的那一瞬间,沐恩感觉到的已经不是人类审美的极限了,而是超脱了普通人的神圣绮丽。
神明一样的美貌。
他还穿着帝国那边的礼服,黑底金纹,华美矜贵。
都说人漂亮到一定程度就会显得像个艺术品,当时的淮裴大概就是这样了,肩背线条比例完美,从劲瘦的腰到修长的大腿,抬起落下时的线条足以让人怦然心动。
他出门的时候低了一下头,白色长发从肩头滑落到了胸前,然后被机舱外的风扬起,长发纷飞,沿着舷梯上缓步走下。
注意到他的视线,他抬了一下头,漠然地看了过来。
沐恩很难形容淮裴当时的那个眼神,唯一的感觉就是……他看淮裴不像个人,像个无欲无求情感淡漠的神,淮裴看他时的眼神也不像在看人,而是看路边随处可见的草木。
在哪一刹那,沐恩心底诡异地赞同了两秒前来扣押淮裴的那个议员的话。
——这人还真一点都不像是去做战俘的。
这长相,难怪能把帝国太子迷成这样。
沐恩走神的这两秒,那议员眼珠转了转,直接绕过他迎了上去。
大概是以为淮裴已经彻底失势,而自己背靠威廉斯特家族,不需要把淮裴放在眼里,态度也就格外不客气。
挑剔地打量了他两秒,就假惺惺地开口,请他“配合工作”。
议员一开始的声音并不小,沐恩不确定他听到了没有。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都太恶心人了。
帝国那些贵族在提起淮裴时一口一个联邦人,亲疏远近分明,仿佛出身联邦就是刻在淮裴身上的耻辱和印记。
现在淮裴回到联邦,刻在他身上的耻辱和印记又变成了他曾经受困的经历。
谁还记得当初淮裴是因为什么才去的帝国?
只是因为他幸运的没有受辱,幸运的受到了帝国太子的礼遇,就认定了他背叛的事实。
剥夺,打压,怀疑……没有一刻停止过。
但淮裴当时竟然什么都没做。
就像是早有预料,半点没有期待,猜测化为现实时也不感到愤懑。
不能说随波逐流,只能说他早已经不在乎联邦。
所以,联邦做的任何事都伤害不了他。
当时淮裴在他心底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到今天还觉得这个人感情非常淡漠,甚至是有些冷血。
就像小说话本里那样,谁要是伤害了他在乎的人,就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复仇。
大人物动起手来总是气势恢宏,牵连无辜算什么,没拿全世界陪葬都算好的了。
直到今天他才从自己的想象中脱离出来。
除了淮裴,他还曾是为联邦征战多年的将军。
哪怕他如今已经不愿再为联邦而战。
他的担心完全多余了。
“联邦将领的风骨竟然还没有死绝。”沐恩在心里叹息。
淮裴:“…………”
这个人从刚才起就一直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看着他是为什么?
他上一次看见沐恩这种眼神,还是在他注视一具被他评判为骨相最美的……实验标本时。
天可见怜,那标本也只能看出“骨相美”了,因为全身的皮肉早就化干净,只剩下一身白骨森森……
据说那架白骨来自于他曾经的一个仇人,泽维尔把人打死后,他捡回来做成了标本,专门摆在实验室欣赏。
不会是突然也看上了他的“骨相”,打算趁着他受伤把他也做成标本吧?
淮裴不易察觉地把露出白骨的手指往后藏了藏。
“咳,”他轻咳了一声,“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沐恩回过神,“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实验资料我这边处理,审讯那几个研究员就要劳你多费心了,至于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了。”
淮裴谨慎地:“哦。”
“对了,还有……”沐恩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十分怪异。
淮裴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默不作声又往旁边挪了挪。
沐恩说:“你打算就这样在这坐着等?”
淮裴:“?”
沐恩含蓄地打量他两秒,“虽然你的涵养让我十分敬佩,而且我也不介意你把血糊的到处都是,但你真的不觉得浑身是血很难受吗?”
淮裴:“???”
他低头看了一眼,“……”
难怪沐恩连坐都专门挑了离他最远的那个位置坐呢,他这满身的血,就跟屠宰场里爬出来一样,偏偏衣服底色还是白的,红的黑的白的混在一起,看着更有恐怖片的氛围了。
而且,就算不提视觉冲击,这个味道也真是……一言难尽。别说有洁癖的人,就是没洁癖,强忍着没把他扔出去都算涵养很好了。
淮裴:“……抱歉。”
沐恩指了指另一边的一间屋子:“那边有个研究员的公共宿舍,衣柜里有消过毒的新制服,当然你回家换洗也可以,耽误不了什么。”
淮裴:“……谢谢。”
“行了,再等一会儿人就能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沐恩站起身,“你在这等着吧,我先回去休息了。”
医院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拖了很长,不等他走远,泽维尔的身影出现在电梯门口。
泽维尔抬头,看了远处的淮裴一眼,低头去问沐恩什么,抬起手晃了晃手里的饭盒,眼底明晃晃的笑意。
沐恩仰起头,精致侧颜温和下来,温声回复他。
于是泽维尔冲淮裴挥了挥手,两人低声交谈着离开了。
淮裴收回眼神,独自坐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这种爱人就陪伴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啊……
淮裴十分感慨,靠在椅背上,静静感受着看别人幸福带来的温暖,就是……莫名觉得哪里很不对劲。
五分钟后,他一脸严肃地坐直了。
不对啊,他的饭呢?
“……”
--------------------------------------------------------------------------
议政厅书房内,叶源在茶桌边坐下,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我还以为我要被撤职了,竟然真的说服了那些老家伙,可真不容易。”
“多亏了邵玥,”景佑把茶推给他,示意他自便,“要不是上次比赛,omega权益的话题正处在风尖浪口,你这样贸然暴露身份,这次军团长职位调整,你估计就危险了。”
叶源之前一直以beta的身份参军,这次回帝都,忽然摇身一变成了omega,别人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千回百转了。
“我知道她,上次比赛思静去看了,回来之后跟我提起过她。”叶源莞尔。
“大概是因为有我这么一个omega哥哥的缘故,她一直对优秀的omega有很强的好感。”
“至于身份……”他浅浅啜饮了一口杯里的茶,“不是殿下需要我暴露的吗?”
“打压贵族,拉拢权臣,大力培养自己的亲信,提拔omega学生……”他一项项细数,“您铺垫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位omega将领,会正合您意呢。”
这倒确实。
景佑从一开始就清楚叶源的身份,为了他能够留在军队顺利晋升,一直没有戳破,就是在等今天。
就在几天前,在梅伦和邵玥的共同努力下,成功研发出了能长时间抑制omega发情期的药剂。
只需要每年按时注射,就能保证omega在这段时间里不会发情,并且几乎不会有后遗症。
事实上,早就有人提出了这种药剂相关的构想,真正动起手来也不算难,只是,在alpha掌握话语权的社会里,没有人会真的去研发。
在早年很长一段时间内,就算是只能抑制一次发情期的抑制剂,也被列为违禁药物禁止传播。
理由是副作用强烈,危害omega的身体健康。
但真实的理由是什么就很难说了。
景佑早年想过要召集科研人才研发长期低副作用的抑制剂,还没真正实行,联邦就主动掀起了战争,战争之下人口锐减,这项制度也不了了之。
“下次不要自作主张,”景佑道,“这次是正巧,要是没有这些事,你现在已经被人以隐瞒身份这一点往死里攻讦,然后就等着上军事法庭把牢底坐穿吧。”
他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曾经经历过。
不过不是他自己,而是上一世的叶源。
那时帝国局势混乱,景佑完全抽不出手去处理omega权益的事,叶源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暴露叶源性别只会让他成为靶子。
但世界上终究没有不漏风的墙。
叶源小心再小心,却还是架不住有些人处心积虑想要挖倒景佑这座高墙。
作为景佑明面上的支持者,塞希尔、俞佑安、叶源都是重点关注对象,明里暗里,威逼利诱从来没停过。
发现这些人全是铁板一块,压根撬不动之后,那些人改变了策略,千方百计试图抓住他们的错处,把他们从高位上拉下去。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塞希尔背靠着公爵府,西里尔向来保持,立场不明,不好贸然对他动手;俞佑安有姜怀瑾帮衬着,手忙脚乱过一阵,但总算没有出大的岔子;叶源做事谨慎,几乎把第五军团打造成了一座水泼不进的铁桶,但架不住他本身就是那个最大的破绽。
就像是埋在地里的地雷,一朝引爆,就是天崩地裂。
军事法庭上,叶源被指控了上百条罪名。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他明知omega发情期对alpha的影响力,还敢隐瞒身份上战场,完全是对军队的不负责任,更辜负了帝国的栽培。
说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他居心叵测,意图谋害帝国。
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让他立刻卸任,离开第五军团。
证据确凿,百口莫辩,叶源当时几乎被逼得做手术摘除腺体。
要知道,摘除腺体对人造成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往轻了说会内分泌失调,往重了说甚至可能危及生命,哪怕移植人造腺体,也极大可能会影响寿命。
在没有联邦基因手术延长寿命的优势下,这几乎是想让他死。
在这种两难境地下,叶源迫不得已离开了军队,只是其他人也没能得逞,第五军团由原本的副军团长,叶源的亲妹妹林思静接了下来。
后来战争爆发,第五军团实际上回到了叶源的掌控之下,但是,直到他战死,第五军团名义上的军团长仍是林思静。
走过那样艰难的一路,才知道现在的一切得来有多不容易。
不过,即便现在的形势已经在逐渐好转,即使暴露身份也不至于被褫夺军团长的职位,但叶源公开身份之后,生活上仍然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从前的朋友、同僚、战友、甚至追求者,看他的眼神必然发生变化。
随之而来的麻烦也绝不会少。
从能够掌握主动权的beta变为完全被动的omega,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omega,难免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试图通过标记他得到某些利益。
叶源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轻笑着说:“那殿下替我谢谢那位邵玥小姐,我马上要回驻地了,恐怕来不及当面亲自道谢了。”
“就要回去了?”景佑有些意外。
叶源不太明白:“军团长述职之后不都要回驻地?”
“你不去看看你的……初恋?”景佑用指尖指摩挲了一下茶杯,若有所思。
倒不是他突然来了兴趣想牵红线,但叶源到底是为了报恩才跟随他。
作为上一世陪在他身边直到战死那一刻的下属,就和塞希尔一样,景佑希望叶源也能得偿所愿。
也不枉费他重生一次。
从前他看景佑铺这么大摊子,以为跟着他干必死无疑,才和陈憬白分手,现在不用死了,景佑不明白他还在犹豫什么。
而且,陈憬白显然也十分想要和他再续前缘。
他已经拉着塞希尔演了好几天的戏了,从咖啡店到电影院,再到皇宫花园,甚至某天景佑和叶源一边商议一边回书房的半路上,都看到了他俩的身影。
四人八目相对,空气里都漂浮着尴尬的气息。
仿佛有几行大字从众人头顶缓缓升起——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陪在他的身边演戏,他追随在他的身边报恩……
诡异的四角恋场景让在场的四个人脸色比陈憬白面前那盆绿油油的绿萝还要青翠。
叶源愣了愣:“殿下怎么知道的?”
你前世自己说的。
景佑咳了声,面不改色:“我就是,关心一下下属。”
他顿了顿又找补:“就你俩这情况,瞎子也该看出来了,再说了,别说你没看出来陈憬白和塞希尔是怎么回事。”
“你俩这样僵持,塞希尔也很为难,都来找我哭了好几次了,让我把你这张金刚嘴撬开,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再不然把你俩头按到一起亲……咳咳,把你俩绑一起送婚姻登记处算了。”
就塞希尔和陈憬白那演技,确实很难看不出来,但叶源还是有些迟疑:“但我们都是omega,要是真的在一起……殿下不觉得很奇怪吗?”
“两辈子都过去了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景佑脱口而出。
叶源:“啊?”
“不是,”景佑掩饰性地低头喝了口茶,“我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叶源茫然:“这是原则性问题啊,不该纠结吗?”
也对,这确实不是小事。
景佑想了想,只能说:“你自己想清楚吧,别人也不能替你做决定。”
叶源看了他一会儿,微微笑了:“嗯,我知道。”
他低头,凝视着手里清亮的茶汤,眉心微微蹙起,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事还是得想清楚再说,再慎重一点……但不管怎么说,总觉得听殿下说话得到了很大的信心和力量。”
景佑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毫无阻碍接受他和陈憬白的事。
叶源偏头看向景佑,感慨似的说:“每次见殿下这么……坚定,就好像任何难事都不算什么,就觉得,一直困扰的事情好像真的不算什么了。”
景佑怔了下,眼尾弯起,浓密眼睫压成一线,“这是因为这些事对你来说本来就不算什么。”
“——就像你当年说,你为了报恩一路追逐我那样。”
景佑调侃他,“叶源,一个想报恩的人,是不会花长篇大论去诉说童年伤痛的,而报恩的人只会记得自己饿了好几天之后,捧在手里的那碗饭。”
“你心里最深的伤痛是童年时遭遇的不公,现在这些事——”
“追求喜欢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公开身份,只为了给世界上万万千千的omega谋一个平等的权利……本来就是你想要做的事,不需要我给你力量你也会去做。”
叶源哑然。
——权益是吃饱了饭的人才会追求的东西,而我追求那个让我吃饱饭的人。
但谁会为了帮助让自己吃饱饭的人实现虚无缥缈的梦想,而砸了自己的饭碗呢?
在景佑眼里,叶源其实更像是一个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人,千方百计想要为还在泥沼里的同类递一把梯子。
童年带来的影响往往会影响人的一生,哪怕叶源知道不能屈服于命运,带着妹妹从小山村里出逃,如今也已经功成名就,但年幼时的遭遇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他的骨子里烙印上了自卑的痕迹。
他把这一切归功于了景佑,觉得只有景佑这样天生尊贵,自信无畏的人才能做出这样听起来就很伟大的事,却忘了,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其实只有自己。
“虽然但是……”叶源困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吗?”
景佑笑得偏过头,好半天才转回来,正色道:“就当是上辈子说过的吧,总之——”
“在某个风景不那么美好的傍晚,咱俩双双负伤,预感死亡临近,于是你对着你上司我敞开心扉一顿输出,末了还跟我抱怨,说跟着我混三天饿九顿,最后连心上人都追不到,让我这辈子对你好点,起码帮你把暗恋对象给追回来。”
他还是没忍住,微微笑起来:
“所以啊,想追谁就勇敢大胆的去吧,陈憬白出身公爵府又如何,你这不是还有我吗。”
“……”叶源简直哭笑不得,“殿下,咱下次编故事能编个吉利点的背景吗,比如某天发生了一件大喜事特别开心风景特别动人,我喝多了酒触景生情,找你当树洞……双双负伤等死是什么鬼啊?这么惨的吗?”
嘴上反驳,叶源心底却微微一动。
虽然理智知道景佑完全在瞎编,但他从来就不是喜欢到处找人倾诉心里话的人,不到濒死那一刻,还真说不出这么……掏心窝的话。
所以,景佑这些话是……
景佑悠然饮茶:“懒得编了,将就点。”
叶源摇头失笑,笑意渐渐淡了,凝视着景佑冷白优美的侧脸,在心底一晒:殿下啊,有一点你还真是说错了。
要不是你在前面冲锋陷阵,我哪来的勇气在这作死呢。
议政厅那场持续整整半月的议论上,面对其他官员寸步不让的激烈言辞,一项项证据被列出,哪怕叶源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悄悄捏了一把汗。
所幸最终的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
景佑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他仍然记得十分清晰:
“你们提出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所有的道路都已经铺平,有什么新的问题你可以继续提出,但我不接受一切以性别为前提的攻讦——”
“帝国以能者居之,不是以alpha居之。”
笼罩在omega头顶的阴云渐渐散开,叶源心情轻松,随口道:
“您之前说让我多留几天……这个倒是有些为难,就算我现在就想清楚了,也不能因为这个延迟返回驻地啊,这可是违规的,殿下要想我留下,不如尽快把太子妃带回来大婚,这样我就能靠着参加婚礼的名义名正言顺留下了。”
“……”景佑无语,“为了给你找个借口留下,我还得结个婚?”
叶源扬眉:“没办法,要合情合理合法嘛,不然我就只能把我腿打折了。”
景佑无情地说:“还是折你的腿吧,你太子妃的父亲才刚被救出来,还得养一段时间的伤。”
说是这么说,以联邦那边的医疗技术,除了一些不可逆转的伤害,淮岸身上的其他伤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至于淮裴……现在拦着他回来的,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叶源也知道这个症结,提议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从联邦议会下手。”
“那些议员这些年可没少做违法乱纪的事,把柄一抓一大把,反正那个亚特也没办法再钳制太子妃了,直接掀了他的老底不好吗?”
“这样不行啊,”景佑低头笑笑,“淮裴他父亲是救出来了,但他当初以我未婚夫的身份参与宴会的证据可还握在亚特手里。”
“咱们要是动手,亚特连查都不用查,就可以直接指名道姓把罪名安在我们头上,再进一步栽给淮裴,说我们栽赃陷害……国家面前,联邦那些人不会信我们的,而且,这样做很容易激化民族仇恨情绪,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叶源蹙眉:“他说就说呗,我们可以把太子妃接回来啊。”
他抬起头,迎上景佑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
是,淮裴是有退路,帝国就是他的退路。
但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就等于他当着联邦无数人的面,彻底背弃了联邦。
从此以后,他都将背负着叛国贼的罪名。
其实,在淮裴刚来帝国时,景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也这样做了。
——彻底斩除他和联邦之间的联系,让他只能依附于帝国,只能依附于他,永远不能生出二心。
他那时谈不上喜不喜欢,也分不出多少精力给淮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直接把事情做绝。
难得淮裴那傻子,明明什么都看出来了,竟然一点都没记仇。
他那样做时,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心慈手软的一天。
时移世易,世事无常。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让淮裴因为自己被千夫所指。
但叶源脑回路显然和他不太一样。
这位以omega之身晋升军团长的青年在听完景佑的话之后,沉思片刻,如是说道:
“那我们直接把联邦打亡国,纳入帝国版图,这样太子妃就不算叛国了。”
景佑险些被一口茶呛到,他放下茶杯,擦了擦被漾出来的茶水沾到的手指:
“……你知道当初你家太子妃来帝国之后,跟我提的第一个要求是什么吗?”
怀揣着为国家开疆扩土雄心壮志的第五军团军团长表示愿闻其详。
景佑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世界和平。”
叶源:“…………”
景佑含蓄道:“这可是他的卖身钱,我报酬都收了,不太好毁诺。”
叶源:“……………………”
太子妃为了这个世界还真是付出太多了。
景佑说着,自己也笑了,“所以,总之还是先相信一下他,不到万不得已……”
叶源明白了。
他笑了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说起来,联邦换届就是这几天了吧?太子妃有说他要怎么做吗?”
“没,他在忙,”景佑用指尖按了按眼角,无奈道,“不过我大概猜到了一点。”
“反正就是这个月的事情了,下月之前就能出结果,”他道,“你要真等得了,说不定还真能等到你要的那个‘借口’。”
借口么,就是太子大婚。
叶源惊喜:“这么快?”
“不算快了,很多东西都是之前准备好了的,”景佑揶揄地看着他,“怎么?你不继续纠结你那原则性问题了?”
叶源看别人热闹笑的欢,轮到自己就笑不出来了。
他揉揉鼻子,有些不自在,但他和景佑毕竟认识已久,也就不自在了两秒,大大方方地说:
“我哪有您能纠结呢,您都不纠结了,我纠结什么?”
他放开之后,立刻反客为主,摸着下巴满脸沉思,“所以您婚礼上有抛捧花的环节吗?我去抢一抢,还能沾沾喜气现场求个婚。”
——其实比起塞希尔,景佑一直觉得叶源和他更有共同话题,不仅是性别,更多的是性格。
他俩都有很强的攻击性。
只是景佑身上的攻击性比较外放,属于看脸都能看出很不好惹的那个类型,绝艳凌厉得能刺痛人的眼球。而叶源比较含蓄,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但就像那句话说的那样——我都这个德行了,跟我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景佑冷冷道,“想什么呢我亲爱的军团长?”
“你求婚连花都不买,就等着我给你扔?信不信你结婚那天我连假期都不给你批。”
叶源:“……”
“行了,没有正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景佑毫不留情下了逐客令,“我要继续工作了。”
“好吧,”叶源无奈地站起身,“那叶源先告退了。”
叶源退出景佑的书房,大门一关,满室清新淡雅的草木香被隔绝在门板后方,他背对着大门站了许久,才沿着扶梯下楼。
外界的阳光霎时泼洒进来。冬日暖阳明媚温暖,稍微驱散了叶源心底的阴霾。
不管嘴上说的有多不在乎,真正到了这天还是会觉得紧张。
当了那么多年beta,乍然间做回omega,还真是……不太习惯啊。
叶源内心嘲笑自己。
果然是身份变化,连带着心境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矫情。
他还没平复心情,刚拐过一道弯,就停下脚步,望着前方,“……你们这是?”
只见议政厅花园后面,一丛修剪得十分优美的常绿灌木沐浴着阳光,枝叶鲜嫩,雪白的花朵娇小芬芳,在灌木丛正中间,整整齐齐冒出十来个脑袋。
一溜全是军团长,拿着小树枝挡在头顶,脸上还沾着树叶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跟一堆土拨鼠似的。
这些人被发现之后立刻拿树枝挡住脸,假装自己不存在。
叶源缓缓调转目光,看向混在其中的林思静:“思静?”
林思静从没做过这么缺心眼的事,面色有几分尴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绿叶碎片。
“哥……”
“你们在这干嘛呢?”
林思静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叶源又去看其他人。
被他扫到的人纷纷移开了视线,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看空气的看空气,仿佛突然对议政厅门前这片花园的枝叶鲜花以及花坛泥土里爬过的蚂蚁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只有塞希尔,蹲麻了脚,干脆站起身,义正言辞地说:
“这种被‘留堂’不就是要挨训吗?我们怕你被那谁生吞活剥,专门来着守着,要是有个万一,也好随时准备进去抢救你。”
他说的慷慨激昂,目光坚毅,看起来一副十分可靠的样子。
叶源缓缓道:“是吗?真的不是在等我被殿下秋后算账,私下里撤职,然后趁机瓜分第五军团吗?”
看天看地看空气看蚂蚁的几人立刻回过头,用眼神谴责他: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呢?”“我们是这种人吗?”“你说这话可就伤感情了啊。”“老叶你不厚道,隐瞒性别跟我们称兄道弟骗取感情就算了,还怀疑我们。”
“就是就是你也太过分了。”
“……”
都是帝国军部奥斯卡选手,一个个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一下。
叶源看了他们一会儿,却倏地笑了,解开两个扣子,把衣袖卷到手肘上。
“行,我不厚道,我请客行了吧?”
众人表面风平浪静,多少还是因为他突然转换了性别有些别扭,再看他做这种动作就觉得拘束,还没纠结清楚到底要拿什么态度表情来面对,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馅饼砸蒙了。
缓了一会儿才缓过来,纷纷举手: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吃海鲜,我今天早上路过Crystal Swan看到他们从威尔娜星空运过来一大批海鲜,贵死了,犹豫一天了都没舍得去!”
“吃什么Crystal Swan啊,听我的,联邦那边那个Queen's Secret Garden在帝国开分店了,这多新鲜!”
“人家只接女客,你是吗?小心到了门口不让你进去!”
“怕什么,咱们有思静妹妹啊!”
“对,妹妹你快跟你哥说,带我们去吃大餐!”
“……”
一路喧嚣吵嚷而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浩浩荡荡离开了议政厅。
二楼书房,景佑目送他们远去,不由失笑。
过往的伤疤尘封入土,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他接通联络官的通讯,“跟叶源说,他请客这顿我给他报销,吃完就滚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千里之外的淮:饿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