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到底该如何,谁也没能力窥破未来,偏生现状尴尬不定,左右摇摆,前后犹豫,只剩一点痴心妄念在可允许的范围内晃荡不安地落下来,既想回身望望过去,又希冀将来比眼下好上一星半点。

  可惜谁也没给他机会,亦没给他时间回顾展望,只有因为太过仓促而被粗暴对待又彻底揉皱的一个纸团,而他就连打开的权利也被收回,尽管那上面写着的好像就是他那份已经被下了定论的命运。

  其实卡米尔察觉得到楼上传来的动静,一面期望着那最好不要是雷狮憋不住闷径自走了出来,一面低头听着大伯母掐着嗓子发出的似有似无的嘲讽和警告,两边都吵得他头疼不已,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他就好像站在摇摇欲坠的台阶上,四周是空荡荡的无尽白色,而他每踩一步似乎就要随着脚下的台阶掉下去,掉进深渊,直到与背景完全融为一体。

  半步之余,是他难以抉择的进退两难。

  对面大伯母的教训好似终于迎来了终结,最后是一句半带着要他自己参悟意味的高傲话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向来通透,说是心细慎重,实则是瞻前顾后的犹豫老毛病,前因算什么、后果该如何他早就清楚,只是未料及雷狮的动作全然出乎意料,彻底将陈规打破,可将将从监狱里挣脱的一瞬只是转个身就撞在了枪口上。

  纵然火油味过重,他当然不怕,却难免裹足不前,但又恰好退无可退,导致结局成了不偏不倚的卡在正中间。

  说到底,他达不到雷狮的那份果敢,他仍然心存顾虑。

  闭了闭眼,他低声回答了对方抛来的明知故问:“……我知道。”

  但话音刚落下来还没半分钟的功夫,忽而突如其来的从旁斜插进来个声音:“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不如说出来让我听听?”

  那声音太熟悉又太过肆意,全然是挑衅的口气,可又听不出丁点嚣张的意味,是平和地掩藏于表面之下的冷静爆发,暴风雨临近眼前时漫不经心的前兆。

  卡米尔下意识地一抖,站直了身子却又不敢偏过视线去看,至多用余光去瞄上那么一眼,却只瞥见堪能刺痛眼睛的光明当中有一隅望不清的黑暗。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刚刚出卖首领就被当场抓包的叛徒,说不上来的难堪和无力。可所有的一切又本该不是这样的,从雷狮得到消息赶回家,或者甚至还要更早,从情人节那夜的开始,他就已经再也没了退路。

  卡米尔尚还垂着头神游,那头的大伯母一家很快便接上了雷狮投来的颇显僵硬的话茬,到底混迹于大家族这么多年,许多反应与话语已经成了本能,大伯母闭口不提他们方才的交谈,只做出惊喜的神色立刻站起了身,上前一步询问雷狮的突然出现。

  作为即将掌权的年轻人一派,雷狮是其中最出挑的,自然也颇受长辈照顾。不过他秘密回国的事情被他自己轻巧揭过,大伯母他们也不会深究,转而聊起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怎么不动声色的打听风吹草动是他们要动脑筋的事情,毕竟周旋应酬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而卡米尔再回过神来时,雷狮正在和大伯母不冷不淡地寒暄,整个正厅内只有他们轻声交流的声音,就连爱闹的小侄子都因为太过无聊睡着了,大伯父正打算抱他去楼上回房间里睡。

  他向雷狮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要先行离开,雷狮点点头附带了个浅淡的笑容,剩下一干人等登时如蒙大赦,算不上作鸟兽散,但到底也慢慢地溜了个干净。

  终究卡米尔还是没忍住将目光投向了他,明明是比谁都要显得突兀的人物,却在这里比谁都要坦然地立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凑巧,他恰好就站在光影的交界处,面上的笑意在灯光映照下温和得好似不是本人。

  “现在也太晚了,我们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见大家都一一散去,大伯母的心思自然也随之飞远,忙不迭结束了话题,又招呼一旁等待着的管家,对雷狮说话时近乎谄笑,“你看你,回来也不提前跟我们知会一声,我现在就去叫他们收拾你的房间,你放心,你的房间我们一直都有……”

  “不用了,我睡卡米尔房间。”雷狮表面那层太过刻意伪装的暖意终于褪去,就好似背后的灰色阴影慢慢爬上了他肩膀,只余锋锐的棱角泛着点儿冷光,打断大伯母话语时还带着些许冷漠,但语气同样不容置喙。

  “那怎么行?”大伯母的异议脱口而出,她下意识地瞪了一眼旁边的卡米尔,却发现他跟自己一般诧异,但仍旧没能缓和她心底那波瞬间翻滚上来的不悦,梗着语气咬死了不松口,“不成,你们……”

  雷狮这次没开口,冷眼觑着她,似乎在大发慈悲地等她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们可是兄弟!”思索片刻竟然找不出什么完美的借口,一时情急不知怎么回事,她嘴里径直蹦出了这么句话,纵使反驳的是雷狮的决定,可站在这里剩下的三个人都知道她真正想质疑的是什么。

  是卡米尔身上的信息素,是雷狮烙在他身上的临时标记。

  斡旋了半晌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自始至终她想表达的仍旧原封不动,不管是雷狮执意如此还是她认为的卡米尔刻意为之,他们是兄弟,是A是O跟这些全部都没关系,这可是违背人伦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甘心就因为看着雷狮的面子如此轻而易举地放任他们随性而为。

  顶破天这件事错的绝不是她。

  “兄弟怎么了,兄弟睡一起很正常吧?”雷狮轻巧地将话题带过。

  大伯母觉得他在有意回避,要么就是故意装傻,要么就是铁了心要站在世俗的对立面,其实人们提起世俗通常都带了几分不屑的意味,可逾了矩胆敢与世俗对抗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这么想着,她笑眯眯地温柔回应,算是半带和解地松了口:“也是,你们兄弟俩从小就关系好,我让他们尽快收拾,明天你就能住进去,其余的事我们也明儿再说吧。”

  到底雷狮的父亲不在,谁也无法代替那位人物管教得了眼前的“勇士”,管他是疯了还是傻了,终归面对滚滚洪流的不是她,她甚至还好心地提了个醒。

  潜藏在交谈下的争执不起一丝波澜,硝烟都暗淡,可心知肚明转过天来又是一场翻天覆地的硬仗,指不定比这种平淡的假象要天崩地裂个几万倍。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回了房间,说是一同走回去的,其实倒像是无形中雷狮挟持着卡米尔回去的一样。

  仅仅个把小时,事态急转直下,眼下却成了被冲破的堤坝,岸上的人还来不及跑就要被卷到汹涌的河流里。

  卡米尔的心情比来时沉重得多,闷得像压在胸口挪不动的铅块。

  进了房间谁都没再说话,卡米尔是脑子乱作一团的疲惫,先前所有计划全被推翻,他需要时间来考虑所有的决定,有关雷狮,和他自己。

  但习惯性的动作究竟不需要思索,他几乎下意识的就打开柜门拿出了那些专属于雷狮又放了多年的洗漱用品,从前他们便是亲密无间的兄弟,直到现今长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时间是最擅长雕刻的艺术家,能将千万种事物改变样貌,但到底有些刻在心上的东西磨也磨不平。自心房流经全身血液每一处角落,却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安静又不失默契地一同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正打算入睡,本以为今晚也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了,卡米尔将将要关上灯的时候,正瞥见雷狮坐在床边望向他的眼神,摆明了有话要说。

  卡米尔的动作顿了顿,关掉大灯的按键没能按下去,手又落了回来。

  “你不信我。”

  再怎么揣测对方的心思,却始终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全然猝不及防的一道霹雳落在头顶,轰得一声将所有杂念丛生的地方夷为平地。

  卡米尔错愕万分,怔在原地半晌没恍过神,还没琢磨出雷狮这句话的意思,嘴边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了辩解:“我怎么会不相信大……”

  “你会。”雷狮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可做出否定后又稍稍停了一会,脸色微微缓和些许,眼底流露出点温柔笑意,“关灯,坐过来。”

  卡米尔倒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反抗他,叛逆期的作对只那么一次就足够了,纵使是那样他也只是心底拒不认错而已,其实行动上他从未拒绝或是违抗过雷狮。

  他顺从地关上了头顶的灯,再挪动着步伐轻手轻脚地在雷狮一旁坐下。

  在过去的那短短几步里他将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扔出去,迅速地思考了一下雷狮那句话的深意,可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研究不出来。

  再坐过去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因为深夜外间的灯光也灭了个通透,只有贴得极近才看得到对方的眼睛。

  卡米尔看见雷狮的双眼像条熠熠的银河,载满了万千星辰,大约是他鬼迷了心窍,才做得出如此想象和形容,可他就是这样,眷眷迷恋着对方。

  因为黑暗产生的不安使人想寻求熟悉的东西来确认方位,卡米尔不自觉地向前伸出手,正巧碰上那头也伸过来的手,稍一触碰便立刻紧紧握在了一起。

  “卡米尔,这次你又想逃跑,我猜的对不对?”

  雷狮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侧,同时说出口的话语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动摇不定的内心开始颤抖,心尖某处疼得他发慌。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以沉默相应。

  对方似乎是因为一猜就中并且又是这种结论而微微叹了口气,但很快他的下一句话步步紧逼:“我认识的你,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退缩。”

  卡米尔觉得自己被他攥住的手在冒着冷汗,努力地试图为自己辩护,为自己寻找下一个坚定本心的理由:“这不一样……”

  “一样。”雷狮再次打断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因为接受信息过多而昏聩一晚的脑袋突然清醒过来,但清醒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卡米尔听得到脑袋里针扎一样的咯吱疼痛声,也听得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扑通声,还有齿关开始打颤的轻微磕碰声。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自己的决定到底是什么,他早就想的一清二楚。

  不动声色地离开雷家,再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甚至去回应那位学长,开始新的生活,简而言之换句话说,将与雷狮的所有关联牵绊乃至宿命都一刀斩断。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越过那条线,到底还是太为难了,对雷狮也好,甚至他自己也好,又不是热血易上头的冲动毛头小子,他们应该懂得要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

  但恰恰他不想懂,所以才犹豫踟蹰,所以才进退两难。

  雷狮好似在等他回过神来,过了一会才再次开口:“爱情一直都是相互的,是要两个人一起承担的,单方面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卡米尔猛地抬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被雷狮更为凑近时说出口的话语阻拦:“我喜欢你。”

  只等了一息,他又加重了语气:“我爱你。”

  额头相抵,呼吸交错,温热的气息就在鼻尖氤氲成水雾,映得眼睛也模糊了一层又一层,再也看不真切了。

  “所以你相信我,好吗?”

  说不清偎在眼角的是那层白雾,还是自泪腺不经意盈满的生理性盐水,可就是让他哽咽着说不出半个字。

  所有思考过千万遍的周密计划全被推翻,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可是偏偏要比谁都坚定的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