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勇利眼睁睁的看着米凯莱·克里斯皮诺的拳头朝自己挥来,却连动也没动一下。

  ……来不及了。他听见自己心里说,这一拳是挨定了。这一刻,空气中的油炸香气和桂花味道都消失了,连风都停止了一般,他耳边只能听见拳头划破空气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想要挡住脸,但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抵达。

  一只有力的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牢牢地抓住了米凯莱的手腕。一切发生的快得只在眨眼间——勇利目瞪口呆的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拳头,并且沿着紧紧的握住它手腕的那只手向身旁望去。

  本应在夜店里享受众星捧月待遇的维克托·尼基福罗夫鬼魅般的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一言不发的阴沉着脸,冷冷的看着来袭者。

  他没有看勇利,嘴角的肌肉古怪的隆起了一块——像是咬紧了猎物的野兽,他全身都绷得紧紧的,散发着一种利刃出鞘般的锋芒。

  “维克托……”勇利讷讷的喊了一声,维克托用靠近勇利那一侧的手将他拨到了身后,依旧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这有点不对劲儿。勇利想,当然了,不是说他约会的女孩的哥哥忽然从背后窜出来要打掉他的门牙就哪里对劲了,但是维克托……

  他凭本能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米凯莱凶狠的瞪着维克托,半晌,他的目光越过维克托的肩膀,落在了勇利脸上,维克托像是察觉了他的视线,向左边迈了一步,阻断了他的视线。他依旧死死地钳着米凯莱的手腕,虎口发白,两人悄无声息的拉锯着,相连的手微微颤抖。米凯莱试图甩开俄罗斯人的钳制,但是失败了。

  ——这多少有点丢人。勇利想,躲在别人的背后什么的。就在这时,维克托忽然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他笑起来。

  “这怎么回事?”他问道,“发生了什么?”同时不动声色的将试图绕过他的勇利再一次拦在了身后,并且警告般的瞥了勇利一眼。——被他这样严厉的瞪了一眼,勇利却忽然放下心来,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差点被揍个眼冒金星并没有多严重,甚至远不如维克托忽视他来得让人心惊肉跳,他感觉到自己的嗅觉和听觉重新恢复了运作,空气中再一次飘起了炸丸子的香气和桂花味儿,萨拉的尖叫也一并窜进了他的耳朵。

  “米奇!米凯莱·克里斯皮诺!你以为——你他妈的在干嘛?”她尖叫着,但她的哥哥并没有理会她,反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几个身材高大的帮手中的一个——勇利惊讶的发现他居然是没戴帽子的酒保加斯珀,他居然有头发——犹犹豫豫的朝她瞥了一眼,劝道:“米奇有他的道理……”

  “你闭嘴!”萨拉怒气冲冲的迁怒道,“你们居然帮着他!你们——你们逊毙了!”她像头发怒的母老虎一样扑了上来,在她哥哥胸口狠狠地一推。米凯莱被她推了个踉跄,再投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委屈和愤怒的颜色。“他们——”他指着勇利和维克托说,“他们俩——”他咬牙切齿,像是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非常难堪一般,“他们俩关系不正常!”他终于咆哮道,“你明白不?”

  “正不正常都不管你事!”萨拉回敬道,又要作势推他,被米凯莱抓住了双手,他轻而易举的把她推开了,并且给了加斯珀一个眼色。加斯珀走上前来,抓住了萨拉的肩膀。

  “你哥是为你好。”他劝道,“他都看见了,这俩家伙……你被骗了,萨拉。”

  萨拉和勇利的脸一起涨红了——前者是愤怒,后者则很难说清为什么,他多少意识到了米凯莱看到了什么,误会是很正常的,他探了探头,试图让维克托让开——如果他一直像老母鸡一样把自己挡在身后,就更解释不清了。

  “那个,其实……”他说道,维克托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又让他把话咽了下去——有点不对劲,他再一次感觉到。

  与此同时,萨拉的怒火似乎把事情变得更糟了。

  “我爱跟谁约会就跟谁约会!”她气急败坏的冲她哥哥喊道,“你以为咱们几岁,还需要你替我盯着?”

  米凯莱深受打击,他转过头看了他妹妹一眼,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在保护你。”他硬邦邦的说,“你以后会懂的。”他转向了勇利和维克托,“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在学校里打听些什么,这我不管,但你们不该招惹我妹妹。”

  维克托抱着胳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嗯——”的声音来,他居然笑了。在勇利的认知里,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他紧张的扯了扯维克托后背的衣服。

  “你该多听听你妹妹的话,”他慢吞吞地说道,“你已经过了硬拉着自己妹妹玩王子游戏的年纪了,米奇。”

  米凯莱的脸猛地涨红了。他的几个朋友暗自交换了一个赞同眼神:大概他们也并不同意米奇总是找妹妹的约会对象的茬,但对他们这样的小镇青年来说,这些从一出生就认识的好朋友值得他们去做任何事。

  “你这是自找的。”米凯莱说道,将骨节按得啪啪作响,“我最后说一次,离开小镇,别再打扰萨拉。”

  “我也最后说一次。”维克托说,“我的勇利想跟谁约会就跟谁约会。除了他喜欢的女孩和他自己,谁都别想插手。”

  萨拉忽然停下了挣扎,她朝着勇利的方向扬起了一条眉毛。勇利知道她的点在哪里,“我的勇利”是什么鬼?在刚听过了勇利的初恋故事之后听到这样的表达,难免会让人想歪,萨拉此刻脸上患上了一副要哭不笑憋着难受的表情,五官拧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眼下一触即发的局势,勇利觉得她可能会尖叫着跳起来。

  他忽然有点儿庆幸加斯珀忠诚的执行着米凯莱的命令,将萨拉抓的牢牢的,否则她如果不小心说出了什么——那他真是没脸见维克托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忽然想到,维克托出现的机缘也未免太巧了一点儿……简直就像……他老早就在了……

  一时间,他有点心如死灰。不可能那么巧吧,他对自己说,同时心脏沉重的上下扑腾起来,于是他问自己:如果维克托知道了……会怎么样?但他并没能给出一个让自己放心的答案,因为这时米奇已经挥着拳头冲了上来,维克托把他往后轻轻一推,就将勇利送出了战局,然后他朝旁边一闪,躲过了一个右勾拳,紧接着摊开手掌,径直穿过米凯莱的双臂,掐住了后者的脖子并且往后使力一推——米凯莱被他推得朝后踉跄了好几步,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去势如此凶猛的一拳就这样被人轻松地推开了。

  维克托连动都没动一步。反倒是萨拉叫了一声:“米奇!”

  维克托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又缓缓地回到米凯莱脸上。

  “别在她面前自取其辱了,朋友。”他轻声说。

  “不关你事!”米凯莱大吼了一声,他再度冲了上来,提着拳头准备来一个上勾拳,维克托闪电般的擒住了他的双腕,并且将它们反转扭动,米凯莱痛的叫了一声,维克托向旁边一甩,松开了手。

  “还有谁啊?”他平静的问,朝前踏了一步,拂开了眼前的刘海,几个男孩谨慎的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两个冲动的扑了上来。他们中的一个手里拎着一根撬棍,朝着维克托高高的举了起来,勇利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叫道:“维克托!”说着就要加入战局,但还不等他靠近,维克托就已经反握住那双拿着撬棍的手,一手将它向上推,另一只手动作麻利缴了械——撬棍换了主人,这时另一个男孩扑上来,维克托将撬棍挥得虎虎生风,笔直的指向了他。

  “别做傻事。”他轻声劝道,可惜的是他的对手没听进去,他应该听的,因为维克托优雅的转了个圈,动作快的勇利都没看清,就发现他已经绕道了男孩身后,随即冲着他的腿就是狠狠的一抡撬棍。男孩的腿立刻响起一声不幸的“咔擦”声,他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就连勇利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米凯莱一脸的错愕,勇利能理解他——维克托看上去温柔随和,绝不像一个擅长擒拿术的人,但就是这个人,在短短的五分钟里使出了电视里才看过的专业手段,赤手空拳的接连制服了三个人。他拎着那根缴获来的撬棍,连呼吸都没有变快哪怕一点儿,他只是平淡的、甚至可以说彬彬有礼的问:“还来吗?”

  没人说话,就连勇利也被维克托的干脆利落惊呆了——他知道维克托能把所有事都做得和跳芭蕾一样优美,但他并不知道他能把这份优美带进打架里,更加让他惊讶的是:那个总是和和气气的维克托,众所周知的舞蹈天才,他什么时候有了专业特工的身手?

  这时一直抓着萨拉的加斯珀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他叫起来,指着维克托的手颤颤悠悠的,“你是那个……电视里那个杀人狂!”他用哆嗦的手掏出手机开始拨打报警电话,直到电话那头接通,他大声的开始嚷嚷:“杀人犯在这里!”萨拉才回过神,啪的一声将他的手机打掉了。

  “你是不是疯啦!”她叫道,“看谁都像杀人狂?”

  然而加斯珀的恐惧已经传染给了其他人,转眼间,所有人都露出畏惧的表情,除了米凯莱,他气势汹汹的还想扑上来,被姗姗来迟的埃米尔一把拉住了。

  “别!别这样!……你真的有问题了,哥们儿!”埃米尔说道,“听我说吧,你听我说!我早该对你说,我早该说点儿什么的!”

  “有问题的是你们!”米凯莱咆哮起来,“他们对萨拉有企图!他们都有!她心肠那么软,伤害她太容易了,你怎么——你放开!”

  埃米尔放开了,他的神情很悲伤,米凯莱瞪着他,喘着粗气,他转向了维克托。

  “你想跟我妹妹约会,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他说道,维克托看着他,沉默着,表情一点点松懈下来,他的眼神中居然也带上了悲伤的神色,仿佛从米凯莱的挣扎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松开手,撬棍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维克托转过身,朝勇利走来。

  “走了。”他说道,不由分说的拉住勇利的胳膊,勇利被他的神情镇住了,他回头看了萨拉一眼——女孩朝他点了点头——他一言不发的跟着维克托离开了。

  他们俩沉默的走着,在六月的夜风里,空气中飘荡着灌木丛的香气,温度不高不低——一个适合散步的天气,却没有人有散步的心情。维克托沉默的走着,勇利跟他身后半步,不得不加快步伐才能不被甩在身后。

  “维克托,维克托!”当他们穿过第三个不熟悉的街口时,他不得不叫道,“我们要去哪?”

  维克托站住了,勇利追上了他,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的茫然,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梦游——或者根本就是勇利自己出现了幻觉,维克托笑起来。

  “我不知道呀。”他说,“我以为你认识路。”

  “……”分明是你在领路啊。勇利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但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维克托低下头,掏出了手机。

  “没关系,旅馆离得很近的。”他查看了一下地图说道,“走吧。”他说着,居然又来牵勇利的手,动作自然的和勇利五岁时他牵着勇利去找冰淇淋车一样。勇利躲开了,他也并不强求。“走这边。”他说道,开始带路,并且这一次,他开始注意勇利有没有跟上,脚步也回归了平时不紧不慢的速度。

  他在掩饰着什么。勇利敏锐的感觉到,此刻的维克托并不是真正的放松下来,而是在模仿着平时的样子,以此掩盖自己的反常。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又过了许久,他也没有主动说话,勇利在他身后终于讪讪的说,“谢谢你啊。”

  “嗯?”维克托边走边欣赏街边的夜来香,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什么?”

  “就刚才……谢谢你啊。”勇利说,“如果你没来……我就要挨揍了。”

  “是吗。”维克托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好像喝醉了一般的语气,他说道,“不怪我多管闲事?”

  “……我有那么不知好歹吗?”勇利说,“不过你是从哪学的这些……功夫的啊?”

  “这叫擒拿术。”维克托说,耸了耸肩,“家传的——雅科夫过去做过KGB。”

  “啊。”勇利说,感觉到了维克托对两人沟通的有意无意的抵触,但他不依不饶的试图继续下去,“以前没见你用过啊。”他没话找话地说。

  “嗯,以前不需要。”维克托说,拐过了一个拐角,勇利跟了上去,旅馆的尖屋顶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他知道如果有些事不问的话,就永远也没机会开口了。

  “你来的时机挺巧的。”他尴尬的开口道,希望自己听上去不是在指责什么,他没有资格指责维克托任何事,他只是想知道,“晚一点儿就……”

  “你想问我什么时候在的,是吗。”维克托轻而易举的戳破了他的掩饰,勇利的肩膀塌下来,他叹了口气——在这家伙面前你永远也别想惺惺作态,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是。”他承认道,“能说吗?”

  “能。”维克托说,“但答案你可能不会太喜欢。”他停了一会儿,勇利用侧光不断地打量他,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实在猜不透,“我在夜店里听说了克里斯皮诺兄妹的故事,然后就出来了。”他平静的说,“你们在聊天,所以我不想打扰你们。”

  “……哦。”勇利应了一声,感觉火从心口烧起来,沿着脖子爬上了脸颊,他连看维克托一眼的勇气都没了。他们又安静的一起走了十几米,维克托才慢慢地开口了,仿佛天堂门口的审判官。

  “所以……我是女孩,哈?”

  他说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勇利松了口气,他鼓起勇气看了维克托一眼,发现他脸上确实带着笑容,意识到维克托并没有生气,而是在打趣自己,他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的解释起来。

  “对对对对不起!”他说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哼……”维克托说,故意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这可不行啊,我怎么从来没收到过一封情书,或者哪怕一朵情人节玫瑰呢?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你家的绣球花的!你怎么能这样追求一个淑女啊!”他痛心疾首的说。

  勇利闹了个大红脸。维克托没有生气,他越发确认了,他这一路估计都在琢磨怎么让勇利更下不来台呢!明白自己又被耍了,勇利反倒彻底放心了。

  “瞎说!”他分辨道,“每年我妈妈都剪好多好多的绣球花送给雅科夫!”

  “那是宽子给雅科夫的,又不是勇利给维克托的。”维克托指出,“这很过分,没想到您竟然是这样做派——一面倾慕人家,一面又毫无表示!”

  “我……”勇利哭笑不得,“行行行,我现在给你买束花行不行?喏,”他从路边的夜来香树丛随手摘了一朵小花,亦步亦趋的追上维克托,“给你。”

  维克托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把花接了过去。他看上去心情好多了——不,应该说他压根就没有心情不好过,从一开始这家伙装出生气的样子,估计就是为了充分享受勇利的忐忑不安吧!维克托把捏着花的手背在身后,带着笑意走了几步,勇利跟在他身后,因为他居然真的接受了自己的花而心脏砰砰跳——不管是不是开玩笑,但总归是一个送了花,另一个收下了啊,他不无苦涩的想,不管怎么说……都收了啊;但同时,他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他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勇敢过,想要一股脑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再也没有隐瞒,大大方方的告诉维克托自己的想法,然后迎接命运,但那一刻已经远离了他,勇气和自由都一同远离了他,他又回到了自己打造的铁笼里。

  “所以……”维克托又开口了,勇利强打精神,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玩笑,“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当然不!”勇利吓了一跳,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他急匆匆的叫起来,“我都多大了,早就能分清男女了好吗!”

  维克托看了他一眼,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的一眼。

  “喔。”他不高不低地说,“是吗。”

  不是,勇利心里想,不是。这是假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冲动咽下去。

  我答应了和维克托一起去找莉莉娅的。他对自己说,如果说出来,让维克托知道这样平凡的自己对他居然也有那样的想法……他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如果说出来,这趟旅行现在就结束了。如果说出来,我和维克托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那么……他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不说出来?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吗?我为什么不说出来,然后我自己也解脱了,维克托也自由了?

  话已经到了嘴边了,可他就是说不出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好多年了。”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说出来是那么的困难呢……

  “所以你现在不喜欢我了。”维克托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抬头看了一眼星空,“……是因为我害你不能再跳舞了吗?”

  “什么……不是不是不是!”勇利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总是避免不了被维克托牵着鼻子走,他大叫起来,“你在说什么,不是的!”他口齿都不灵活了,“我没有……我不是因为那个……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他越发说不清了,拜托是开玩笑,拜托是开玩笑吧!他心里大声的恳求着,但维克托没说什么,只是对他笑了笑——没有促狭的眨眼,也没有露出恶劣的心形嘴,只是单纯的翘了翘嘴角,但他的眼睛——勇利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维克托眼里有东西在流动,这让他彻底不知所措起来。

  “真的不是那样。”他徒劳的辩解着,“我从没恨过你……真的。”

  维克托看了他一会儿。他们绕进了旅馆的院子里。

  “我明白。”他轻声说,“我理解。”

  勇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应该得到“我理解”这种答案的话,除非维克托理解成了别的东西:他认为勇利在说谎。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勇利泄气的想。

  他们走进了大堂,来到了电梯门口。这时,维克托忽然说:“那,你想跟我亲热吗?”

  银色的电梯门反射出勇利的脸,错愕的扭曲了,就好像毕加索的名画里的人脸。“……什么?”他问,“什么?”

  维克托没有看他,耸了耸肩膀。

  “你喜欢我不是嘛,”他说,“那你想跟我亲热吗?”他想了想,不等勇利开口就又笑着说:“哎,这样好不好,我跟你亲热,你原谅我……勇利?”

  勇利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在沸腾,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你……”他瞪着维克托,嘴唇颤抖,“你怎么……”

  电梯门打开了,他第一个冲了出去,再也无法忍受跟维克托呆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他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泪水就再也不能待在原位了。

  “勇利!”维克托追了上来,“好了,不要这样……我开个玩笑嘛……”他试着拉住勇利,但被甩开了,他看到勇利脸上的怒容,呆住了。

  “你怎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勇利冲他咆哮起来,不顾楼层上其他的房间住客是否已经陷入了沉睡,他气得直哆嗦——更深处的感受是,他吓坏了。泪水开始不受控制的往外冒,他觉得喘不上气来。维克托看着他,结结巴巴的开始道歉。

  “对不起勇利……”他说道,“我说错话了……你知道我一直这样的,原谅我……别哭了求你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他急得捧起勇利的脸用大拇指擦去勇利的泪水,但它们越来越多,沾湿了男孩的衣服和他的袖口。

  “求你……别开……这种玩笑!”勇利抽着鼻子说,“这……好笑吗……?”

  “我不知道……有点儿?”维克托说,“被你哭得我也不知道了……还是有点好笑的吧?我是说,你以前喜欢过我,然后……”

  “别说了!”勇利打断他,“你不明白……你……你说这种话……那我成什么了?”他挣开维克托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折了回来,激动地说道:“我成……什么人了?那算什么?”

  “不是那样的。”维克托无力的说,“我没有那么想,一秒也没……”他想去抓住勇利的肩膀,但男孩轻而易举的就从他手下溜走了。勇利风风火火的穿过旅馆的走廊,最后停在了他们房间的门口。

  “房卡。”他嘟囔道。维克托走上前,替他打开了门,勇利冲了进去。

  “勇利……”

  “你不明白。”勇利站在屋里,神经质般的盯着地面,“你不明白……”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你对我来说不仅是个朋友那么简单……我崇拜你。”他带着哭腔说,“我永远都不会做那种事……威胁你……还是什么的……我不会那样做的。”

  “所以我也不想你那样看我。”他最后终于冷静下来,静静地这样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那种人。”

  “我明白了。”维克托说,“对不起……我发誓我没有那样想。你在我心里是……是最好的,我一刻也不会那样想你。”他胆怯地,轻轻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勇利,但被躲开了。

  “我也不是最好的。”勇利说,心里感觉说不出的难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过得好,如果我做过什么值得记住的事,也只是这份喜欢的心情让我变得勇敢而已——并不值得那么多补偿,也不配什么特殊待遇。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我,越希望你看到我优秀,暴露的缺点就越多,可即使这样的我,也会偶尔有了燃烧自己的勇气,这都是因为你太耀眼、只有这样才能短暂的与你一同闪耀一瞬而已。

  我是一个这样普通的我,喜欢上你,是我普通的人生中唯一不普通的事。

  这天,勇利很早就睡了。他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哭得也累了,维克托看着他把自己裹紧被子里,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而维克托却无法入睡,他躺在黑暗中,今天发生的一幕幕不断地在眼前回放,一闭上眼,就有大块的色团在眼睑上飘动,让他不得不再次睁开眼。

  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打开了走廊的灯。他走到衣柜边,拉开柜门,从勇利的裤兜里翻出了他的钱夹。他打开它,从暗格里取出了那张相片。

  十五岁的优子对着镜头笑的很甜——他很早就不止一次的见过这张照片,勇利藏东西的手段一直特别的简单直白,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当胜生勇利想要藏住一个秘密时,他的心比世界上所有的保险箱都要坚固,他把一个秘密藏在维克托鼻子底下整整十年,直到它已经过期不候,维克托也没有察觉。

  他看着照片一角里小小的自己,往事如同历历在目——那是一个舒服的春天的下午,他坐在一个不熟悉的女孩的派对上,百无聊赖的欣赏小丑的表演,那天天气很好,风不大,空气里都是糖霜和百合花的味道。而他不知道,有个男孩在这天偷偷地喜欢着他。他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无心插柳,他被这个男孩拍进了相片里,然后珍藏了十年。

  “你喜欢我。”他轻喃道,在回来的路上不得不仰起头才没流出来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掉出了眼眶。他轻抚着那张照片,自言自语的说,“你喜欢过我。”

  这一天,当他躺在床上时,他知道自己会在梦中见到什么。

  你喜欢过我。

  ,

  他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维克托提不起任何的精神,想到自己和那个人曾经是互相喜欢——他喜欢维克托甚至早在维克托喜欢他之前——他就觉得心里满地狼藉。

  胜生勇利悄悄地喜欢过他,又悄悄地不再喜欢他了。维克托对此通通一无所知——还能说什么呢。昨天还又把勇利气哭了,他用被子捂住了头。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起床。他想,至少他喜欢过我,也许……

  他睁开眼,看向了另一张床。他的血液一瞬间冻僵了。

  ——勇利的床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