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织锦刺绣的是什么情景,芬国昐并不清楚,但他隐约感到某种无奈的留恋。他没再多想,将那块织锦披在身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向清澈水汽的味道传来的方向,最终来到了埃丝缇居住的罗瑞尔林湖边。湖边的树林中生长着芒果树、桃树、桂树与梨树,湖水清澈凉爽,空中漂浮着以各种角度倾斜的岛屿,每个岛屿上都有着不同的结构、土壤、植被与动物,或给他提供补给,或供他探索观赏。在罗瑞恩他不需要建造房屋,任何的自然环境都能奇妙地成为适合休息居住的场所,于是他就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地,在罗瑞尔林湖边住了下来。

  虽然灵魂成功与身体契合了起来,但寒冰、烈焰、魔影与悲痛仍然无时不刻地困扰着他。初来乍到的那段时间,芬国昐就经常会游荡到森林深处,固执而悲伤地往最阴暗的地方前进。他当初在接到刚多林传来的阿瑞蒂尔的死讯时就这么做过,不过那时身为至高王的他只放纵了自己一天,就收敛起痛苦回到王座之上。但那仅仅一天的经历仍然成为了芬国昐最鲜明的记忆之一,让他在罗瑞恩的密林中无法自拔地长久地游荡。黑暗的精灵和随他而来的魔影带走了她,他光辉银白的女儿,所以他执拗地踏向没有一丝光芒的地方,觉得在那里就能找到他的女儿。

  “伊瑞皙!”他高声呼唤道,倚靠在一棵有着蛇的鳞片的树上,“伊瑞皙,我的孩子!”他泪流满面,拨开鸟类翅膀形状的树枝,“别在外面乱跑了,快回来。”

  芬国昐倒在一片灌木丛中。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他到了一个没有一丝光的地方,但就在这时灌木上的果实缓缓打开,从里面飞出了蛾,它们身上的绒毛散发着柔和的金光。这反而让芬国昐生气了,他挥手赶开它们:“走开!我会找不到伊瑞皙的!”

  这时,他的手腕突然被抓住,被一只滚烫的手掌。飞蛾的金光映出一个身着黑袍的修长人影。“你的女儿不在这里。”低沉的声音说。

  “我知道,”芬国昐悲哀地说,“她已经离我而去了。”

  “不,她还在来到这里的途中。你很快就会见到她。”

  “没错,”芬国昐苦涩道,“我马上就能与她团聚了。诺多的末日迟早也会降临在我身上。”

  “停止你的胡言乱语,半兄弟。”那只握住他的手几乎是掐了一下他,“你不会想让你女儿看到你这副模样的。”

  芬国昐呆呆地注视了那身影一会儿,反而笑了:“我在做梦。”

  “……或许吧。这里毕竟是罗瑞恩。”那身影有些无奈地说,伸手将他抱起,向森林之外走去,“你永远让我不得安生。”

  “我在做梦,”芬国昐恍惚地重复道,“费雅纳罗不会离开曼督斯。他无法离开。”

  “是伊尔牟把我偷出来的。只是暂时。现在,别说话了。我听够了你这几天的哀嚎。”

  “我没有。”芬国昐虚弱地反驳,但被那怀绕他的温暖所安抚,很快坠入梦乡。

  他在罗瑞尔林湖边醒来。这是自从他来到罗瑞恩起第一次一夜无梦。太阳只在地平线上探出一个头,在天空中晕染出殷红、莹白和淡蓝。在芬国昐身边是一片紫竹,竹林边缘的一块巨石上闪烁着一点红光。芬国昐凑近去看,发现是一枚戒指,两匹站立的白银骏马分别用头顶与前蹄顶起一块鸽血红,周围点缀着组成火焰形状的碎钻。阳光在碰到那块红宝石的时候会盘旋在其中停留片刻,于是芬国昐知道那枚戒指是用捕捉光的技术所打造的。他想起那修长的黑袍人影,如在梦中,没有多加思考地将戒指戴在了右手中指上。

  就像他梦中遇见的(费诺的?)人影所说的那样,阿瑞蒂尔很快到来了。她也披着一块织锦,但没有刺绣任何故事,仅仅是绣着骏马图案的银白织锦。她顺着湖边缓步走来,柳絮飘落在她发间,她便如孩子般伸手拨弄碧绿的柳条。芬国昐唤她伊瑞皙,几次都没有回应,直到他叫她阿瑞蒂尔,她才转过头来;在阴暗森林中不知昼夜的生活让她几乎遗忘了自己的昆雅语名字。芬国昐紧紧抱住她,为了不让眼泪夺眶而出闭上眼睛。

  “我必须回来,为了罗米恩。”她对父亲说,“我看到他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他回到我的族人中间,一定会被唾弃排斥的。我必须在这里等他,保护他,引导他。我之前就没能做好这件事。”

  芬国昐抱住她:“你确实不太像是个会教育孩子的母亲。不过放心,我会帮你的。”

  “他被魔苟斯抓去了,”阿瑞蒂尔抽泣着,“他本来是不想……”

  “他与任何一个诺多都没有区别,伊瑞皙。”芬国昐说,“被蒙蔽,被欺骗,然后犯下罪行。”

  阿瑞蒂尔的死亡不像她的兄弟们那般悲壮,但她承受的痛苦并不比他们要少。被剧毒折磨的经历让她会不时出现轻微的癫痫,尽管她的身体并无毒素。她时不时会走着走着就倒地昏迷,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一直待在一处,而是在罗瑞恩那些各具特色的岛屿上四处探索。芬国昐起初十分担忧,但每次她昏倒就会被一些奇特的生物驮回来或者抬回来。一次她趴在一头浑身长着金色长毛的山羊背上被带回来,还有一次她被一群长着马蹄的兔子背在背上运回来。这让芬国昐不禁想起了那些人类当中会流传的,有关精灵公主的奇特童话,也算是给悲伤的治愈过程增添了一点乐趣。

  不知不觉中,芬国昐的住处周围开始莫名出现一些人工建造的痕迹。那显然不是阿瑞蒂尔搭建的——她自己也对这些痕迹感到惊讶——而是某个更加巧手,对后天加工更加执着,并且是个十分纯正的诺多精灵——从那强迫症一样不带有任何梵雅和泰勒瑞气息的装饰风格上可以看出——所建造的。芬国昐隐约意识到了这是出自谁的手,但那个猜测实在是太过不可能,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看到阿瑞蒂尔在湖边跟一个身着黑袍的修长人影争吵。

  “我不是我父亲,”她怀着冰冷的愤怒说,“我做什么、想什么都不需要像他一样找什么理由和借口。埃兰薇死了,阿拉卡诺死了,而我恨你,就是这样。别跟我讲什么是我父亲的决定,他是我父亲,你不是,所以我就是要怪你。现在立刻离开我的视线,你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有关提耶科莫和库茹芬威的事情。”

  人影气冲冲地转身走了。第二天清晨芬国昐醒来时发现自己周围已经从有简单的人工痕迹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房子,甚至在旁边还多加了一个留给阿瑞蒂尔的房间。他走进去,看见黑袍的人影拿小锤子赌气般一刻不停地在墙上刻着花纹。

  “我以为伊瑞皙把你赶走了,你怎么还给她修房间?”芬国昐好笑地问。

  “我只是看不下去你那粗糙的生活习惯。”人影咕哝道,显然还在生气,“你连房子都不愿意给你女儿建吗?”

  “你才是多此一举。这里全部都是休息的场所,根本不需要建房子。”

  芬国昐不太清楚这人影到底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所以没有使用任何称呼。但此时人影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到底是谁的错?”他说,“你儿子儿媳的死。”

  “当然是我的错。”芬国昐说,“就像伊瑞皙说的,他们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所以是我的错。同理,你的儿子也是你害的。”

  费诺丢开锤子:“你戴上了本不该属于你的王冠。你让我的儿子成为了‘被剥夺者’。”

  “是你让你的儿子沦落到那个地步。你死了,所以你没能在我来到的时候守住你家族的王位。你一死了之,让迈提莫扛下一切,而那就是他的决定。”

  “你也一死了之,把烂摊子丢给了你儿子。”

  “没错,”芬国昐轻声说,“我这一辈子都想要超越你。可结果我还是只能跟你打个平手。”

  “超越我?”费诺笑道,“看来你那个誓言确实从一开始就没多少分量。”

  “是啊。既然我愚蠢到认为你真的会是个好领袖,那我最后落得那个下场也不太冤枉。”

  “你永远是这样,说的话虽然漂亮,却只是些表面功夫。誓言发下就是为了遵守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还剩两个儿子,费雅纳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