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开拍快一周了,张哲瀚总是睡不好,频繁梦到些从前的细枝末节,事情久远,可又很鲜活。后来拍的戏不少,成绩也都可观,但在这些梦里他像是又被打回原形,有时是周子舒,有时又是注视着周子舒的张哲瀚,很多次回到提心吊胆追剧的夜晚。

  这天又是看到温客行把药材撒在周子舒头上,被周子舒掐了一把的那幕。他在采访里说发现龚俊被他掐得几乎要跳起来,“表情似乎过于真实”,自己翻来覆去回忆了,想起来确实掐得太用力,又去看龚俊的表现,觉得好笑,于是来回多看了几遍,“半夜都笑醒了”。

  那时他还想不通,为什么半夜想到当时掐得龚俊很疼会笑醒,后来短暂的同床共枕期,张哲瀚才恍然,他的心猿意马并不是多么容易清除的迷障,就连真心,也比自己想象中交付得更早。

  因此他披着周子舒的皮面对龚俊时,能生出无边无际的柔软,每一个神情都是真心实意。然而脱下戏服恨不得对方赶紧死也是真的,他会想如果没有龚俊这个人,自己不至于精神分裂到这个地步,哪怕他真的已经占有过了温客行,真的已经和老温的演员都翻云覆雨过。可龚俊那样的人,总能让他午夜梦回时咂摸出这背后的毫无指望,他不得不愤恨,当初怎么没掐死你。

  其后那两年多的陪伴与谅解,他也说不清是怎么来的。或许是终于察觉自己根本泥足深陷,于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或许真就是觉得,跟龚俊这件事确实也挑不出什么错。尽管谁都没确认,可也没人在拒绝,他痛快过,龚俊奉陪了,至于背后的危险,谁生下来不是走一辈子的高空钢丝。

  就算是现在两个人闹掰了,他也敢再来演这一出对手戏,大不了就是再掐死龚俊一次,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确没什么可怕的,当时如此,现在也一样。张哲瀚一往无前,伸出胳膊关了手机闹钟,几乎又是一夜没睡,但他找回了那股杀意,精神头全被勾了起来。

  这天他的戏份全在下午,到片场时龚俊和黄尧已经在拍对手戏:孟醒在民宿前台接待了闯荡东莞从良回乡的米儿,女人高跟鞋一脱赤脚便往孟醒裤管里钻,他的童子鸡弟弟被撩拨得不知东南西北。

  张哲瀚饶有兴味地在监视器后看热闹,却被贾导抓了壮丁:“去教教你弟,怎么演纯情处男。”贾导说话荤得不同寻常,弄得张哲瀚心里也一惊,难不成这小子惹导演生气了?

  怎么演纯情处男,龚俊的贞操早就不知道交待给自己多少次了,照这个人以前那种不感受的演法,那演个淫棍倒差不多。他走过去看了看被NG了好几条的两个人。龚俊不知怎的,看见他第一反应像走丢的童子鸡见了老母鸡,脸上一垮,他跟着一愣,接着听到贾导在身后叫唤:“哎?有了!”

  有了啊,这下他倒不好走开了,就站在边上陪练。等这场戏又拍了一条的功夫,张哲瀚一边想戏,一边在两个演员中间来回看了看,突然想起黄尧上周走的时候,说赶得及给龚俊过生日。那也就是后天了。日子到了,但礼物他还没准备。

  张哲瀚在心里头盘算,作为张哲瀚本人,那绝对不能跌份,能送多贵送多贵,但作为龚俊的前男友,他很想送两个物美价廉的大耳刮子。

  时间被人情的账目打发过去,下午拍完在民宿厨房碰到要常住下来的米儿,又去找孟醒说这人看着眼熟的两段戏,张哲瀚再也憋不住,拉着小雨猫进了机器拍不到的角落,回头看了看确定外面没人在听,转过身挠着头问龚俊生日怎么办。小雨对着他装傻充愣,什么怎么办。他双臂抱在胸前,舔了舔嘴唇,掩住焦躁,试图用比较平和易懂的语言解释清楚现在的状况。没成想小雨突然指着他大笑起来,说自己早就准备好了,他愣在当场,怀疑这会不会是个恶作剧。

  直到他回到酒店房间,亲眼看到小雨拿过来的梵克雅宝盒子,还是觉得不可置信。盒子里是一条Perlée系列的项链,金珠工艺的经典款,价格没有离谱,也就三万多,送出去式样意头都蛮好,合适得完全不可能是现拿出来的东西。

  小雨对他的疑惑的表情很不屑一顾。

  就算他不记得日子,自己也要帮他打点同事关系的吧,合作演员进组就要过生日,当然要准备个差不多点的礼物。张哲瀚听了解释却不乐意了,嚷嚷着给龚俊送礼怎么能叫打点同事关系呢,那不能给报销。小雨让他说得只想翻白眼,伸手要把盒子收回去,却见张哲瀚径直把盒子往屁股兜里一揣,抬起脸来又是那股子欠揍的恶霸味儿。小雨连连道惹不起,从他魔爪下逃了出去。

  身边终于空无一人,张哲瀚松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立刻被盒子硌了屁股。他骂骂咧咧地伸手掏出盒子来丢在床单上,自己四脚朝天躺了下去。

  他突然不想看剧本,也不想斗地主,唯一想的就是,这样被寂寞一点一点腐蚀掉也很好。或许是瞪着天花板太久了,眼睛有些酸,但他还能忍耐,甚至隐隐地有些享受。

  他从前还会挣扎。爱情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可以骑在人头上撒尿,到今天他终于承认,原来自己就是这样以痛苦为食粮的生物,比起虚无缥缈地去想一生的事,不如就这样大口大口吃爱情的苦,来为他淬炼出鲜红的意志,好在某个时候,浇出墓碑上的花,成全他作为一个演员的献祭。

  至于龚俊,就最好不要再来招惹他,否则他又将腐化成甜美的废品了——

  就像眼前,龚俊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生日蛋糕。

  张哲瀚刚从互抹奶油的大军里钻出来,迎面又遭遇了龚俊,但他脚下从来就没有“狭路”这么个概念,凭着现有的舞蹈艺术修养,硬是为自己凹出了一条逃生通道。他把这叫做逃生。实在是龚俊刚才的表情使人不得不警觉。想想他,一位在当地较为中气十足的堂堂硬汉,见了龚俊这张脸也很难不触发趋利避害的本能。

  怎么说呢,就是看见异型紫斑蝶停在花蘑菇上睡觉,但凡智商不在零下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死局,他侥幸破过一次,所以这里就几乎不存在二次重生的概率。

  龚俊却不以他的退避三舍为忤,照旧热情地向他扑扇过来,双手随意那么一勾就捉住了他。那些在他眼里不能入口的甜美废品,甚至是毒物,劈头盖脸蒙了上来。

  他就站在那,从蛋糕墙中仅剩的视野里捕捉到了看起来正在兴头上的龚俊,还是那张能为人制造梦境的脸,可他分明看着可怖。

  紫斑蝶只是扇动了双翅,人生就刮了那么长久的飓风。现在他是真想杀个寸草不生了。张哲瀚面上不能再心平气和,但能清楚地意识到,体内的活火山被终结了休眠——被愤怒、不解,以及锁藏了几百个日夜差点要流泪的关口,一举轰出了地表。

  他只当是握着两手岩浆,攻向在假想中矗立了几年的敌手,让那些奶油也烧了龚俊满头,他心中杀机四溢,脸上却漾起了最高热忱的笑意,世界是甘甜的、柔软的,而他满手无色的鲜血,在此起彼伏的“生日快乐”歌声中,向这个成就过他、也让他见过艰厄风雪的人,致以真诚欢愉的祝福。

  给人过生日也太累了,他最后瘫坐在地上时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另一边,黄尧在问龚俊许了什么愿,他稍微回过神来,板着脸一撇嘴,果然听到的是老生常谈,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灵就不灵,看他干嘛。

  张哲瀚刚打了一场蛋糕仗,正是精疲力竭的时候,根本懒得理这人。不过盘点一下战绩,似乎还是他往龚俊身上糊得多一些,很值得骄傲,算是替先前被攻打的自己出了口气。这时他又想到礼物还没送出去,踟蹰了半天,虽然看着龚俊还是来气,但小雨都准备了,这份礼也不好烂在自己手里。他想明白了,就从衣兜里往外掏盒子,还仔细查了一遍。

  礼物还没有被战火波及,挺干净,他清了清嗓子,调整出一个最体面的表情,将礼物递了过去,又重复了一遍“生日快乐”。

  没想到龚俊的反应会这么离谱,字正腔圆的尖叫全组人都能听见,接着是毛手毛脚扑上来抱住他,头上蛋糕没洗干净就往身上蹭,他环顾一周,大家都报以欣慰与艳羡,这对兄弟感情可真好啊。张哲瀚死死咬着后槽牙,尽量不让表情显得狰狞,暗暗伸手托住了龚俊的后腰,找准时机在那块最隐蔽的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龚俊“嘶”了一声,笑声讪讪,“让张老师破费了,谢谢您啊。”

  还是得稳准狠,张哲瀚不无得意地想。

  掐这一把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下戏回酒店前,张哲瀚收到了龚俊的回礼。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是小张排队去买的洪濑鸡爪,为此龚俊还付出了一下午没人管的辛劳。

  他原本不屑一顾。这人借着鸡爪影射谁呢,奈何小张盛情难却,不收就要哭给他看,张哲瀚最烦这个,走之前抬了抬下巴,示意小雨收下了。刚上车小雨扯了包装就要开吃,他一下把鸡爪夺了回来:“这给我的。”

  “你不是不吃吗?”

  “谁说我,”张哲瀚停了停,突然觉得小雨是不是在套自己话,于是嘴又硬了,“我多看着点,警示自己不要再贴冷屁股。”

  小雨自觉无趣,还不知道到底谁的屁股冷,但这话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忠告他:“看馊了记得扔哈,不然招虫子。”

  第二天清早来房间接人,小雨一看垃圾桶,真不怕招虫子,鸡爪吃光了骨头也不知道扔,他起了坏心,随口问了句鸡爪好吃吗,张哲瀚没防备,刚发出个辅音发觉不对,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不好抵赖,只能让原本圆润的元音在他舌尖滚了一圈,接着口型收紧,最后就吐出来一个短促的“还行”。

  没成想小雨不上他的当,盘根问底:“警示呢?”

  张哲瀚破罐破摔:“吃都吃了,警示个屁。”

  太犯愁了。小雨这下没了开玩笑的心思,想说你这样可怎么办啊,又怕张哲瀚被哪句话戳到肺管子,和当时从龚俊那跑了一样再疯一次,最后决定还是闭嘴吧。起码现在这样,张哲瀚还是挺像个活生生的人,会生气了,也会耍赖了,不再是那个失踪了一个星期之后跑来告诉他,要为了表演艺术一生被痛苦钉在柱子上的神像。

  当神像有什么意思,贡品虽然荤素搭配,但都是冷的,哪有食人间烟火来得痛快。他这时倒觉出龚俊的好处来了,简直想拍手大赞一声妙啊,张哲瀚还是做个人吧。

  但这话不能当着张哲瀚说,他顶着艺人狐疑的目光,头皮很硬地跟着出门,但一直到了车上还在为这事暗喜。

  小雨想通了,张哲瀚却开始犯愁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发现的,但这些天,龚俊确实很反常,就好像《山河令》刚播那段时间的他俩,虽然也都没有刻意套近乎,但又确实哪都有这个人。

  现在情形不同,不是炮友也不是男朋友,就一普通同事,距离太近了总归让人难受,可你说这人招厌吧,仔细想想人家说得确实都在点上,哪有什么问题。

  比如他拍老年孟想的戏份,龚俊就跑过来感叹了一番。啊,原来张老师变成小老头是这个样子啊,挺帅的哈哈哈,不知道以后还能见到吗。张哲瀚气得不轻,难不成他还活不到那个岁数吗,这龚俊就是不能捡吉利话说。可是拍完这部电影,他俩确实可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合作一次就给他祸害成这样,这回是再二,要是还有再三再四还了得?

  又比如大家空闲的功夫,经常是跟当地来看热闹的渔民聊天来打发时间。

  人家说这里是偷渡台湾最近的路线馁,很多年轻人都这样享福去了。龚俊就贼能扯,我们张老师还一个人骑行环岛台湾过呢,下大雨也不怕,真是一条硬汉啊。

  张哲瀚想你不如直接给警察报我身份证吧,偷渡和旅游能不能别放一起说。他正翻白眼呢,又听到龚俊在那叽叽歪歪,还跟人家学唱《欢喜就好》,闽南语学得蹩脚,唱得也不在调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张哲瀚听得快要憋不住笑。那一段不知所云的词大概是在唱,人生海海,为啥所有事都要搞清楚,有时清醒有时随意,你说我有啥法宝,其实没绝招,欢喜就好。

  这简直就是《龚俊之歌》,不学就是白瞎了,他陪着被不断烘高的气氛拍手叫好,可是转念一想,龚俊欢不欢喜,跟他有什么关系。然而看着龚俊笑出两排大大方方的白牙,说不出的喜庆欢乐,他还是挺愿意祝福,算了算了,欢喜就好。

  可能是被龚俊的歌声打动,人群渐渐散了,张哲瀚躺在海边的大石头上看风景,龚俊好像是在旁边的那一块上躺着,他罕见地没有避开,就那么躺下去了。这一天过去又将是新的剧情,他目睹火烧云染红了整片东山岛的海,仿佛自己置身的岛屿是天空的亲子,眼前的景致哀愁却壮阔,随便一呼吸都是旷荡的气味。

  张哲瀚随手朝海面扔了块贝壳,看着它被夕阳投射的余烬吞没,失去了形体,却获得更辽远的永生,他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畅快。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正在发生的一切,本就是生活该有的一部分,虽然也不够好,没那么快乐,可是所有的剧情都自然得像早就写在他的编年史里,只不过已过去的他没有任何预知未来的能力,直到生活渐次向前铺开,他才看到了注定的当下。

  他惊觉自己似乎形成了一种很怪的世界观。唯心的,又让人着迷的,像开出了一张寻宝地图。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终点等着他跋山涉水走过去打开。或许未来的一切真如这部《一个诗人的晚年》,人在还不够老的时候,总是困顿有之,离散有之,至于什么才是确定的真实,一定要到最后一幕,鬓角染上霜雪,一生行将道别,谜底才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