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蘭督伊不確定何時感覺到那份不屬於自己的疼痛。

  他很疼。

  從見到洛基開始,從聽見那些真假摻雜的話語開始。

  從他明白愛已失去開始。

  有什麼在割裂他的心,緩慢而鈍痛。

  所以當那份劇烈又尖銳的刺痛襲來瑟蘭督伊以為心碎而死就是這樣,短暫摧折身體,接著將不流血的死亡作為贈禮贈予伊露維塔的首生子女。

  他的選擇,他必承受。

  爾後瑟蘭督伊在疼痛難當之際感覺到沒來由的恐懼才發現疼痛不是他的,是他體內屬於洛基的魔力在與原主共鳴。即便那麼多年後那道魔力幾與他融為一體,也抑止不了強烈的魔力共鳴。

  洛基的魔力在震動,在他身體裡,瑟蘭督伊甚至可以感覺那一點一點循序漸進的崩潰。

  疼痛——並非實質的——逼得他不得不去明白牢房內到底發生什麼事。

  加里安站在牢門口一臉茫然直到他的國王趕到。

  洛基在空無一物的地面上掙扎。在與看不見的夢魘鬥爭。

  「洛基。」他緩緩接近,低聲喚。

  洛基的反應更加劇烈。他好似想從夢中掙脫,用力往聲音來源的方向而去,力道像是不拼盡全力他便再無生機。

  瑟蘭督伊閃過毫無章法的攻擊,從空隙中扣住洛基肩關節猛力按下死死將他上身釘在地面。

  在洛基瘋狂的掙扎下幾乎要被掙脫。

  「陛下……」

  「別靠近。」制止想上前幫忙的加里安,他加大力道,洛基又撲騰了一會兒才慢慢安靜下來。

  ……開始顫抖。

  彷彿知道箝制的力量消失,洛基蜷成一團企圖保護自己,無助又脆弱。

  思索一會兒瑟蘭督伊才又伸出手,輕輕拍撫洛基後背。

  洛基顫著,但沒有反抗。

  在洛基身旁坐下,安撫的動作緩慢而溫柔。

  心因共鳴而抽痛,隨著顫抖漸緩,疼痛一絲絲抽離。

  瑟蘭督伊讓洛基枕在腿上。洛基沒有反抗這個動作,只是指尖抽了抽,揪住他暗銀色的長袍下擺。

  瑟蘭督伊揮手讓加里安離開,幅度很小。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表情,幸好現在能看到他表情的人只有洛基,而洛基正不安穩地睡著。

  讓他留,僅僅是洛基需要庇護,無關愛與不愛。

  不想見他,是因為忍受不了聽見每一句愛與思念都是謊言。

  瑟蘭督伊能感受到洛基心中滿懷戒備,卻不知道是疼痛逼得他崩潰還是絕望逼得他瘋狂。

  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變得如此?

  為什麼你將愛情遺忘?

  如果能有機會挽回……

  瑟蘭督伊在一點兒也不符合他身份的地牢裡坐了很久。

  久到加里安在遠處徘徊無數次。

  他沒有讓其他精靈靠近。

  瑟蘭督伊知道洛基熟睡是什麼樣子。

  至少……至少不是像現在這樣抓住他衣擺,有些微聲響都會瑟縮顫動,滿臉疲憊的神色。

  當他試圖移開手不久,裸露在外的肌膚會隱隱刺痛。由洛基身體輻射而出一股無法自控的魔力在暴動、失控,扭曲空間。

  但那幾欲揭起的暴動會在他指尖再度撫摸過洛基肩頭慢慢平息。

  洛基睡了很久。

  對精靈而言太久了些,卻又短得無法彌補六百年來的寂寞。

  ……他被清冷的雪松包圍。

  和宇宙裡毫無憑依、連血液都要結凍的冰寒不一樣。

  很安定。很沉穩。

  手裡抓住了什麼,彷彿落錨在安全之地,不再飄盪。

  寂靜無聲。

  眼前的世界由模糊逐漸清晰。

  一片黑暗,洛基差點以為自己又回到空間縫隙那漫長的漂流中。

  阻止他開始歇斯底里的是劃過眼前輕柔落在頰邊的手,修長白晰,在黑暗裡發出淺淺微光。

  他枕在溫熱——同時又充滿彈性——的物體上,還被充滿淡淡松香的織物包裹住。說實話,蜷縮的姿勢讓他躺得有點彆扭,但莫名地安心。

  空間縫隙不會有如此舒服的溫度、金宮的地牢也不會光線如此柔和。

  或許難得的沈睡讓洛基完全失去警覺心,他費了好一會兒才迷迷糊糊認知自己身處幽暗密林的地牢。最初點在牢門上那盞燈早已熄滅,黑暗無邊無際蔓延。

  但他非常靠近光源。

  那就像薄霧裡的朦朧燈火平定恐懼,一會兒又緩緩淡去。

  「別。」他捉住在耳邊輕輕順著頭髮的手壓在臉上含糊地說,「我討厭黑暗。」

  瑟蘭督伊本要收斂的魔力就著這一句話暫時停下。

  「燈滅了。」熄了很久,只是瑟蘭督伊並不在意處於黑暗。他低聲說,「我叫加里安來點上。」

  「……不需要。」指尖一彈,火苗燃起,牢房再度充滿微弱暈黃的光線。洛基意識自己枕在瑟蘭督伊腿上,可他無意起身。

  這兒很舒適。

  暖洋洋的,安逸又放鬆。

  沒有宇宙空間那些虎視眈眈等著你失敗的敵人,也沒有奧丁失望的眼神與索爾迷途知返的期盼。

  洛基懶懶地躺在這裡,身上蓋著瑟蘭督伊的外袍。輕柔撫摸就像最細軟的絨毛拂在身上一樣舒服,莫名熟悉,彷彿他記憶中經歷過無數次的日常生活不僅僅只是種空泛的印象。

  至於被扔進牢裡這個部分,目前洛基對這可是經驗豐富,印象深刻毋須回憶。

  「你通常都這麼頻繁想起你的囚犯?這可真沒有喘息的時間。」他翻身仰躺,由下上望,在寬大的織物下伸展四肢。「我睡了多久?」

  對此問題瑟蘭督伊微微抬起頭往沒有真正發揮作用的牢門外看,雙手停下安撫的動作沈默抽開。

  加里安自燈光照射的範圍外靠近牢門邊,低聲回答:「現在即將正午,陛下。」

  洛基看著瑟蘭督伊的視線又從加里安那方移到自己身上。

  精靈啊。

  世故老練,總是擺出看透一切的滄桑模樣,骨子裡卻有種難以描述的天真。

  瑟蘭督伊仍相信他,所以才會與他這麼靠近,毫不設防,甚至讓一部份的行動受制。

  洛基沒忽略自己枕在不久前才把他扔進牢裡的精靈國王腿上。

  名義上的丈夫把他扔進牢裡。好的,這不能怪洛基小心眼又記仇揪著這幾個字不放。才睡了一覺呢,他就算想寬宏大量忘記,魔法師的記憶力也絕對不糟糕、更不健忘。

  「聽起來我並沒有睡上足以驚動國王陛下的幾天幾夜,還讓你特意到地牢裡探望我,想必是要延續之前的話題。」

  洛基滿臉真誠對精靈國王說,瑟蘭督伊回他一個面無表情。

  ……這就是洛基回到幽暗密林以來看最多的表情;相對的瑟蘭督伊也真能在洛基誠懇又充滿遺憾的態度再加上優雅底胡說八道下面無表情毫不動搖。

  「很遺憾我尚未思考出如何解釋你想要的真相。這很困難,你不是想要我把六百年來發生什麼事都講得仔仔細細對吧,國王可沒有時間聽那麼鉅細靡遺的描述。」

  瑟蘭督伊緩緩眨眼。

  洛基大概可以辨識出這是『請繼續』的意思。

  「沒有六百年,在阿斯嘉只經過一百多年。兩邊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不一樣,我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這點直到你說出六百年這個數字。」

  漂亮的眼睛張大了一些。

  「我喜歡你有反應的樣子,很真實。」面無表情的瑟蘭督伊像個精美的藝術品,毫不生動。這模樣美多了,洛基想,「你美得比我所知的一切都還要虛幻,尤其是沈默時。說點什麼?」

  於是瑟蘭督伊說了這一句,「加里安,幫領主準備食物。」

  「好吧,你似乎不想和我說話。」洛基聳肩,捲著瑟蘭督伊的外袍坐起,雙手掩於其下緩慢屈伸。

  他的魔力正以穩定的速度恢復,比想像更快。

  因為這是一個『接受他』的領域?瑟蘭督伊可以被他捉出的破綻太多了。洛基誠心建議,瑟蘭督伊最好再多點戒心,一個國王最好誰都不要相信。

  「夢魘盤據在此處徘徊。」右手食指點了點洛基心口,「你害怕失去。」此時瑟蘭督伊真正意義上對洛基說話,直白掀開他的瘡疤。

  語調溫柔。

  僅僅語調。

  洛基笑,大大的笑容充滿譏諷嘲弄,「我還有什麼可失去?」

  當你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大半的生命、發現一切都是虛構的以後?

  「黑暗不能奪走任何東西……」瑟蘭督伊直視他,彷彿看透所有,「或者奪走一切。」

  「精靈說話素來富有哲理。」輕巧拉開織物上令人眷戀的溫度,「——何不試試遵從別人的道理呢?」

  瑟蘭督伊一瞬間沒有意識到洛基想做什麼,他對他並不設防。

  直到他感覺一股魔力從心口猝然灌入——

  『臣服於我。』

  聲音直接在腦海裡響起。

  瑟蘭督伊看著洛基,那不是他所熟悉的表情。

  洛基在笑,冷靜而瘋狂。神態睥睨,將在他眼前的所有視為卑微之物。

  『你對我絕不存疑、全心信任。』

  魔力絞緊他心口,正在洗去什麼、加強些什麼。

  『你會對我言聽計從。』

  洛基看到瑟蘭督伊從按在胸口的手抬頭望向他,茫然不知所措。

  好吧,他當初知道自己是養子時差不多就是這個表情。真高興瑟蘭督伊與他有共鳴,他其實不介意瑟蘭督伊低下頭哭一哭。

  瑟蘭督伊確實垂下了頭顱。

  長長睫毛掩去他的眼眸,掩不住顫抖。

  洛基不覺得可惜,控制完成那片刻全黑的眼球他沒興趣看,這約莫是他願意留給精靈國王的一絲尊嚴。

  是的,他在玷污眼前這個精靈對他的感情,那又如何?

  不能為他所用的東西等於毫無價值。

  彷彿有重錘敲擊。

  魔法每每流過,他的頭便感到一次猶如大鐘撞擊的鈍痛。

  還有心。每一句在腦海裡迴響的命令都像拉緊的荊棘,刺得他鮮血淋漓。

  他眼眶酸澀,有什麼正在分崩離析。寒冷在逼近。

  瑟蘭督伊用力甩開洛基。精靈一動作那速度就再也難以企及。

  反射性單手往後撐住身體時瑟蘭督伊已經一躍而起,冰灰色的眼睛瞪過來,燃著痛楚與怒火。

  冰灰是個很淡的顏色,擺在瞳孔上令人望而生畏。

  肅殺。

  霸道。

  這讓精靈國王的容貌完全沒有柔和之處,還帶著一股狠勁。

  「怎麼可能?」心靈控制無效?他明明直觸了對方心口!

  「你忘了一件事。」瑟蘭督伊一把扯起企圖站起來的洛基。

  洛基可沒傻到不反抗一個憤怒的精靈。他站直身體瞬間側滑,手肘狠狠擊向瑟蘭督伊肋骨。

  但他低估了精靈的反應能力,即使是在這麼狹窄的空間。

  瑟蘭督伊一個退步閃開,洛基匕首跟著揮出卻被扣住手腕扭掉匕首雙手都被扣在身後動彈不得半壓在牆上。

  「你誓言的一部份讓我『不要那麼相信』謊言之神。」瑟蘭督伊一手按在洛基肩頭。魔法無法生效,卻混亂了他的思考、削弱他的自制。他頭很疼。「你的指令與其違背。」

  「我想起來了,真是可惜……噢!」洛基痛叫一聲。他的手沒被折斷,但是可以感覺精靈的手指完完全全陷入肩頭。

  操。這力量和索爾有得拼。

  他可真把瑟蘭督伊惹怒了,哈?

  「呼,那你的呢?這姿勢可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愛我。」

  「你最好記住,精靈的誓言……」過速的心跳。耳朵在轟鳴。

  瑟蘭督伊改扣住洛基後頸,往後一拉——

  直直把洛基砸進牆面。

  「永、恆、不、變!」

  操他媽的最好這叫永恆不變!

  在心裡咒罵,洛基眼前金星亂冒只聽見瑟蘭督伊怒吼:「拿繩子來!」

  洛基回過神來已被五花大綁。

  環顧四周,還是在牢裡,地點沒有改變。

  國王親自動手綁他,非常榮幸。最好區區的繩子能綁住一個神,愚蠢的精靈。

  瑟蘭督伊在牢門旁用力按住胸口一臉痛苦,彷彿剛才只是最後爆發的反抗。

  身體顫抖無法自控,他只能扯著牢門不讓自己跪倒。

  「陛下,我立刻去傳喚醫者!」加里安站在牢門外欲入而不得進,神色焦急。

  「不,」他喘息,「不要驚動其他……」

  洛基挑了挑眉,訝異於對方虛弱的程度。

  或許他無法控制瑟蘭督伊,但魔法還是能造成某種程度的混亂?否則這個由理智控制一切的種族從不會有像現在無法自控的時候。

  有趣的發現。

  瑟蘭督伊揮走了加里安,屈著身體,長髮凌亂披散。

  洛基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聽見斷斷續續的沈重呼吸。

  一切恢復如常耗費不少時間。洛基安靜等待,直到對方搖晃著直起身體,拉開牢門跨出去。

  「等等。」

  瑟蘭督伊轉頭看他。痛苦已隱逸,只餘憂傷在磨滅精靈的光芒。

  「我能到任何地方,是嗎?」洛基問,裝得乖巧無害。

  長睫陰影落在瑟蘭督伊眼下,萬分疲憊。

  如果印象沒錯洛基記得自己才是被痛毆的那個,精靈卻是一副被狠狠傷了心的模樣。

  「……當然,如果你能。」漫長沈默之後,回答低得幾不可聞。

  洛基笑得開懷。

  如此不知變通、愚蠢又癡情的種族,恪守著承諾與誓言。

  他目送精靈國王遠去的背影,輕聲說。

  「我親愛的,晚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