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本目前最年轻的检事长在法庭上碰面,对成步堂来说已不再是经常发生的事。但能见到他最好的朋友,无疑是令人开心的——

  即使他们正处于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中,在巨大的压力与挫败感中几乎要忍不住开始互相辱骂。这简直让人联想到王泥喜和心音针对“谁该去清洗事务所的厕所”这个问题爆发的争吵。

  “異議あリ!”

  “你有什么想说的,辩方律师?”

  【没有,法官大人,我只是想随便说点什么然后成功吸引了整个法庭的注意力结果搞得自己像个白痴——也不是第一次了。】

  “证人的证词中存在一个明显的惊人的矛盾!就算哈默斯女士确实目睹了犯罪经过,那她也不可能看到被告汉森夫人用以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姿势拿起大锤击打了受害者哈默斯先生!”

  “但我确实看到了!”

  “我说你不可——”

  “異議あリ!”

  被打断的成步堂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目光转向骄傲地站在长桌后面的检事长。御剑怜侍,他的儿时好友以及如今的强劲对手,正撅着屁股趴在桌上瞪着眼——他几乎从法庭的另一头都能看得见那副样子。他并非有意对自己的朋友投以如此阴暗的目光,但正准备进入这场有趣的盘问的高潮,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那家伙的打断。

  “辩方能否停止以不断纠缠证人来达到自己肮脏的目的?”

  “我不巧同意御剑检事长的观点。请你直接说重点,成步堂律师!”裁判长宣布道,成步堂不禁塌下了肩膀。

  “我之前正要——”成步堂咕哝到,然后被真宵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别抱怨了,赶紧想想怎么办啊!她用眼神示意。

  这是另一个令人怀旧的细节——他身边的助手是绫里真宵。当然,她长高了不少,但她那善良而纯粹的赤子之心不曾有丝毫改变。在又一次受到肘击时,成步堂想,这能否算是某种惊人的好运。

  “汉森夫人不可能举起大锤。汉森夫人,请允许我证明这一点?”

  被告席上那个可怜兮兮的年轻女人闻言,进一步瑟缩到座位里。感觉到她的辩护律师正在引导整个法庭的局势,她短促地点点头,让成步堂继续发言。

  “被告汉森夫人,在5岁大的时候,遭遇过一场交通事故。那场事故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以及……她的左臂。”成步堂走近他的委托人,而她下意识地把毛衣的袖子紧紧地捏在拳头里。当陪审团开始窃窃私语时,她显然犹豫了,裁判长不得不敲着木槌叫他们保持安静。

  “成步堂,你在逼迫被告人。通常而言,那应该是我的工作。”御剑咧开一个充满讽刺的假笑,但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嘴角,仍然自顾自诉说着紧张与疲惫。辩方律师尽最大努力让自己专注于案件本身,而不是盯着控方厚重的黑眼圈不放。在庭审结束后,他一定要去当面对御剑的睡眠模式提出质疑了。

  “辩方只是想请汉森夫人配合,并提醒她我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成步堂稍微倾斜了一下头,双手紧紧按在一起,做出一个恳求的姿势。

  汉森夫人僵硬地叹了口气。几秒钟后,她把袖口拉起到肘部,露出了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假肢。当法庭爆发出一阵惊讶的低语声时,成步堂偷偷地松了口气。

  “显而易见,这是一条不能动的义肢,除了填满被告的左袖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什么!?”证人席上的证人大叫一声,脑门上已经是大汗淋漓,“她那是——?!”

  当成步堂转身与他的被告俯下身低声交谈时,整个法庭就像被一声春雷炸醒一般霎时恢复了活力,爆发出隆隆的吵声。

  “我需要您脱下这条假肢。”他知道他的要求已经很过分,事实上,他的被告从一开始就坚决拒绝向他承认那是义肢。但他需要这个,这是摧毁证人和证言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我做不到!”汉森夫人把她的袖子放下来,抓紧了袖口。

  “拜托了,之后您可以恨我,冲我尖叫,踢我的蛋,怎么都行,现在我只需要您的胳膊。”

  检控席上传来检事长清嗓子的声音,在这一秒钟,成步堂只能假设御剑已经等不及想继续盘问,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逾矩。但当他偷偷向检控席瞥了一眼时,却发现这人只是伸手拂去领口落上的灰尘,另一只手安安静静地放在桌面上。不要有压力,他用动作告诉他,慢慢来。

  成步堂不确定是应该感谢他,还是担心他的理智。

  他重新转向汉森夫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他静静地看着她死死握住她假肢手腕的手逐渐放松了力气,最终离开,滑到她胸前的毛衣上。成步堂大吃一惊,脱下西装外套,用它为她挡住了法庭观众的视线。只剩下裁判长和御剑还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法官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别过脸去;而检事长也转过身,屁股靠在检控席的长桌上,格外小心地擦拭起眼镜的镜片。

  “非常抱歉,我原来不知道您的义肢……这么的……长。”成步堂结结巴巴地说着,笨拙地道着歉,当他听到皮带扣松开,假肢落在长凳上发出咔哒一声时,他很可能向后瞟了一眼——

  很快他把他的脸转向肩膀,把目光固定在自己的三角肌上,祈祷她不会因为发现他呆呆地看着她赤裸的上身而对他提出他性骚扰指控。

  “给你。”

  成步堂终于可以正常地注视着汉森夫人。没有假肢的填充,她的毛衣面料在那些空空的空间里凹陷下来,露出胸罩带和乳房的曲线。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把话都咽到肚里,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被告人的肩膀上,尽可能恢复她被他夺走的体面。

  “谢谢。请相信我一定会证明您的清白。”成步堂接过假肢,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不相信你,你不会走到这一步。”

  说得没错。

  这条义肢在肩部、肘部和手腕处各有一个关节,手指则固定在一个类似于握手的姿势。成步堂边走边想,那个大锤的把手怎么也不可能塞进它的拇指和其他手指的空隙里。

  “异议!”御剑突然发难,让成步堂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义肢同样也能承受负载!你之前所作的‘只能填满她的袖子’的假设是不成立的!如果要出示证据,成步堂,你至少应该给出证明!”

  辩方律师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检事。从他的声音中,成步堂可以感觉到,这是御剑给他的一个机会。他在引导他举起手中的证据,去粉碎控方自己的主张。

  【自从他的老师狩魔豪因谋杀他的父亲被捕和死去后,御剑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目标不再是不惜任何代价让被告获罪,而是揭穿谎言、找到真相。他努力确保不再有任何清白之人因自己的失误而蒙冤。唯有如此他晚上才能够顺利地安眠,而不是在梦境中受到亡灵无止境的折磨与纠缠。】

  【这便是法律的黑暗时代的终结。】

  【但是,御剑所说的“证明”是什么意思?我遗漏了什么吗?】

  成步堂盯着御剑双眼周围紧绷的线条又注视了一会儿。随即,检事长在衣袖上的一个微妙的手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双手抱胸,精致的食指在前臂上做了一个画圈的动作,就好像在用他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在布料上面写了什么字一样。

  他垂下头,脑中已经有了答案。

  【没错!】

  “裁判长大人!”成步堂转向坐在高台上的胡子老头,“本案的凶器是一把非常大、非常重的大锤,是吗?”武器的照片出现在法庭两侧的屏幕上。

  “正是如此。在我的牧场里,为了修篱笆也有一个非常相似的锤子。”

  【难以置信你居然拥有一个牧场,裁判长大人。但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比你更温顺、甚至挨过鞭子的法官了。哈——等会我必须和真宵吐槽这个。】

  “手柄上清晰的标明了这把锤子的总重量,共计21磅,大约是10千克。我们现在都知道被告有一条假的手臂,这是我刚刚证明的。”

  他抬头看向法官,裁判长示意他像以前一样继续他的表演。

  “我现在会在屏幕上展示印在这条义肢上的文字,”成步堂把假肢拿到证据相机前,翻转它的角度直到那行凸起的小字清晰可见,“即使被告能够设法将大锤的手柄卡在她的手指之间,也还是有说不通的事情。”

  “那你还在拐弯抹角的说些什么?”证人席上的“目击者”突然叫起来,紧张地用手指绞着她灰白的头发,“是假肢又怎样?也不能证明她不能把锤柄塞进假手里——你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哈默斯女士,你的证词从一开始就是谎话连篇,而我将证明这一点。”成步堂转身回到辩护席,指向怀中的塑料假体。“这条义肢上的文字清晰地这样写着:

  【最大承重重量:5kg】

  这意味着,即使她设法举起大锤,在她挥动它的时候也必然会在义肢上附加超过5kg的载荷,从而令它在肘关节处折断!在你的证词中,你从来没有说过她是用右手单手袭击的——这对她这种身材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但是!”

  “你刚刚明确表示她采用了左手在上的姿势举起锤子攻击,不是吗,哈默斯女士?”他忍不住利用她的名字加重了讽刺。*

  *(哈默斯女士的姓氏Hammers与锤子hammer谐音)

  “你是说一个女人就无法举起大锤吗,你这个愚蠢的刺刺头?!”

  【哦,开始了,针对他发型的吐槽。甚至和性别歧视联系起来。】

  “我会让你明白的,你这个小混球,我们全家都比你这个垃圾律师更会使用锤子!在以前我可是我们村的冠军——用不着锤子,我赤手空拳就可以把你放倒在地!”

  【我可以反对她,不过我更愿意让她给自己的坟坑挖深一些。】

  当她继续对成步堂、成步堂的头发、他的时尚品味以及他还不到40岁的年龄大放厥词时,他只是默默地归还了汉森夫人的义肢。她温和地感谢了他。成步堂的外套仍然披在她身上,她开始重新装上假肢。与此同时,大部分观众的注意力都被发疯的证人吸引了。

  走廊里的糸锯刑警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位大块头的警官在他周围的普通人周围映衬下宛如虎入羊群。他眨着那双小狗般的眼睛,伴随着宽阔肩膀的震动,露出一个不那么对称的笑容,显示出他对成步堂的辩护是多么的信心满满。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号称“目击”了犯罪过程的小个子老妇人会突然变成这样的一个……一个泼妇。

  他简直可以看到检方的指控就像秋后的黄叶一般摇摇欲坠。

  “成步堂,”真宵在桌子后面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知道!我们已经胜券在握了!”成步堂试图控制他的表情,但他还是止不住想要得意地微笑,他甚至想只穿着内裤跳一支舞,因为他的直觉又一次被证明是如此的准确。

  “不,成步堂,你看御剑。”

  他闭上嘴,证人仍在口吐芬芳,然而整个法庭却陷入到令人震惊的沉默中。他望着法庭对面的检控席,御剑斜靠在他的长桌旁,双眼紧闭,银色的刘海在他表情明显不正常的脸前晃来晃去。成步堂感觉心好像突然被揪了一下,如果仅仅是在法庭上失败的话,这不是御剑的正常反应,因为他追求的东西早已在多年前改变了。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御剑所应该做的事。

  【真相马上就要水落石出,这不正是御剑希望看到的吗?他的指控可能已经站不住脚,但他们一起戳穿了证人的谎言,这不是他想要的吗?那么,为什么做出这种表情?我又遗漏了什么吗?】

  “成步堂,他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好。”真宵又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微微偏过头,好正视着他的脸。成步堂咽了下口水。难怪他没有进一步提出异议,他看起来真的很痛苦。

  “快请求休庭,成步堂!”年轻的灵媒师催促道。

  【没错,这是个好主意。任何一次审判的结果都不值得拿御剑的安全来交换。】

  “就在那时,我抡起大锤,一把打碎了他纸糊的小脑壳!他怎么敢挑战我,说我太老了拿不起锤子!我向他证明了,不是吗,我向他展示我的名字背后真正的力——”

  “裁判长大人!”成步堂突然对法官叫到,“我请求临时休庭!”

  令人更加不安的是,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休庭请求,御剑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仍然弯着腰,唯一的动作是松开了按在头上的手。成步堂能感觉到自己胸膛里心脏砰砰地跳动,真宵站得这么近,她肯定也能在这一片如死一般的静寂中听到吧。

  “嗯……”裁判长惊讶地眨了眨眼,“成步堂律师,证人只是——”

  “拜托您了。”成步堂双手合十,乞求道。

  “成步堂律师,你的休庭请求被拒绝了。听听刚才证人所说的话,她刚刚承认了你的被告正在被审判的罪行!”

  “她有吗?”成步堂眨眨眼。

  “成步堂!”

  成步堂听到法院对面传来什么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他跳了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是汉森夫人把她正小心翼翼试图重新戴上的假肢弄掉了。

  与此同时,糸锯身手矫健地翻过一切障碍扑向了检控席。当他顺着刑警的视线看去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出现在他的脸上——

  御剑不在那里。

  法庭中又爆发起一阵激烈的讨论。成步堂像离弦之箭一般冲过辩检双方之间的空地,发现御剑瘫倒在桌子后面的地板上。他不假思索地拿出手机,塞给真宵让她叫救护车。他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被分成两半:他的童年挚友在面前不省人事,而接线员告诉他要保持他妈的冷静。

  同时,糸锯正在尝试用柔和、亲近的声音唤醒御剑,还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轻拍。意识到他完全是在自言自语,成步堂开始脱下他昂贵西装的外套,以防止他过热。

  “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成步堂听到糸锯喃喃道。

  “感觉什么?”他问道,将手指伸进御剑的颈动脉窝。脉搏稳定,但很虚弱。【现在还不是发疯的时候——但我觉得我快了!】

  “地震!我都没感觉到!”另一边,刑警肯定已经吓坏了。

  “什么地震?”成步堂脑中浮现出这个想法。他是否过度专注于提出证据,以至于都没有感觉到法院发生了地震?不——这是不可能的。法院的整个建筑中都安装了地震警报,如果政府发出地震预警,或者哪怕仅仅是地震袭击了这里,它们都会被触发。

  “一定是地震了,哥们儿!御剑检事不会无缘无故地昏倒!”糸锯忍不住把御剑拉到他的大腿上,用他粗壮的胳膊搂着他,就像一个孩子抱着他的泰迪熊一样。看到这样失落得仿佛失去主人的狗狗一样的糸锯,他感到内心一阵焦灼,但不知道该如何帮助。

  “这不是你的错,糸锯。我不认为有地震,我想他真的病了。”他尽最大努力安抚这位虎背熊腰的警官,但这一刻一切安慰都像是对牛弹琴。

  “救护车马上就到。”打完电话回来的真宵跪坐在成步堂旁边,看着眼前的画面,她的眼睛也很快被泪水模糊。“哦,糸锯。”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在检方桌子后面的狭小空间里,在这么近的地方,成步堂勉强把这句话听入耳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