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高纫兰道,“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殿下说说。”

  沈元佑看了看王府两侧的守卫,道:“高先生, 进去说吧。”

  “回来了?”王府里传来了女子欢快清亮的声音, “你说你怎么回事,进门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

  沈元佑面色一僵, 尴尬不已:“……修仪,你怎么来了?你、你……”

  “怎么了,我不能来?不能来我也来过好几趟了, 还都是王爷亲自请的,”高修仪笑着跨过门槛,一手随意地搭在朱红大门上,“常山王该不会想赶我走吧?”

  沈元佑瞄了一眼高纫兰, 垂头不语。

  高修仪也看见了自家兄长,神色一惊,立马站正低了头:“……哥哥怎么来了?”

  “哥哥来看看妹妹, ”高纫兰笑意温和,“怎么了,不可以吗?”

  高修仪急促地攥着衣裙:“哥……我……”

  “你如今也长大了, 有些自己的心思很正常,”高纫兰道,“我又没有责怪你, 你紧张什么?”

  话虽如此可高修仪知道哥哥自小便是把自己照着大家闺秀培养的。仪态面容, 妆造衣着无不严格要求。

  她和珠宝店里琳琅满目的金玉一样, 也是件要供人品鉴赏玩、随意挑选的商品。高修仪不用去想也知道,哥哥一定会在她的婚事上做文章, 把她押给最合适的权贵。

  “高先生,”沈元佑出面解释道,“今天是我请她来的,和她无关。”

  “哎,殿下这么客气做什么,”高纫兰道,“殿下和舍妹年纪相仿,如今能得殿下青睐,那是舍妹的荣幸。”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高纫兰道,“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话,我得先送舍妹回家。”

  “无妨无妨,”沈元佑忙道,“我这就叫人准备马车。”

  “走吧,”高纫兰拍了拍高修仪,“先回家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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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常山王聊了什么?”高修仪道,“怎么回来就一直看着我笑?”

  “修仪啊,”高纫兰道,“你想过没有,皇上为什么要在盛年收养两个侄子?”

  高修仪哪里懂这些朝堂纷争,她迷茫地摇摇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要着急嘛,先听我说,”高纫兰不紧不慢道,“陛下到今天都没有立后纳妃,他收养两位侄子还能是什么目的?那就是未来的东宫人选。我可以肯定,将来的太子,要么是西河王沈之鸾,要么就是常山王沈元佑。”

  高修仪哗啦一下起身,无端有些恐惧:“……你要做什么?”

  “我又不是要谋权篡位,你紧张什么?”高纫兰笑了笑道,“谁是太子谁来继位我做不了主,但是你,我高家的女儿,必定要做天子的夫人。”

  “……高纫兰你疯了?你要把我送到那见鬼的后宫里去?”高修仪眼中噙着泪花,“什么天子太子,我谁也不嫁!你就知道拿我来换你的荣华富贵,你是什么东西!”

  高纫兰一把拉住高修仪,道:“哥哥不会害你,这都是为了你好。哥哥不会让你嫁人作妾,你要嫁,也得是做我大魏国母才行。”

  “……我看你真的是失心疯了,”高修仪甩开高纫兰的手,“高纫兰,你记住我的话,我们家已经算是大富大贵了,你想再进一步,难说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说罢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走了。

  高纫兰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故意咳了声才道:“等你再长几岁,就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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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雪衣才出了门,抬眼就见苏墨秋一个人跨过门槛,朝自己走过来。

  “来了位贵客,”墨雪衣难得地笑了笑,冲他点头,“去里面坐下喝杯茶?”

  苏墨秋道:“我有话要问你。谁给张家兄弟通报的消息?”

  墨雪衣没去看他的眼睛,轻嘲了声:“反应倒是很快啊。”

  “为什么要这样做?”苏墨秋拦着墨雪衣的去路,“给我一个解释。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也许……”墨雪衣道,“是你把我给想错了呢?”

  “长公主涉嫌谋害朝廷命官,意图不轨,同她有所牵扯的人都逃不开嫌疑,”苏墨秋揪住墨雪衣的两臂,“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为什么偏偏还要……”

  他顿了顿,喉头一哽:“你这样做只会毁了你自己的。”

  “……谢谢你啊,谢谢提醒,”墨雪衣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本来就是个听人号令的鹰犬,一条帮人卖命的走狗而已,”墨雪衣又道,“我如今也只是在做和从前一样的事而已。”

  “……你别走,你别走,”苏墨秋拉住墨雪衣的袖口,“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有人威胁你,是不是有人逼迫你你才……”

  墨雪衣轻轻松开苏墨秋的手:“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跟谁都没有关系。”

  苏墨秋还要再上去追人,晏无霜却从后头绕了过来:“苏相,想来事出有因,我去跟他说说吧。”

  苏墨秋止住了脚步,忽地想起卢深岭临终前的警告。

  “……你等一下,别去,”苏墨秋拉住晏无霜,“别引起宣闻玉的注意。”

  “你过来,”苏墨秋把晏无霜拉到墙角,确认没有人注视着之后才道,“你是陛下安插的人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

  “应该没……不对,”晏无霜也是后知后觉地一怔,“雪衣他是知道的。”

  “你暂时避一避,”苏墨秋道,“别让宣闻玉注意到你。”

  “苏相放心,”晏无霜道,“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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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雪衣拎着一篮子菜回了住处,可还没放下就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墨雪衣把菜篮放了下来,“找我做什么?”

  晏无霜把倒满酒的白瓷杯朝墨雪衣面前推了推:“找人陪我喝酒。”

  墨雪衣侧身坐着,没去看他:“酒楼里有的是人。”

  “酒楼里太喧闹,”晏无霜道,“这里我更喜欢。”

  墨雪衣转过了身,目光看着面前的几碟小菜:“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晏无霜道,“陪你喝酒。你方才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话真把墨雪衣问住了,他默然了好一阵,才接过了那杯酒:“……喝酒吧。”

  晏无霜伸出五指夹住墨雪衣的指尖:“我这儿喝酒也有喝酒的讲究。”

  “一杯酒,一句话。”

  晏无霜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是陛下的人,是陛下暗藏的一把刀。”

  “该你了。”

  “……”

  墨雪衣头一回和人十指交扣,撤手时还撞翻了一点杯中晶莹的液滴。他举杯同样仰头饮尽,道:“必要时,我会对你动手。”

  晏无霜以为他说完了,正要接话,没想到墨雪衣紧接着给自己又倒了第二杯:“但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提前告诉你,记得先离开。”

  晏无霜笑了:“你忘了我从前是做侍卫的?功夫还是有两下子的,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别太早说这种话。”

  晏无霜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他道:“第二句问点私事。”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朝堂之上不再需要你我这般替人卖命的刀剑,到那时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墨雪衣自嘲道,“人的欲/望和贪念本就是无穷无尽的,或许根本就不会有这么一天。”

  “我说如果嘛。”

  墨雪衣还真仔细地想了又想,末了道:“我好像真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

  他转身随手取了身后的一把剑,道:“我自小除了习武念书,便再也没做过什么别的事了。”

  “这把剑有名字么?”晏无霜道,“叫什么?”

  “没有,”墨雪衣摇摇头,“身外之物而已,不值得惦念。”

  “我倒是想了个不错的,”晏无霜道,“不如就叫霜雪。”

  墨雪衣知道他在有意逗弄自己,他却也不恼,一笑置之道:“我看不如还是叫闻霜吧。”

  “……文双?”晏无霜没听明白,以为是文武双全的意思,“有什么来历吗?”

  墨雪衣徐徐抚着剑鞘,轻声道:“你的名字。”

  晏无霜望着他,忽地倍感沧桑。他在墨雪衣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往。他们都是旁人的手中利刃,从来都只听命于主人。刀刃就不该有爱恨,也不该有悲喜。晏无霜想起少年时落拓江湖的豪言壮语,久远得像是场幻梦。深宫的恩怨束住了无拘无束的俊俏公子,把他变为了帝王的刀剑,让他满身霜雪,染尽尘泥。

  他也终于明白一直以来那份面对墨雪衣的一丝欣喜源于何处。那不只是相见恨晚和惺惺相惜,也是同病相怜。

  怜才最是折磨人的那个字。

  但墨雪衣不要旁人的垂怜,他递给晏无霜一张纸条,轻声道:“不必用这般的眼神来施舍我。”

  晏无霜愈发觉得瞧见了自己,逍遥客终究要做匣中剑,命运有时候的确由不得人。

  “误会了,”晏无霜别开目光,“同病相怜而已。”

  墨雪衣抬起头,他不会痛哭流涕,更不会歇斯底里,源氏一族一脉相承的傲骨让他不容许这般糟践自己。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犹如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很快便是飘渺无痕。

  他道:“同病相怜,才能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