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相!”慕容溯骑马赶到, 只见营地里一片混乱,他提起长枪挑死面前拦路的匈奴士兵,“何人劫营, 不要命了?!”

  “我今日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述律丹道, “我来就是和尔等同归于尽!”

  “匈奴单于已然派人求和,”慕容溯道,“述律丹, 你要违抗你主子的命令吗?!你就不怕来日落得个背信弃义的骂名吗?”

  “……背信弃义?”述律丹看着马背上被挟持的弟弟述律堂,已然有些失去理智,“你们挟持无辜, 作为要挟,到底是谁不仁不义?!”

  “住口,你怎么敢妄谈仁义二字!”慕容溯身法卓绝,一手长枪更是出神入化, 方才还占据上风的匈奴士兵此刻对阵逐渐吃力,“匈奴单于有令在先,你却不顾一切阻挠和谈, 这便是不忠。陛下与你有过旧日情谊,你如今不思报答,反而要以怨报德, 这便是不仁不义。忠孝礼义四字,你占了哪一样?”

  “胡说八道!”呼延定听得懂汉语,哪里能容忍慕容溯这般指责述律丹, 他登时又拔出三支羽箭, 直至慕容溯心口,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有何错可言!”

  “……够了!”眼前的闹剧已然让苏墨秋忍无可忍, “述律丹,你一个人一心求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连累这几千将士陪着你一同送死?!赫连冲大势已去,匈奴不得人心,你若早日归顺,陛下念在旧日情谊上,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

  “你们挟持阿堂,”述律丹刀锋出鞘,猛地砍倒面前的魏军士兵,“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可谈的!”

  “……哥,”马背上的述律堂虽然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可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依然让他心惊胆战,他哆嗦着道,“哥,哥你这是干什么?你别这样,我、我好害怕……哥!”

  苏墨秋与慕容溯对视一眼,忙道:“派人把那孩子接过来,太危险了。”

  述律丹却误会了苏墨秋的意思:“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陈天池牵过马绳,顺势将述律堂抱进怀中,随后越进营地大门,他把述律堂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苏相,人接来了。”

  “……放开他!”述律丹手中弯刀疾出,却被慕容溯稳稳接住,“你们拿他作为人质,算什么正人君子?!”

  “哥……哥!”述律堂就要朝外头跑去,苏墨秋却一把拉住他,将他转了过来,肃然道:“外头很危险,你现在乖乖地待在这里,听到了吗?”

  他用袖子擦干净述律堂面上的尘灰和汗珠,又挡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哄道:“听话,听话啊,别看。这不是你应该看的东西。”

  述律丹本不是武将出身,如今和慕容溯正面交锋,六七个来回之后便渐觉吃力,他额角冷汗直淌,艰难道:“……倒是我小看你了。”

  慕容溯哪里同他废话,长枪一挑直接将述律丹掀翻在地,刃尖直指他的眉心:“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苏相,”季子羽连忙赶到,慕容溯虽然将述律丹挑翻在地,可匈奴士兵仍旧和魏军战得难解难分,一时看不出胜负高低,“现在怎么办?”

  “不要着急,”苏墨秋安抚着述律堂,随后慢慢起身,“能制住他述律丹的只有赫连冲。你放心,几日前我已经暗中叫晏无霜联系了平凉城的人,通知他们述律丹逃走了。他们应该就快赶到了。”

  述律丹再度翻身上马,他拔刀正要再战,却听得身后一阵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奉单于之命,前来捉拿要犯!”为首的人冲着述律丹高高举起腰牌,“述律丹,你若还是匈奴臣子,就跟我们回去。”

  身后卫士也随之大喊:“单于有令,同大魏议和,你们这是做什么?都给我停手!”

  述律丹愣了愣,为首的人他不认识,可卫队里他分明看到了下属乌若留的身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人,对不住,我……”乌若留的眼神躲闪着,“大人,我只是觉得,咱们不应该、不应该一错再错……”

  述律丹一瞬百感交集,最后苦笑起来:“乌若留,单于真的觉得议和就能换来安宁?”

  “大人……”

  述律丹望了眼湛蓝的天,怅惘道:“你没见过沈观,你不了解他,他是个要一统山河的人,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为首的卫队长冷笑道:“废话少说,跟我们回去吧。”

  述律丹眸中含恨,他最后看了眼身后山峦,策马转身高声道:“苏先生,照顾好阿堂,带他离开草原!拜托了!”

  “述律丹!”苏墨秋推开季子羽的阻拦,同样翻身上马,奔出营地,“事已至此,同我们一并回去吧。”

  “……苏,苏相……”卢应昌方才中箭倒地,一片混乱间没人注意到他,“苏相……”

  “卢应昌?!”苏墨秋见他受伤,忙下马扶住他,“你怎么样?季子羽——”

  季子羽也连忙赶来,他抱起卢应昌上了马折回营地。

  “……述律丹,”苏墨秋拉住马绳,“回去吧,你弟弟也在这儿。”

  马上的述律丹摇了摇头:“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他斜睨了眼乌若留,后者愧疚地低着头一言不发,述律丹道:“可惜我做不了叛徒。”

  “从前我做过不少事,伤了先生了沈观,先生回去之后,记得代我道声歉,”述律丹没去看苏墨秋,而是垂头看着手中弯刀,像是在看一位相伴多年的故友,“以前先生祝我心明眼亮,一生平安,今日我也祝先生功成名就,彪炳千秋。”

  “苏先生,就此别过。”

  他抽刀时没有任何犹豫,刃端倏地划破咽喉,天地间霎时满目血红。

  “……述律丹、述律丹!”

  ——————

  “……苏相、苏相……”病榻上的卢应昌嘶嘶地喘着气,“我怕是不行了,苏相……”

  “别想这么多,”苏墨秋安慰道,“就是普通的箭伤而已,能治好的、能治好的……”

  卢应昌虚弱地摇了摇头:“不,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箭头是涂了毒药的……”

  “苏相……苏相你别难过啊,我听说、我听说陛下已经摸索到了赫连冲的位置,率军包围他们了……”

  苏墨秋嗯了一声:“对,大获全胜。从此之后,地图上便不会再有‘匈奴’二字了。”

  “苏相……”卢应昌低低地唤了一声,从怀里翻出来一枚玉佩,“你把……把这个带给我爹……别、别告诉他我死了,就说、就说我戍守边关去了,他年纪也大了,我怕他受不住……”

  “胡说八道,”苏墨秋道,“好好的,自己咒自己干什么?”

  卢应昌却笑了:“苏相不用安慰我。”

  苏墨秋转过身去擦掉了泪水,又道:“过了年就迁都洛阳,你还没去洛阳好好看看呢。”

  “好……”卢应昌闭上了眼睛,“苏相记得替我看看。”

  “苏相……”卢应昌又一次念着苏墨秋,“苏相救了我两次,否则我早就没命了……能多活这段时日,我已经、很知足了……”

  “……对了、对了,宋、宋晚桥……”卢应昌念叨着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是我还是我爹做了对不住他的事,苏相、苏相你帮我,和他说声对不起吧……我这条命,就当、就当是……”

  卢应昌猛地睁大了眼睛,可是黑色的眸子却再也凝聚不了神采:“就当是赔给他吧……放过我、我爹……苏、苏相保、保重……”

  他茫然地睁着眼眸,就此沉睡过去了。

  “卢应昌、卢应昌……”苏墨秋颤抖着伸出手来,摸到他再无声息的面容。

  他想哭,他想落泪,可是声音早已经发哑,苏墨秋哭不出声音,只是动手替卢应昌合上眉眼,轻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苏墨秋慢慢踱出了帐篷,见星夜下的篝火旁还坐了一个人。

  “……宋晚桥?”苏墨秋忍着泪声,“你怎么在这里?”

  “苏相,”宋晚桥没提名字也没说恩怨,“他是不是……去了……”

  “是……”苏墨秋道,“不过他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他觉得他亏欠你,所以想把这条命给你赔罪。”

  宋晚桥霍地站起身。

  苏墨秋正要拦他,却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谁的命又能赔给谁呢?”

  “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宋晚桥勉强笑了笑,“苏相不用担心我,等回了洛阳,领了赏赐之后,我就回老家去看看我娘。”

  “也好。”

  宋晚桥的身形消失在了夜里,来收拾残局的人低着头进了帐篷,苏墨秋绕过人群离开了。

  然而他还没回到自己的帐篷,就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苏墨秋看见沈慕安一个人蹲在火堆旁,慢慢地拨着还未燃尽的纸钱。

  见他前来,沈慕安也不避着什么:“你来了。”

  苏墨秋问:“陛下并不意外?”

  “朕想得到,再说除了你,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人了,”沈慕安道,“过来吧。”

  “陛下这是……”

  “朕已经命人安葬了述律丹,”沈慕安道,“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苏墨秋点点头:“也好,这样一来,他的旧部们也会对陛下心服口服。”

  沈慕安烧完了最后一串纸钱,起身道:“你心里很难过。”

  苏墨秋还没来得及否认什么,沈慕安就又道:“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

  “陛下……”苏墨秋道,“卢应昌他……他不在了……”

  他和他一样,又亲手送走了一位故人。

  苏墨秋望着沈慕安,忽地道:“陛下,微臣刚刚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微臣想明白了,那一天在地牢里,陛下为什么要抱住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