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生死关头, 自己率先想到的人是沈慕安之后,苏墨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怎么就会是他呢?

  沈慕安模糊不清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仿佛还在轻声提醒。

  “既知疼痛, 从今往后就该上心。”

  “你哪样都好, 唯独不知道爱惜自己。”

  苏墨秋也晃了神。

  他只好转移话题,气息奄奄道:“真是辛苦你了,可是……可是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我……”柴桑榆轻叹道, “我又能去哪儿呢?”

  两人一阵沉默,柴桑榆先动手替苏墨秋解下身上累赘般的铠甲丢到一边,又道:“你怎么样?还能走路吗?”

  苏墨秋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张口喘气,他缓了阵,半睁着眼睛强颜欢笑道:“只怕暂时是不能了……”

  柴桑榆背对着苏墨秋蹲下/身来:“那我背你走吧。”

  “……好,多谢, ”苏墨秋勉强笑了笑,“又要麻烦你一次了。”

  柴桑榆背起了苏墨秋,他见了苏墨秋这副样子, 心头不知为何倏地揪紧,哽咽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子?”

  “……哪样啊,”苏墨秋反而笑着安慰他, “我又没断手断脚,已经很好了。”

  “……你不懂,你不懂, ”柴桑榆流着泪摇头, “你这都是内伤, 伤在脏腑,外轻实重, 要只是皮外伤反而还好办。”

  “哎呀柴桑榆,”苏墨秋开玩笑道,“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你省着点眼泪,等我真死了再哭,成不成?”

  这般称呼还是让柴桑榆顿感陌生,柴桑榆把苏墨秋朝上背了背:“你伤成这样,还有心思说笑话。”

  苏墨秋无力地靠在柴桑榆肩头,拼命忍着呕血的冲动,低声道:“你这人呀,怎么跟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的。”

  柴桑榆在领口处蹭了蹭泪珠,抽咽着问:“……什么林黛玉,她是谁?”

  苏墨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没什么没什么,是位好姑娘……”

  “你不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柴桑榆啜泣道,“我见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可你偏偏不当回事……”

  “我这不、这不还活着吗?”苏墨秋道,“你别哭啊,听我、听我给你唱首歌。”

  他哪里唱得出来什么曲调,只哼了几声,含糊不清道:“……赢也好输也好,总难预料,喜也好悲也好,大梦一场随风飘,爱也好恨也好,不如把盏醉今朝……过桥最难过的是独木桥,走路最难走的是阳关道,做人最难求得乐逍遥……”

  柴桑榆看他那样,又心疼又有些想笑:“别唱了、别唱了……省点力气……”

  “嗯……”苏墨秋点了点头,气若游丝,“是有点难听……那我不唱了、不唱了,你别难过啊……”

  身上逐渐虚软无力,脸颊也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苏墨秋忍着浑身剧痛,喉中腥气弥漫,凛冽寒风加剧了他的痉挛。苏墨秋倒抽着冷气,连咳血的劲儿都没了,他慢慢闭上眼睛,任由血沫沿着唇角滴滴答答地落下。

  “咱们去哪儿?营地怎么走?”柴桑榆轻声询问。

  苏墨秋无声地靠在柴桑榆肩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苏繇、苏繇?”听不见苏墨秋声音的柴桑榆顿时六神无主,“苏繇?你说句话、说句话……你别吓我……”

  柴桑榆惊慌失措地回头去看,才发现苏墨秋的血已然染红了自己的衣袍。

  柴桑榆大惊失色:“苏繇、苏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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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慕安叫人烧了点热水,他简单洗了遍身子,刚擦干头发上的水,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陛下,昨夜泄露消息,放敌军入营的人已经抓到了!”

  发丝上的水还未干透,沈慕安拧了拧,也不束发:“把人带进来。”

  “是!”

  慕容溯和晏无霜立刻提了三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进了大营。

  “跪下、跪下!”

  沈慕安只看向晏无霜和慕容溯:“都是赫连冲安插的人?”

  “不,不是,”晏无霜答道,“准确来说,应该是被述律丹收买的人。”

  乍一听见儿时好友的姓名,沈慕安不可置信地抬头:“……是他?”

  慕容溯和晏无霜暗自交换了眼神。

  “陛下,”慕容溯道,“据微臣的情报可知,述律丹在匈奴内部的作用,应该相当于是组织密探的首领,就像宣闻玉宣大人那样。前日述律丹虽然随着赫连冲匆匆而退,可城中他所留下的人手依然还在。这三人之前进城维持秩序,多半是那个时候被收买做了内应的。”

  “只有这三个人?”

  晏无霜回道:“目前查到这三个人。”

  沈慕安回忆起前尘种种细节,莫名觉得一阵头疼,他拇指轻揉着太阳穴:“你们不知道述律丹这个人的心计。”

  他布置的人手,远不及于此。

  前世里沈慕安也没少收到关于匈奴密探的汇报,他蹙眉回想起其间的细节,忽地想到了什么。

  ……脚趾。

  白鹭阁前世给他呈上来的揍报里提过,为了方便接头,也为了防止有人冒充混入,除了约定好的暗语之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辨别自己人的法子。

  那就是检查脚掌小拇指的指甲。若是那处指甲盖天然开裂,状似花瓣,那就是匈奴人独有的标记。

  “让全军所有人都把鞋子脱了,现在,”沈慕安霍然起身,“一一检查脚趾,小指上有裂纹的人,极有可能是匈奴人。”

  晏无霜有些意外:“陛下怎知……”

  “先去办。”

  “是。”

  “陛下、陛下……”

  沈慕安认出来那是季子羽的声音,还没等他问一声怎么回事,季子羽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外头的雪地里,哭着道:“陛下,末将无能……苏相他、他不见了……”

  沈慕安几乎是瞬间奔出帐外揪住了季子羽的衣领:“……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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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桑榆看着满头大汗的大夫,忙道:“人怎么样,还能救回来吗?”

  “……不好说、不好说……”大夫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有些伤看上去可怕,但那都是伤在皮肉,没伤根本,敷点药就好了。可是有些伤外头看着不重,里面的骨头内脏却是大伤元气,想好啊,难。”

  “还有一口气吊着,我也只能是尽力而为,反正这位公子啊,你心里头也得做好准备。”

  “……我知道,”柴桑榆把怀里的银两塞到了大夫手里,“麻烦您……麻烦您救他一命,拜托了……”

  “这……”大夫心里头也没把握,不敢真一口气拿这么多银子,这些年江湖行医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真有人没救回来家里人吵着追着让他还钱赔钱的,“这使不得使不得……等他醒了你再给我也不迟啊。”

  “对了,”大夫又道,“这位公子啊,容我多一句嘴,你和里头躺着的那位是什么关系?”

  “啊……”柴桑榆眼神有些躲闪,“算、算是朋友吧。”

  大夫见他答得犹犹豫豫,心里不免疑惑,但他也猜不出来更多:“那好吧,我先下去煎药,你看好他。”

  柴桑榆这才又进了门,他原本想送苏墨秋回营地,可不曾想苏墨秋半路上就昏迷不醒,他只好找了最近的一处村庄去请大夫来医治。

  柴桑榆拧干了手巾上的水,一点一点地替苏墨秋擦干净脸上斑驳的血痕。

  那一路上苏墨秋越是先给逗自己笑,柴桑榆心里就越是痛,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的伤,也是因为柴桑榆听得出来,他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儿时的挚友苏繇。

  苏繇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也不会喊自己“柴桑榆”。他终究不是他。

  从门缝溜进来的冷风让苏墨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口中无意识地呛咳起来,柴桑榆忙给他盖好被子,却在收手的那一瞬捕捉到了他极微弱的呢喃。

  “……你说什么?”柴桑榆俯身想要去听,“哪里不舒服吗?”

  苏墨秋抖得像是风中落叶,他根本就没有恢复意识,口中发出的也只是模糊不清的气音。

  “沈……沈观……”

  “谁?”柴桑榆微蹙眉头,和苏墨秋贴得更近,“你在喊谁?”

  “沈观?”

  听清楚的那一刻柴桑榆整个人直接愣住了。

  沈观……那不就是当今天子的名讳吗?

  柴桑榆方才握上苏墨秋胳膊的手复又缓缓松开。

  ……是了,他喊的是苏繇,而他喊的是沈观。

  柴桑榆喊的人到底不是苏墨秋,苏墨秋想的人也终究不是柴桑榆。

  大夫扣响了门:“公子,药熬好了。”

  “好,”柴桑榆起身接过药碗,“多谢。”

  柴桑榆捧着碗,依稀记得人昏过去的时候不能乱喂药,他试探地叫了几声苏繇,见苏墨秋还是能有一些微弱的肢体反应后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抱起苏墨秋,从背后搂住身体,先试着喂了第一勺汤药,确认苏墨秋能顺利咽下之后,这才继续喂了下一勺。

  柴桑榆不免想起来十六年前的夜晚。那时候的他也是这般照顾着哭哭啼啼又遍体鳞伤的苏繇的。

  柴家终究是欠了他的。柴桑榆不求苏繇回报他什么,他和俗世的许多人一样,虽不知佛陀为何物,却也相信善恶终有报,那些无端的恶念不该由一个孩童来承担。

  柴桑榆放下空空如也的药碗,想向过去那样摸着苏墨秋的脸,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却终究伸不出手。

  翌日下坡的溪水边,小兵报告找到了一副沾血的盔甲。

  同行的人很快辨认出那就是季子羽递给苏墨秋的那一套盔甲,上头的鲜血早已经凝固泛黑,沈慕安握着那片甲胄良久不言,夕阳把他变成了一尊无声的金像。

  他没有抹去血痕,只是低声道:“去找,把他找回来。”